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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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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下) 新菜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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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夫人答道:“在旁人看来,固然如你所说,我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过分的幸福。谁知我心中一向怀着难于堪忍的痛苦呢。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祷。”脉脉含情,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后来又说:“老实对你说吧:我自己觉得余命已经不多,今年倘再因循过去,将来后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愿,务请你允许我出家吧。”源氏说:“此事千万不可!你遁入空门,把我抛弃在世间,我还有什么生趣呢?你我共处,虽然只是度送平凡的岁月,然而朝夕相对,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乐趣。还望你详察我对你特别怜爱的真心。”每次要求,他总是阻止,紫夫人心绪怏怏,流下泪来。源氏看看她的模样,觉得非常可怜,便百般安慰她。后来对她说道:“我所看到的女子并不多,然据我所见,虽然各人姿色各有优点,并非全无可取,但熟悉之后,便会相信真正性情稳重、态度安详的人,实在不易多得。譬如夕雾的母亲,是我年轻时候最初相逢的女子,出身于高贵之家,与我有结发之缘。然而我和她的感情始终不洽,两心疏远隔膜,直到她死为止。今日思之,不胜愧悔。我回想当时情状,自心觉得不仅是我一人的罪过。此人态度庄重严肃,这原不能说是缺陷。只是全无亲昵之趣,终日一本正经,可说是个过分规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对面相处,只觉沉闷难堪。再举一人:秋好皇后的母亲,品貌与众不同。欲求情趣丰富、姿态艳雅的范例,则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气古怪,难于亲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长记在心,固执不忘,以致怨恨越来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处,须得时时留意,谨慎小心。倘欲彼此无所顾忌、朝夕相亲,似乎颇有不便之处。如果对她开诚解怀,深恐被她看轻;过分谨慎小心,结果遂成疏隔。她流传了不贞的罪名,遭受了轻薄的讥评,常常悲叹懊恼,原是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无可逭。为了赎罪,我便竭力照顾她的女儿。虽说这女儿自有身为皇后的宿命,但毕竟还靠我不顾世人讥评,不怕朋辈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应恕我无罪了。在现今,在往昔,我都由于放荡不羁,做下了许多教别人受苦、使自己后悔的事。”他略微谈谈这两个故人的事。随后又说:“皇上的女御的那个保护人,出身并不高贵。起初我小看她,认为无足轻重。岂知此人修养功夫极深,心不见底。表面上低声下气,百依百从,而心中秘藏着高远的见识,令人不知不觉地赞叹呢。”紫夫人说:“别的人我不曾见过,不得而知。这位明石夫人呢,虽然不很熟识,却是常常见面的。我看她的模样,觉得实在可佩,心中赞叹不已。像我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不知她看了做何感想,我很担心呢。好在女御深知我心,总会向她解说的吧。”紫夫人本来非常嫌恶明石夫人,很疏远她,现在却如此赞许她,和她亲近。源氏知道这全是由于她真心疼爱女御之故。他十分感谢她的好意,对她说道:“你虽然心中不能没有蕴藏,但你善于因人因事而运用亲疏两种态度。我阅人多矣,却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真是个特殊人物。”他说时面露笑容。后来又说:“此次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我该去称赞她几句。”便在傍晚时分走到三公主那里去了。三公主丝毫没有想到世间有妒忌她的人,全同小孩一般,专心学习弹琴。源氏对她说道:“今天放假,让我休息吧。学生应该体恤老师。这几天教你弹琴,真辛苦呢!现在可以放心了。”便把琴推开,解衣就寝。

诸人通宵歌舞,直到天明。二十日的月亮清光普照,海面一白无际。霜华甚重,松原变成了白色。眺望一切景物,但觉寒气彻骨,平添了优美与岑寂之感。

源氏准备回六条院去探望三公主,而逡巡不前。但他想道:“皇上和朱雀院都关心她,况且我早就闻知她患恙,过去只因眼前这个人病得厉害,我心烦意乱,很久不曾到她那里住宿。现在这里已经云开见日,我岂可再笼闭在这里呢?”便下个决心,赴六条院去了。

