“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剧怜小草不胜悲。”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按照身份,本来不须像普通低级女官这样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并不寻常,品格也很高贵。然而皇上对她过分宠爱,不讲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结果每逢开宴作乐,以及其他盛会佳节,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身很迟,这一天就把这更衣留在身边,不放她回自己宫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份而言,似乎反而太轻率了。自小皇子诞生之后,皇上对此更衣尤其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怀疑忌。她想:这小皇子可能立为太子呢。
此时小皇子已睡。命妇禀道:“本当拜见小皇子,将详情复奏。但万岁爷专候回音,不便迟归。”急欲告辞。太君道:“近来悼念亡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颇思对知己之人罄谈衷曲,俾得略展愁怀。公余之暇,务请常常惠临,不胜盼感。回思年来每次相见,都只为欢庆之事。此次为传递此可悲之书柬而相见,实非所望。都缘妾身命薄,故遭此苦厄也。亡女初诞生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但愿此女为门户增光。亡夫大纳言弥留之际,犹反复叮嘱道:‘此女入宫之愿望,务必实现,切勿因我死而丧失锐气。’我也想到: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后势必遭受种种不幸。只因不忍违反遗嘱,故尔令其入宫。岂料入侍之后,荷蒙主上过分宠幸,百般怜惜,无微不至。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种种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间。不料朋辈妒恨之心,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尽述。忧能伤人,终于惨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爱,反成了怨恨之由。——唉,这原不过是我这伤心寡母的胡言乱道而已。”太君话未说完,一阵心酸,泣不成声。此时已到深夜了。
命妇答道:“并非胡言乱道,万岁爷也如此想。他说:‘我确是真心爱她,但也何必如此过分,以致惊人耳目?这就注定恩爱不能久长了。现在回想,我和她的盟誓,原来是一段恶因缘!我自信一向未曾做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无端地招来了许多怨恨。结果又被抛撇得形单影只,只落得自慰乏术,人怨交加,变成了愚夫笨伯。这也是前世冤孽吧!’他反复申述,泪眼始终不干。”她这番话絮絮叨叨,难于尽述。
后来命妇又含泪禀告道:“夜已很深了。今夜之内必须回宫复奏。”便急忙准备动身。其时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命妇对此情景,留恋不忍遽去,遂吟诗道:
留恋残生叹命穷。
添得宫人泪万行。
礼毕,众人退出,赴侍所,大开琼筵。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座就席。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及葵姬之事。公子年事尚幼,腼腆含羞,默默不答。不久内侍宣旨,召左大臣参见。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诸命妇便将加冠犒赏品赐与左大臣: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又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道:
敢是宿世因缘吧,这更衣生下了一个容华如玉、盖世无双的皇子。皇上急欲看看这婴儿,赶快教人抱进宫来。一看,果然是一个异常清秀可爱的小皇子。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贵的外戚作后盾,毫无疑义,当然是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然而讲到相貌,总比不上这小皇子的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爱,而把这小皇子看做自己私人的秘宝,加以无限宠爱。
宫中派钦差来了。宣读圣旨:追赠三位。这宣读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终于不曾升为女御,觉得异常抱歉。他现在要让她晋升一级,所以追封。这追封又引起许多人的怨恨与妒忌。然而知情达理的人,都认为这桐壶更衣容貌风采,优雅可爱,态度性情,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过去皇上对她宠爱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边的女官们回想她人品之优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胜悼惜。“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此古歌想必是为此种情境而发的了。
小皇子的外祖母自从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无以自慰。她向佛祈愿,希望早日往生女儿所在的国土。不久果蒙佛力加被,接引她归西天去了。皇上为此又感到无限悲伤。此时小皇子年方六岁,已经懂得人情,悼惜外祖母之死,哭泣尽哀。外祖母多年来和这外孙很亲密,舍不得和他诀别,弥留之际,反复提及,不胜悲戚。此后小皇子便常住在宫中了。