他先教她调子特殊的乐曲二三首,然后再教富有趣味的大曲。凡四季变调的手法、适应气候寒暖的调弦法等种种重要的技术,无不详细教授。三公主起初颇感困难,后来渐渐体会,终于弹得很纯熟了。白昼众人出入频繁,要从容返复地教授“由”和“按”的弹法,很不安心,便改在夜间教授,可以专心一志地体会真髓。这期间他就向紫夫人乞假,朝朝夜夜在这里教琴。明石女御和紫夫人,以前都不曾向源氏学过七弦琴。明石女御听说父亲此时正在弹奏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名曲,很想前来听赏。皇上一向不大肯给女御请假,此次好容易允准她暂时归宁,她就专诚回六条院听琴。这位女御已经生下两个皇子,现在又已怀胎五月了。十一月是宫中祭祀之期,她就以孕妇不宜参与祭祀为借口而归宁。十一月过后,皇上就催她回宫。但明石女御有此机会夜夜听赏音乐,对三公主不胜欣羡。她怪怨父亲:为什么不教我弹琴呢!源氏与众不同,最喜爱冬夜的月亮,便在明月照积雪的清光中弹奏符合季节的琴曲。又在侍女中选择略解此道的人,叫她们各尽所长,联合演奏。此时已近岁暮,紫夫人十分忙碌,各处种种事务,都必须由她亲自调度。她常常说:“到了春天,拣个闲静的傍晚,我总要听一听三公主的琴。”不久过了年关。

源氏回想起了旧日之事,觉得昔年谪居远浦时凄惨之状,历历如在目前,而无人可与共话当时之事。他便惦记那位现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余,吟成一诗,走到后面去送交老尼姑所乘的车子中。诗曰:

深夜江松霜满顶,

且说源氏近来很少到六条院来,所以这次来了不好意思立刻回二条院去,但是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紫夫人的病。忽然有人来报道:“夫人昏死过去了!”源氏一闻此言,万事都顾不得,但觉心头一团漆黑,连忙赶回二条院去。他一路上心慌意乱,来到二条院附近,但见大路上的人也都惊惶骚扰。殿内传出一片哭声。他觉得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进殿内,众侍女告诉他说:“这几天病状已经略见好转,想不到今天忽然变得这样了!”所有的侍女都哭着要追随夫人同去,骚乱之状不可言喻。祈祷坛已经拆毁,僧众正在纷纷退出,只有几个亲信的和尚还不曾走。源氏见此光景,心知已到最后关头,悲伤之情无可比拟。他说:“虽然已经昏死过去,定是鬼魂作祟,你们不要只管号哭!”他叫众人镇静下来,便向神佛宣立宏誓大愿。又把一切道行高深的法师召集拢来,叫他们再作祈祷。僧众向神佛告道:“即使命定阳寿已尽,亦请暂时宽缓。不动尊曾有誓约,至少也得延迟六月。”诸位法师振作精神,诚心祈祷,头上好像冒出黑烟。源氏心情缭乱,想道:“总得再见一面才好。如此匆匆瞑目,使我不能送死,真乃抱恨终天了!”他悲恸之极,愤不欲生。旁人睹此情景,伤心可想而知。

黎明起去迷归路,

我身成异物,君是昔时君。

朱雀院五十寿辰,首先是皇上庆祝,规模盛大之极。源氏不便和皇上并比,把日子稍稍延迟,定在二月中旬。乐人和舞人便天天前来演习,络绎不绝。源氏对三公主说:“紫夫人常想听你弹琴。我想定个日子,叫你和这里弹筝弹琵琶的女眷合奏,开一个女乐大会。我看当代音乐名手,修养都不及六条院诸女眷的精深呢。我在音乐上算不得专家,但自幼关心此道,总希望在任何方面没有不懂得的事。因此世间所有音乐名师,以及高贵之家承继名手祖传的人,我全都请教过。然而其中真个精深博雅使我叹佩的人,实在不曾见过。而现今的青年,大都油腔滑调,比我们一代的人浅薄得多。况且七弦琴这乐器,听说现今已无人学习。学到像你那样程度的人,实在很难得了。”三公主天真烂漫地微笑,她听见源氏如此赞扬她,心中不胜欢喜。她今年已经二十一二岁了,然而还同未成年一样,一派稚气。身材瘦小,但容貌十分秀美。源氏随时随地教导她:“你多年不见父亲了。此次前往参见,须要小心在意,让他看见你长大成人,心中欢喜。”众侍女相与告道:“对啊!若非大人如此悉心管教,她那孩子脾气就更加不能隐藏了呢。”

紫夫人一向闭居深宫,四时佳节,朝夕都有游宴佳兴,早已耳熏目染了。但出门游山玩水,却是少有机会。何况此次离去京都,远游他乡,更是她从来未曾经历之事,因此深感兴味,不胜欣喜。此时她即兴吟诗云:

她想起了小野篁朝臣咏“比良山上木绵白……”之诗时的雪晨景象,觉得今夜的严霜正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养的证验,愈加庆喜此行不虚了。明石女御也吟诗云:

每逢源氏宿在别处的日子,紫夫人总是深夜不眠,和众侍女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她想:“这种描写种种世态的小说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以及爱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记述着他们的种种情节。但结果每个女子总是归附一个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飘荡,不得安宁。固如源氏主君所说,我的命运比别人幸福。然而,难道叫我终身怀抱了人所难堪的忧愁苦闷而死去么?啊,太乏味了!”她左思右想,直到夜深方才睡着。破晓醒来,觉得胸中难过。众侍女着了急,都说:“快去通报大人!”紫夫人拦阻道:“不可去通报!”便忍着痛苦,直到天明。此时身体发烧,心地异常恶劣。但是源氏还不归来,无法使他知道。恰好明石女御派人送封信来,侍女们便回复他说:“夫人今晨忽然患病了。”明石女御得复,吃了一惊,便派人去报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割,急忙回家,但见紫夫人病得非常痛苦。便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同时伸手摸她身体,觉得热度甚高。他回想起昨天所说消灾延寿祈祷之事,心中异常惊恐。侍女们把源氏的早粥送进房间里来,但他看也不看一眼。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护,调度一切,愁眉不展。

紫夫人死而复生之后,源氏更加恐惧不安,便重新举办法事,比以前隆重得多。当年六条妃子在世,其生魂尚且可怕得很,何况现已隔世,变成怪异的鬼魂。源氏仔细想想,实在气愤得很,连照顾秋好皇后的心,一时也懈怠了。推而广之,他觉得女人都是万般罪恶的根源。更进一步,又觉得世间一切都可厌了。那天他和紫夫人两人畅谈心事之时,曾经约略提及六条妃子,并无别人听见,而那鬼魂竟会说得出来。如此看来,这鬼魂确是六条妃子,这便使他更加烦恼了。紫夫人近来一心要祝发为尼,源氏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便把她顶上的头发略微剪下少许,教她受了五戒。授戒法师将受戒无量功德在佛前宣读,文词备极庄严。源氏不顾体统,只管傍在紫夫人身边,揩着眼泪,和她一起念佛。观此情状,可知世间无论何等高贵贤明的人,遇到此种患难之事,也是不得安稳的。无论何事,只要是能却病延年的,无不做到。源氏昼夜忧愁悲叹,弄得神思恍惚,面庞也稍稍瘦削了。

源氏又对她说:“上皇早就看出你太孩子气,非常担心,看了这封信便可知道。自今以后,你万事必须小心谨慎。我本来不想对你如此直说,但教上皇知道我辜负了他的嘱托,我很不安心,又甚抱歉,所以不得不向你说明。你不仔细考虑,一味轻信人言,心中只管恨我疏慢冷淡,又见我年纪老大,姿态丑陋可厌,使我觉得遗憾而又伤心!但愿你在上皇住世期间,顾念他向我嘱托的一片苦心,暂时忍耐,把我和年轻人同等看待,不可过分轻视。我从小就怀抱出家学道之大愿,不料几个愿力不宏的女人,反而比我先入佛门,真教我惭愧无地!倘能由我自己做主,我对尘世决不会迷恋不舍。只因你父亲出家之时,将你托付与我,叫我代他保护。我体谅他的苦心,且喜得他信任,便遵命接受嘱托。我若追随了他,争先出家,也将你抛弃不管,你父亲将谓我失信背约,因此未能如愿以偿耳。我所关怀的子女,现在都已成长,不复是我出家的羁绊了。明石女御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子女日渐众多,只要我在世时平安无事,以后不须担心了。此外诸夫人,都顺从我,都已到了不惜与我一同出家的年龄。我的顾虑便越来越减轻。你父亲世寿所余无多,而且病势日见沉重,心情常是郁结。今后你切不可再度流传意外的恶名,使他听了伤心!他在现世已很安稳,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只是妨碍他往生极乐,其罪实甚可怕!”话中虽然不曾明言柏木之事,然而针针见血,使得三公主眼泪淌个不住,伤心之极,竟至昏迷不省。源氏也哭起来,说道:“从前我听老人教训,觉得很不耐烦,想不到现在自己也变了老人。你听了我这番话,大概也觉得这个讨厌的老翁絮聒不休,很不耐烦吧?”他自己也觉得可耻。便把砚台取过来,亲自磨墨,又取出信笺,教三公主写回信。但三公主两手发抖,一时写不出来。源氏推想:她对柏木那封详细的情书写回信时,恐怕是洋洋洒洒,畅所欲言的吧。便觉此人十分可恶,对她的怜爱之心全都消失了。然而还是教她如何措词。后来又对她说:“你要上朱雀院贺寿,本月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你姐姐二公主的贺仪非常体面,你这怀孕之身,和她并肩拜寿,恐怕相形见绌吧。十一月是父皇桐壶帝的忌月。年底事情又很烦忙,况且那时你的身子更加难看,叫汝父看了不快。然而总不能一直延搁下去。你不可只管忧愁苦闷,快把精神振作起来。形容如此消瘦,应该好好调养。”可知他毕竟是怜爱她的。