此怨恨之词,亦请代为奏闻。”此次犒赏命妇,不宜用富有风趣之礼物。太君便将已故更衣的遗物衣衫一套、梳具数事,赠与命妇,藉留纪念。这些东西仿佛是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光阴荏苒,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举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虽然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不减,无法排遣。他绝不宣召别的妃子侍寝,只是朝朝暮暮以泪洗面。皇上身边的人见此情景,也都忧愁叹息,泣对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还不肯容赦桐壶更衣,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皇上虽然有大皇子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小皇子,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问小皇子情况。
“面临大限悲长别,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皇上左右,因此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都不规避。妃嫔们个个自认为美貌不让他人,实际上也的确妩媚窈窕,各得其妙。然而她们都年事较长,态度老成;只有这位藤壶女御年龄最幼,相貌又最美,见了源氏公子往往含羞躲避。但公子朝夕出入宫闱,自然常常窥见姿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当然连面影也记不得了。然而听那典侍说,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母亲,这幼年公子便深深恋慕,因此常常亲近这位继母。皇上对此二人无限宠爱,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你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你不要认为无礼,多多地怜爱他吧。他母亲的声音笑貌,和你非常相像,他自然也和你非常相像。你们两人作为母子,并无不相称之处。”源氏公子听了这话,童心深感喜悦,每逢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常常亲近藤壶女御,对她表示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和藤壶女御也合不来,因此又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他看不顺眼了。
诗中暗示结缡之意,左大臣不胜惊喜,立即奉和:
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此人容貌风采,异常肖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身份高贵,为世人所敬仰,别的妃嫔对她无可贬斥。因此藤壶女御入宫之后,一切如意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而恩宠偏偏异常深重。现在皇上对她的恋慕虽然并不消减,但爱情自然移注在藤壶女御身上,觉得心情十分欢慰。这也是人世常态,深可感慨也。
探得香魂住处来。”
这更衣的父亲官居大纳言之位,早已去世。母夫人也是名门贵族出身,看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尊荣富厚,就巴望自己女儿不落人后,每逢参与庆吊等仪式,总是尽心竭力,百般调度,在人前装体面。只可惜缺乏有力的保护者,万一发生意外,势必孤立无援,心中不免凄凉。
他就步下长阶,走到庭中,拜舞答谢。皇上又命赏赐左大臣左马寮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其他公卿王侯,也都罗列阶前,各依身份拜领赏赐。这一天冠者呈献的肴馔点心,有的装匣,有的装筐,概出右大弁受命调制。此外赐与众人的屯食,以及犒赏诸官员的装在古式柜子里的礼品,陈列满前,途几为塞,比皇太子加冠时更为丰富。这仪式真是盛大之极。
悲伤也要有个限度,终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哭泣哀号:“让我跟女儿一同化作灰尘吧!”她挤上前去,乘了送葬的众侍女的车子,一同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正在举行庄严的仪式呢。太君到达其地,心情何等悲伤!她说得还算通情达理:“眼看着遗骸,总当她还是活着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见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确信她不是这世间的人了。”然而哭得几乎从车子上掉下来。众侍女忙来扶持,百般劝解,她们说:“早就担心会弄到这地步的。”
小皇子七岁上开始读书,聪明颖悟,绝世无双。皇上看见他过分灵敏,反而觉得担心。他说:“现在谁也不会怨恨他了吧。他没有母亲,仅为这一点,大家也应该疼爱他。”皇上驾临弘徽殿的时候,常常带他同去,并且让他走进帘内。这小皇子长得异常可爱,即使赳赳武夫或仇人,一看见他的姿态,也不得不面露笑容。因此弘徽殿女御也不欲摒弃他了。这弘徽殿女御除了大皇子以外,又生有两位皇女,但相貌都比不上小皇子的秀美。别的女御和更衣见了小皇子,也都不避嫌疑。所有的人都想:这小小年纪就有那么风韵娴雅、妩媚含羞的姿态,真是个非常可亲而又必须谨慎对待的游戏伴侣。规定学习的种种学问,自不必说,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清音响彻云霄。这小皇子的多才多艺,如果一一列举起来,简直如同说谎,教人不能相信。
“迩来但望日月推迁,悲伤渐减,岂知历时越久,悲伤越增。此真无可奈何之事!幼儿近来如何?时在念中。不得与太君共同抚养,实为憾事。今请视此子为亡人之遗念,偕同入宫。”
加冠由左大臣执行。这左大臣的夫人是皇女,所生女儿只有一人,称为葵姬。皇太子爱慕此葵姬,意欲聘娶,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早已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闻。皇上想道:“这孩子加冠之后,本来缺少外戚后援人。他既有此心,我就此玉成其事,教她侍寝吧。”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左大臣正好也盼望早成。
哭尽长宵泪未干。”