残躯消失曙光中。

猛忆当年落魄时。

他辞了女御,又去访问皇太子。他想皇太子是三公主的嫡亲哥哥,相貌一定有些肖似,便对他注意观察。皇太子的容颜虽然并不艳丽,但因身份尊贵,气色毕竟与众不同,高尚而又优雅。宫中的猫生了许多小猫,分配在各处宫室中,皇太子也分得一只。柏木看见这只小猫走来走去,样子非常可爱,便想起了三公主那只小猫,对皇太子说道:“六条院三公主那里有一只小猫,其相貌之漂亮,从来不曾见过,真可爱啊!我曾约略窥见一面呢。”皇太子原是特别喜欢猫的,便向他仔细探询那只猫的情状。柏木答道:“那只猫是中国产,样子和我们这里的不同。同样是猫,然而这猫性情温良,对人特别亲昵,真是怪可爱的!”花言巧语,说得皇太子起了欲得之心。

他一时心迷意乱,终于不忍教三公主孤寂,决定留住。然而毕竟心绪不安,神思恍惚,略吃一些果物,便就寝了。

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许簪。

今日是试演之日。但因诸位夫人都来观赏,故表演者也要打扮得好看些。贺寿当日,舞童应穿灰褐色礼服和淡紫色衬袍。今日则穿青色礼服和暗红色衬袍。三十个乐人,今日都穿白衣服。乐队设在与东南院的钓殿连接的廊房中。从假山南端出发,走向源氏面前,一路上演奏《仙游霞》之曲。其时空中疏疏地飘下几点瑞雪,令人想见不久即将腊尽春回。梅花也已含苞欲放了。源氏坐在厢房帘内,只有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和髭黑右大臣二人奉陪,其余王侯公卿都坐在廊下。今日不是正式贺寿,故并不安排盛筵,只是寻常招待。髭黑右大臣家玉鬘夫人所生四公子、夕雾大将家云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以及萤兵部卿亲王家的两位王孙儿子,共舞《万岁乐》。大家年纪都还很小,姿态非常可爱。此四人都是富贵之家的子弟,都长得眉清目秀,打扮得衣冠楚楚,想是观者胸有成见之故,都觉得异常高贵。还有,夕雾大将家惟光的女儿典侍所生二公子和式部卿亲王家的公子——前任兵卫督、现称为源中纳言的——二人共舞《皇麞》,髭黑右大将家玉鬘夫人所生三公子舞《陵王》,夕雾右大臣家云居雁夫人所生大公子舞《落蹲》。此外又有《太平乐》、《喜春乐》等,都由源氏一族中的公子及大人表演。天色渐暮,源氏命人把帘子卷起,便觉另有一般美景,诸孙儿的容貌实在艳丽,舞姿新奇可贵。这是因为舞师、乐师悉心教练,各尽所能;又加了夕雾与柏木的精深博雅的指导,所以舞姿特别美妙。源氏觉得处处都很可爱。王侯公卿中年纪较大的人,都感动得流下泪来。式部卿亲王看了孙儿辈的舞姿,欢喜之泪流个不住,鼻子都发红了。源氏言道:“年纪一大,便经不起感动,容易流眼泪。卫门督注视着我微笑,使我觉得很难为情。须知你的青春是暂时的!年光不会倒流,谁也逃不了衰老呢!”说着,向柏木注视。柏木的神情显然比别人消沉,他心中实在非常苦闷,连这种优美的舞蹈也无心欣赏。如今源氏装着醉态,特地点他的名说这番话,看来似乎是开玩笑,却使得他心中更加难过。酒杯巡回到他面前时,他只觉得头痛,举杯略微沾唇,就此混蒙过去。源氏看了大为不满,一定要他拿住酒杯,屡次劝他饮干。柏木无可奈何,困窘不堪,那神态异常优美。

日暮闻蜩君欲去,

且说紫夫人为了天热,很不快适,叫人把头发洗一下。洗过之后,觉得稍稍舒服了。她是躺着洗的,因此头发干得很慢。虽然不曾好好梳过,但是一丝不乱,光艳可鉴。身体虽然消瘦,肤色反而洁白可爱,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无其类。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刚刚蜕皮的幼虫,还嫩弱得很。二条院多年没有住人,本已略呈荒凉之色,自从夫人来此养病之后,来人稠杂,竟有狭隘之感。源氏直到最近才有余暇注意及此。他眺望院中布置得异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觉得心旷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池塘上非常凉爽,水面开遍荷花,莲叶青青可爱,叶上的露珠像宝玉一般闪闪发光。紫夫人看了,说道:“请看那莲花!独自在那里乘凉呢。”她长久不曾起来欣赏景色了,今天实甚难得。源氏对她说道:“我看到你病起,还疑心是做梦呢。真危险啊!我有好几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说时泪盈于睫。紫夫人也不胜感慨,遂吟诗曰:

三月底,六条院内赛射,许多人前来参与。柏木心绪恶劣,意气消沉,但念到恋人所居之处来看看花,亦可聊以慰情,便也来出席。禁中赛射,原定于二月内举行,后来延期了。三月又是薄云皇后忌月,不宜举行,因此大家引为遗憾。他们闻得六条院有此盛会,便照例一齐前来参与。左大将髭黑和右大将夕雾,是源氏的子婿,当然都到。其次如中将、少将等,也都前来竞赛。原定比赛小弓,但出席者之中有好几个优秀的步弓能手,便把这些人唤出来,叫他们比赛步弓。殿上人之中长于此道者,也分列两旁,参与赛射。日色渐渐向暮。今日乃春尽之日,暮霭沉沉,晚风纷乱,诸人皆有“久立花阴不忍归”之感,相与传杯进酒,俱各酩酊大醉。

暂时蒙眬入睡,柏木做了一梦,梦见他所养驯的那只中国猫,娇声地叫着向他走来。他想,这是他带来送还三公主的,但又寻思为什么要送还她。忽然惊醒,他想:“这梦是什么意思呢?”三公主惊恐万状,似觉这不是现实之事,悲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对她说道:“你须知道:这总是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缘。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猫的绳子掀起帘端之事讲给她听。三公主闻有此事,深悔疏忽,觉得自身命运太苦。她想:“今后有何面目再见源氏主君呢!”便悲伤凄楚地啜泣起来,竟像一个小孩。柏木觉得万分对她不起,也很悲伤,便用自己拭泪的衣袖来替她拭泪,那衣袖越发濡湿了。

正月二十日左右,天色晴朗,风和日暖。庭前梅花渐渐盛开,其他春花亦皆含苞,四周春云迷离叆叇。源氏言道:“出了正月,便须准备祝寿,大家都要忙了。到那时举行琴筝合奏,外人将误认为试演,便多麻烦。不如就在此时悄悄地举行吧。”便邀请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等都到三公主的正殿里来。众侍女都想听琴,大家希望跟主人同行。结果和三公主疏远的人都不得去,只选年龄稍长而品性良好的人同去。紫夫人随带四个相貌漂亮的女童,身穿红色外衣、白面红里汗袗、淡紫色绵织衬衣,外面缀着凸花模样的裙子、红色练绸单衫,举止态度都很文雅。明石女御的房间里,新年里装饰得辉煌灿烂,众侍女也互相争艳,打扮得花枝招展,华丽无比。女童穿的是青色外衣、暗红色汗袗,外缀中国绫绸裙子,中间又加棣棠色中国绫罗衬衣,个个一模一样。明石夫人的女童打扮并不十分阔绰,穿红面紫里衬袍者二人,穿白面红里衬袍者二人,外衣则四人都是青磁色的,衬衣或深紫色或淡紫色,都用砑光花绸,鲜丽无比。三公主闻得许多人将会集于此,便用心把几个女童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的是深青色外衣、白面绿里汗袗和淡紫色衬衣。这服饰并不特别华丽或珍贵,然而大体上气派堂皇高雅,无可比拟。