在宫中,将以前桐壶更衣所住的淑景舍(即桐壶院)作为源氏公子的住室。以前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都不遣散,就叫她们侍候源氏公子。此外,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寮奉旨大加改造。这里本来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胜;现在再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非常美观。这便是源氏公子的二条院私邸。源氏公子想道:“这个地方,让我和我所恋慕的人同住才好。”心中不免郁悒。
遥怜荒渚上,小草太孤零。”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不离左右,因此无暇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味认为藤壶女御的美貌盖世无双。他想:“我能和这样的一个人结婚才好。这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啊!”葵姬原也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而且娇艳可爱,但与源氏公子性情总不投合。少年人是专心一志的,源氏公子这秘密的恋爱真是苦不堪言。加冠成人之后,不能再像儿童时代那样穿帘入幕,只能在作乐之时,隔帘吹笛,和着帘内的琴声,借以传达恋慕之情。有时隐约听到帘内藤壶妃子的娇声,聊觉慰情。因此源氏公子一味喜欢住在宫中。大约在宫中住了五六日,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断断续续,不即不离。左大臣呢,顾念他年纪还小,未免任性,并不见罪,还是真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选用世间少有的美人;又常常举行公子所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地逗引他的欢心。
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并不十分高贵,却蒙皇上特别宠爱。有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一进宫就自命不凡,以为恩宠一定在我;如今看见这更衣走了红运,便诽谤她,妒忌她。和她同等地位的、或者出身比她低微的更衣,自知无法竞争,更是怨恨满腹。这更衣朝朝夜夜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妒火中烧。大约是众怨积集所致吧,这更衣生起病来,心情郁结,常回娘家休养。皇上越发舍不得她,越发怜爱她,竟不顾众口非难,一味徇情,此等专宠,必将成为后世话柄。连朝中高官贵族,也都不以为然,大家侧目而视,相与议论道:“这等专宠,真正教人吃惊!唐朝就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乱。”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民间怨声载道,认为此乃十分可忧之事,将来难免闯出杨贵妃那样的滔天大祸来呢。更衣处此境遇,痛苦不堪,全赖主上深恩加被,战战兢兢地在宫中度日。
这时候朝鲜派使臣来朝觐了,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闻此消息,想召见这相士,教他替小皇子看相。但宇多天皇定下禁例:外国人不得入宫。他只得悄悄地派小皇子到招待外宾的鸿胪馆去访问这相士。一个官居右大弁的朝臣是小皇子的保护人,皇上教小皇子扮作这右大弁的儿子,一同前往。相士看了小皇子的相貌,大为吃惊,几度侧首仔细端相,不胜诧异。后来说道:“照这位公子的相貌看来,应该当一国之王,登至尊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国家发生变乱,己身遭逢忧患。若是当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则又与相貌不合。”这右大弁原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和这相士高谈阔论,颇感兴味。两人吟诗作文,互相赠答。相士即日就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之人物,深感欣幸;如今即将离别,反觉不胜悲伤。他作了许多咏他此种心情的优美的诗文,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成非常可爱之诗篇,作为报答。相士读了小皇子的诗,大加赞赏,奉赠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士。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闻。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闻知此事,深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心,顿生疑忌。
过了若干时日,小皇子回宫了。这孩子长得越发秀美,竟不像是尘世间的人,因此父皇十分钟爱。次年春天,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皇上心中颇思立这小皇子为太子。然而这小皇子没有高贵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是世人所不能赞许之事,深恐反而不利于小皇子。因此终于打消了这念头,不露声色,竟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都说:“如此钟爱的小皇子,终于不立为太子,世事毕竟是有分寸的啊!”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也放了心。
皇上常谓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看做盖世无双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相貌,比她更加光彩焕发,艳丽动人,因此世人称他为“光华公子”(光君)。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并受皇上宠爱,因此世人称她为“昭阳妃子”。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皇上重视她,决非寻常妃子可比。况且她已经生男育女。因此独有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烦闷,于心不安。
源氏公子加冠之后,赴休息室,换了成人装束,再上殿来,向皇上拜舞。观者睹此情景,无不赞叹流泪。皇上看了,感动更深,难于禁受。昔日的悲哀,近来有时得以忘怀,而今重又涌上心头。此次加冠,他很担心,生怕源氏公子天真烂漫之风姿由于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俊美可爱了。
岁月如流,但皇上思念已故桐壶更衣,无时或已。有时为消愁解闷,也召见一些闻名的美人。然而都不中意,觉得像桐壶更衣那样的人,世间真不易再得。他就从此疏远女人,一概无心顾问了。一天,有一个侍候皇上的典侍,说起先帝的第四皇女,容貌姣好,声望高贵;母后钟爱之深,世无其例。这典侍曾经侍候先帝,对母后也很亲近,时常出入宫邸,眼见这四公主长大成人;现在也常隐约窥见容姿。这典侍奏道:“妾身入宫侍奉,已历三代,终未见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惟有此四公主成长以来,酷肖桐壶娘娘,真乃倾国倾城之貌也。”皇上闻言,想道:“莫非真有其人?”未免留情,便卑辞厚礼,劝请四公主入宫。
“童发今承亲手束,
母后想道:“哎呀,这真可怕了!弘徽殿女御心肠太狠,桐壶更衣分明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正教人寒心!”她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此事终于不曾顺利进行。不料这期间母后患病身死,四公主成了孤苦伶仃之身。皇上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说:“教她入宫,我把她当作子女看待吧。”四公主的侍女们、保护人和其兄兵部卿亲王都想道:“与其在此孤苦度日,不如让她入宫,心情也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她住在藤壶院,故称为藤壶女御。
“哭声多似虫鸣处,
小皇子三岁那一年,举行穿裙仪式,排场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寮和纳殿的物资尽行提取出来,仪式非常隆重。这也引起了世人种种非难。及至见到这小皇子容貌漂亮,仪态优美,竟是个盖世无双的玉人儿,谁也不忍妒忌他。见多识广的人见了他都吃惊,对他瞠目注视,叹道:“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
是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结婚仪式之隆重,又是世间无比的。左大臣看看这女婿,的确娇小玲珑,俊秀可爱。葵姬比新郎年纪略长,似觉稍不相称,心中难以为情。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派往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早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气息奄奄,想继续说下去,只觉困疲不堪,痛苦难当了。皇上意欲将她留住在此,守视病状。可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晚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动身。皇上无可奈何,只得准许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遥怜荒邸里,哪得见光明!”
“欲望宫墙月,啼多泪眼昏。
源氏公子于申时上殿。他的童发梳成“总角”,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双髻,娇艳可爱。现在要他改作成人装束,甚是可惜!剪发之事,由大藏卿执行。将此青丝美发剪短,实在不忍下手。此时皇上又记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他想:如果更衣见此光景,不知作何感想。一阵心酸,几乎堕泪,好容易隐忍下去。
世人传说:“光华公子”这个名字,是那个朝鲜相士为欲赞扬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爱,然而贬斥她、诽谤她的人亦复不少。她身体羸弱,又没有外戚后援,因此皇上越是宠爱,她心中越是忧惧。她住的宫院叫桐壶。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不断地来来往往,别的妃嫔看在眼里怪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有时这桐壶更衣来往得过分频繁了,她们就恶意地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东西,让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的衣裾弄得肮脏不堪。有时她们又彼此约通,把桐壶更衣所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锁闭,给她麻烦,使她困窘。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使得桐壶更衣痛苦万状。皇上看到此种情况,更加怜惜她,就教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迁到别处去,腾出房间来给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怀恨无穷。
小皇子已遭母丧,皇上颇思留他在身边。可是丧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无前例,只得准许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众宫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泪不绝,童心中只觉得奇怪。寻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之事,何况死别又加生离呢!