用孩子般天真的嗓子任情不拘地吟出,亦自娇媚可爱。源氏便坐下来,叹息一声,说道:“呀,行不得也!”便答诗云:

我好恨呀,我好恨呀!”女童吟时那种扭扭捏捏的神气,竟与六条妃子无异。源氏相信之后,反而觉得讨厌,懊恼之极,但愿她不再开口。岂知那鬼魂又说话了:“你提拔我的女儿,让她当了皇后,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欢喜感谢。然而幽明异道,我对子女之事,其实不甚关心。只是我自己心头之恨,犹自执着,未能忘怀。就中更有最可痛恨之事:我在世时被人贬斥,受人蔑视,犹可忍也;而在我死之后,你们两人还要在喁喁私语之时对我恶口讥评,这才真可痛恨了!须知对于已死之人,总要处处原谅,听见别人说他坏话,尚且应该替他辩解,替他隐讳呢!我心久怀此恨,今已忍无可忍;身既成为恶鬼,只得显灵作祟。我对此人并无深仇宿怨。但因你身常有神佛大力守护,似觉离我甚远,使我无法接近,连你的声音也仅能隐约听到,所以只得向她发泄。罢了罢了!现在我但望你替我多做佛事,使我减轻罪孽。你叫僧众大声祈祷、诵经,在我觉得火焰缠身,痛苦不堪。我听不到慈悲的梵音,真正伤心啊!我还要请你向皇后传言:在宫中服务,切不可心怀嫉妒,与人争吵。还必须多做功德,借以减轻当斋宫时渎神之罪,否则后悔莫及!”这鬼魂说得滔滔不绝。源氏觉得和鬼魂谈话,不成体统,便使用法力,把鬼魂封闭于室内,悄悄地把病人迁往别室去了。

自此以后,柏木天天向小侍从催问有否机会。小侍从不胜其烦,终于替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来向他通报。柏木大喜,连忙改装易服,悄悄地混进六条院来。柏木自己也知道此事实在很不应该,所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接近之后会引起越轨行为,反而增添日后的烦恼。他只是为了七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从帘底隐约窥见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后,心头永远浮现着她的芳姿,常觉不能餍足,总想稍稍接近,以便细看一看,并把心事向她诉说,也许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语,对他表示可怜。

但愿前尘如一梦,

共作莲间玉露珠。

三公主负疚在心,见了源氏满面羞惭,瑟缩不安,问她话也难得回答。源氏推想:自己长久不曾亲近她,难怪她心怀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百般安慰她。他召唤年纪较长的侍女前来,问她们三公主病情如何。侍女答道:“公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就把怀孕的痛苦情况报告他。源氏说:“真想不到,我到现在这年纪,还会有这等事。”但心中想道:“和我长年同居的人都不曾有喜,公主未必是怀孕吧。”却也并不追问,只觉得三公主病苦之状甚是可怜,对她十分同情。他难得到六条院来,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就在三公主处住了二三天。其间心甚挂念紫夫人的病状,不断写信去探问。不知道三公主过失的侍女私下说道:“一会儿不见,就有这许多话要说,不断地写信了。罢了,我家公主看来不会有出头日子了。”小侍从看见源氏来了,心头忐忑乱跳。柏木闻知源氏回六条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来,写了一封满纸怨恨的信,叫人送来。此时源氏正好到厢屋里去一下,三公主室中无人,小侍从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说道:“你把这种可恶的东西给我看,真讨厌啊!我心里越发难过了!”便躺下身子。小侍从说:“不过,公主请看,这几句附言很可怜呢。”就把信展开在公主面前。此时别的侍女走进来了,小侍从着了慌,连忙把帷屏拉过来遮住公主,自己溜了出去。公主正在狼狈之时,源氏走了进来。公主来不及隐藏信件,便把它塞在坐垫底下。源氏准备今夜回二条院去,此时过来与三公主告别,对她说道:“你的病看来并无大碍。而紫夫人呢,能否痊愈尚不可知。现在我就置之不理,于心不忍,所以还得回去。外间即使有人说我短长,你切不可疑心。不久你自会知道真相。”往时三公主总像小孩一般无拘无束地和他说笑,但今天态度非常阴郁,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只道是恨他薄情,所以态度如此冷淡。