命妇在正殿南面下车。太君接见,一时悲从中来,哽咽不能言语,好容易启口:“妾身苟延残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圣眷,有劳冒霜犯露,驾临蓬门,教人不胜愧感!”说罢,泪下如雨。命妇答道:“前日典侍来此,回宫复奏,言此间光景,伤心惨目,教人肝肠断绝。我乃冥顽无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状,亦觉不胜悲戚!”她踌躇片刻,传达圣旨:“万岁爷说:‘当时我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逐渐安静下来,然而无法教梦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忧,无人可问。拟请太君悄悄来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挂念小皇子,教他在悲叹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怜。务请早日带他一同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饮泪吞声;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声。这神情教人看了实在难当。因此我不待他说完,便退出来了。”说罢,即将皇上手书呈上。太君说:“流泪过多,两眼昏花,今蒙宠赐宸函,眼前顿增光辉。”便展书拜读:
皇上看了《长恨歌》画册,觉得画中杨贵妃的容貌,虽然出于名画家之手,但笔力有限,到底缺乏生趣。诗中说贵妃的面庞和眉毛似“太液芙蓉未央柳”,固然比得确当,唐朝的装束也固然端丽优雅,但是,一回想桐壶更衣的妩媚温柔之姿,便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比不上了。以前晨夕相处,惯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句,共交盟誓。如今都变成了空花泡影。天命如此,抱恨无穷!此时皇上听到风啸虫鸣,觉得无不催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偏偏在这深夜时分玩赏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大为不快,觉得刺耳难闻。目睹皇上近日悲戚之状的殿上人和女官们,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从旁代抱不平。这弘徽殿女御原是个非常顽强冷酷之人,全不把皇上之事放在心上,所以故作此举。月色西沉了。皇上即景口占:
此外还写着种种详情。函末并附诗一首:
源氏公子作童子装束,娇艳可爱,改装是可惜的。但到了十二岁上,照例须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举办这仪式,皇上日夜操心,躬亲指挥。在例行制度之外,又添加种种排场,规模十分盛大。当年皇太子的冠礼,在紫宸殿举行,非常隆重;此次源氏公子的冠礼,务求不亚于那一次。各处的飨宴,向来由内藏寮及谷仓院当作公事办理。但皇上深恐他们办得不周到,因此颁布特旨,责令办得尽善尽美。在皇上所常居的清凉殿的东厢里,朝东设置皇上的玉座;玉座前面设置冠者源氏及加冠大臣的坐位。
“愿君化作鸿都客,
但愿深红永不消。”
命妇便将太君所赐礼物呈请御览。皇上看了,想道:“这倘若是临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来的证物钿合金钗……”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诗道:
合欢双带绾成无?”
他想念桐壶更衣娘家情状,挑尽残灯,终夜枯坐凝思,懒去睡眠。听见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知道此刻已经是丑时了。因恐枯坐过久,惹人注目,便起身进内就寝,却难于入寐。翌日晨起,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之情景,不胜悲戚,就懒得处理朝政了。皇上饮食不进:早膳勉强举箸,应名而已;正式御餐,久已废止了。凡侍候御膳的人,看到这光景,无不忧愁叹息。所有近身侍臣,不论男女,都很焦急,叹道:“这真是毫无办法了!”他们私下议论:“皇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万人讥诮怨恨,皇上一概置之不顾。凡有关这更衣之事,一味徇情不讲道理。如今更衣已死,又是日日愁叹,不理朝政。这真是太荒唐了!”他们又引证出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悄悄地叹息。
深秋有一天黄昏,朔风乍起,顿感寒气侵肤。皇上追思往事,倍觉伤心,便派韧负命妇赴外家存问。命妇于月色当空之夜登车前往。皇上则徘徊望月,缅怀前尘: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更衣有时弹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凡响。她的声音笑貌,现在成了幻影,时时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吟毕,还是无意登车。太君答诗,命侍女传告:
这位左大臣乃皇上所信任之人,且夫人是皇上的同胞妹妹,故在任何方面,都已高贵无比。今又招源氏公子为婿,声势更加显赫了。右大臣是皇太子的外祖父,将来可能独揽朝纲。可是现在相形见绌,势难匹敌了。左大臣姬妾众多,子女成群。正夫人所生的还有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长得非常秀美,是个少年英俊。右大臣本来与左大臣不睦,然而看中这位藏人少将,竟把自己所钟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的重视藏人少将,不亚于左大臣的重视源氏公子。这真是世间无独有偶的两对翁婿!