两人就在昼间坐起的地方躺下来,相与谈话,不久日色已暮。暂时矇眬入睡,忽然鸣蜩四起,两人都被惊醒。源氏说:“那么,就在天色尚未全黑之时动身吧。”便起来更衣。三公主说道:“岂不闻‘且待东升月照归’么?”那娇声娇气的语调,令人闻之心醉。源氏想道:“她想‘赚得郎君留片刻’么?”觉得十分可怜,于是欲行又止。三公主赋诗道:

此时紫夫人病故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处。竟有许多人前来吊丧。源氏嫌其不祥,心甚懊恼。今日贺茂祭行列归来,王侯公卿都前往观礼。他们在归途闻知此事,有人即景戏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啊!这样一个荣华盖世的幸福儿死了,真好比太阳失去了光彩,怪不得今天小雨霏霏了。”又有人低声说道:“如此十全无缺的人,必然不能长生。古歌中说得好:‘樱花因此冠群芳’也。这个完人如果长生在世,尽情享受人间幸福,别人都要为她受苦呢。自今以后,那位二品公主便可专宠,像从前在父亲身边时一样幸福了。多年来屈居人下,真是难为了她!”

柏木尤其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没精打采地度日。贺茂祭那天,诸公子争先恐后,前往观礼。他们都来约柏木同行,但柏木心绪不佳,一概拒绝,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他对自己的妻子二公主态度必恭必敬,几乎从来不曾开怀畅叙,常常独宿在自己室中。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独坐凝思,忽见一个女童拿了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走进来,便独吟道:

共向寺前问老松?

朱雀院五十庆寿,于十二月二十五日举行。柏木这位名重一时的大臣患了重病,他的父母亲和许多兄弟,以及这高贵家族中的人,都正在忧伤悲叹。此时举办贺宴,似乎不能尽兴。然而此事已经一延再延,不能就此搁置,怎么可以再缓呢!源氏推想三公主心中不快,甚是同情。庆寿之日,照例由五十处寺院诵经礼佛。朱雀院所居之寺中,则礼拜摩诃毘庐遮那。

此时正是秋后十月中旬,“庙宇墙上葛,……亦已变颜色”。松原下的树木上早有红叶,可知这里不是“但闻风吹声,始知秋已及”的地方。大规模的高丽乐和唐乐,倒不及听惯的东游乐来得亲切可爱,乐声与风浪之声相呼应。与高树上的松涛声相竞争的笛声,异于他处所闻,嘹亮之音沁人心肺。这笛声与琴声相和合,不用太鼓加强拍子,故无喧嚣嘈杂之音,而有幽雅闲静之感。在这风景佳处演奏,音节特别优美。舞人衣上用蓝绿色印成的竹节纹样,与松叶的绿色相混淆。诸人冠上装饰着的各种插头花,与秋花相掩映,难于分辨。形形色色,缤纷灿烂,令人目眩。东游乐奏完《求子》曲之后,王侯贵族中年轻之人,都把官袍卸到肩下,走下庭中舞场里来。他们卸下朴素的黑袍,突然露出暗红色或淡紫色的衬袍襟袖和深红色的衣袂来。正当此时,天上降下一阵微雨,四周景物稍稍滋润。令人忘记了这地方是松原,而误认为散下了满地红叶。他们的舞姿非常悦目。头上高高地插着雪白的荻花枯枝,略舞一会,立即隐去。姿态美丽之极,教人越看越不餍足。