命妇回宫,见皇上犹未就寝,觉得十分可怜。此时清凉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值繁茂。皇上装作观赏模样,带着四五个性情温雅的女官,静悄悄地闲谈消遣。近来皇上晨夕披览的,是《长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家绘制的,其中有著名诗人伊势和贯之所作的和歌及汉诗。日常谈话,也都是此类话题。此时看见命妇回宫,便细问桐壶更衣娘家情状。命妇即将所见悲惨景象悄悄奏闻。皇上展读太君复书,但见其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几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交集,心迷目眩矣。
太君未及读完,已经泣不成声了。后来答道:“妾身老而不死,命该受苦。如今面对松树,尚且羞愧;何况九重宫阙,岂敢仰望?屡蒙圣恩宣慰,不胜铭感。但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惟窃有所感:小皇子年齿尚幼,不知缘何如此颖悟,近日时刻想念父皇,急欲入宫。此实人间至情,深可嘉悯。——此事亦望代为启奏。妾身薄命,此间乃不吉之地,不宜屈留小皇子久居也……”
“朱丝已绾同心结,
随伴小皇子来此的众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必说。她们在宫中看惯繁华景象,觉得此间异常凄凉。她们设想皇上悲痛之状,甚是同情,便劝告太君,请早日送小皇子入宫。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洁之身,倘随伴小皇子入宫,外间定多非议。而若不见此小皇子,即使暂时之间,也觉心头不安。因此小皇子入宫之事,一时未能断然实行。
皇上心地十分贤明。他相信日本相术,看到这小皇子的相貌,早就胸有成竹,所以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现在他见这朝鲜相士之言和他自己见解相吻合,觉得此人实甚高明,便下决心:“我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戚作后援的无品亲王,免得他坎坷终身。我在位几年,也是说不定的。我还不如让他做个臣下,教他辅佐朝廷。为他将来打算,这也是得策的。”从此就教他研究有关此道的种种学问。小皇子研究学问之后,才华更加焕发了。教这人屈居臣下之位,实甚可惜。然而如果封他为亲王,必然招致世人疑忌,反而不利。再教精通命理的人推算一下,见解相同。于是皇上就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韧负命妇到达外家,车子一进门内,但见景象异常萧条。这宅子原是寡妇居处,以前为了抚育这珍爱的女儿,曾经略加装修,维持一定的体面。可是现在这寡妇天天为亡女悲伤饮泣,无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芜,花木凋零。加之此时寒风萧瑟,更显得冷落凄凉。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还是明朗地照着。
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养,可是皇上总不准许。这位更衣近几年来常常生病,皇上已经见惯,他说:“不妨暂且住在这里养养,看情形再说吧。”但在这期间,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过得五六天,身体已经衰弱得厉害了。更衣的母亲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这才准许她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吃惊受辱。因此决计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独自悄悄退出。形势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份关系,不能亲送出宫,心中便有难言之痛。更衣本来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但这时候已经芳容消减,心中百感交集,却无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状,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历叙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经不能答话,两眼失神,四肢瘫痪,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皇上狼狈之极,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准备辇车,但终觉舍不得她,再走进更衣室中来,又不准许她出宫了。他对更衣说:“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双双同行。想来你不会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断断续续地吟道:
“纵然伴着秋虫泣,
此诗有失言之处,想是悲哀之极,方寸缭乱所致,皇上并不见罪。皇上不欲令人看到伤心之色,努力隐忍,然而终于隐忍不了。他历历回想初见更衣时的千种风流、万般恩爱。那时节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如今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自己也觉得怪可怜的。他说:“太君不欲违背故大纳言遗嘱,故尔遣女入宫。我为答谢这番美意,理应加以优遇,却终未实行。如今人琴具杳,言之无益矣!”他觉得异常抱歉。接着又说:“虽然如此,更衣已经生下小皇子,等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有享福之日。但愿她健康长寿。”
嘉荫凋残风力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