君入空门我不闻。

足证神明显圣灵。

世间原有一种女子,身份虽然高贵无比,心中却怀着几分淫荡之念。表面上威风凛凛,大模大样,而内心轻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诱惑,立刻倾心相从,其例不胜枚举。但三公主不是这等人。她虽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然而生性胆小谨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觉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不胜狼狈羞耻之情。因此连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来,只管独自悲叹,痛惜此身命苦。源氏正为紫夫人的病操心担忧,闻得三公主也不舒服,吃了一惊,不知她所患何疾,立刻回六条院来。但见三公主并无何等明显的病症,只是含羞不语,垂头丧气,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想道:“大约是为了我久不来宿,她心中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把紫夫人的病况说给她听。又对她说道:“照现在的病状看来,她已经是不中用的了。此刻我不好意思对她冷淡。况且她是从小由我抚养大来的,我不得不照顾到底,因此近几月来忙得万事都顾不到。再过几时,你自会看到我的真心。”三公主看见源氏全不知情,心中越发难过,觉得很对他不起,只得偷偷地流泪。

柏木并不回到落叶公主房中,却悄悄地走进父亲前太政大臣邸内。他躺下身子,但不能合眼,心中寻思昨夜所做的那个梦,不知是否真有应验。但觉梦中那只猫非常可爱。他想:“我犯下弥天大罪了!今后在世间有何面目见人呢?”他又是恐怖,又是羞耻,不敢出门。此事使三公主伤心,自不必说;柏木自己心中,也觉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对方是源氏,尤其觉得可怕,竟是无法抵赖的了。假定所触犯的是皇帝的妻子,而事情被发觉了,但因自知罪孽深重,即使身受极刑,亦可死而无憾。如今虽然不致身犯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视,实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耻。

冷泉院当了上皇之后,果如他所预期,自由自在,出入无所拘束。让位之后,心情愉快,生涯确是幸福。新帝即位之后,常常挂念他的妹妹三公主。世人也普遍地尊敬这位公主。只是她不能胜过紫夫人的威势。紫夫人与源氏的恩爱,与日俱增,两人之间绝无不快之事,也无一点隔阂。但紫夫人对源氏说:“我现在不想再过这种烦杂的生涯了,但愿闲居静处,悉心修道。活到这年龄,世间悲欢荣辱,均已阅尽。请你体谅我心,许我出家。”她常常恳切要求。源氏总是答道:“你这想法全没道理,也太无情了。我自己早就深望出家,但念你独留在世间,何等孤寂。且我出家之后,你的生涯势必变样。为此放心不下,迁延至今尚未实行。且待我此志成遂之后,你再作打算可也。”他屡次阻止她。明石女御孝顺紫夫人,全同对生身母亲一样。明石夫人则在暗中照顾女御,态度谦逊,这反而使她前程稳固,生涯幸福。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庆喜之余,动辄忍不住流泪。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她竟把两眼揩得通红。这正是长命幸福的一个好例。

且说出家为僧的朱雀院,专心修行佛道,朝廷政治概不闻问。只在春秋二季今上行幸省亲之时,也还谈谈昔年旧事。就中关于三公主,他至今还不能放心。他让源氏做她的正式的保护人,而教今上暗中照拂这皇妹。于是朝廷晋封三公主为二品,封户也增加不少,三公主的威势便更加显赫了。紫夫人看见这几年来三公主的声望在各方面都日渐提高,常常想道:“我身单靠源氏主君一人的宠爱,始得不落人后。将来年纪老矣,这宠爱终当衰减。不如在未到此时以前,自己发心出家吧。”但恐源氏当她赌气,因此并不爽快说出。源氏看见主上也关心三公主,觉得不可怠慢了她,此后在她那里住宿的日子增多,三公主便与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认为这也是理之当然,但私心未免不安,觉得果然不出所料。然而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她把明石女御所生长女,即皇太子以次的那个大公主,领到自己身边,用心抚育她。和这女孩作伴,可以慰藉孤眠之夜的寂寥。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个个都很疼爱。花散里夫人看见紫夫人有这许多孙儿,不胜艳羡,也把夕雾大将与惟光的女儿典侍所生的女儿迎了过来,抚养在身边。这女孩长得非常可爱,而且聪明伶俐,与年龄似不相称,因此源氏也很疼爱她。源氏子女稀少,而第三代繁昌,各处孙儿甚多。现在他就靠抚育孙儿,以慰寂寥。髭黑右大臣常来探望,比以前更加亲近了。他的夫人玉鬘现已变成少妇,大约因为她这义父已不像从前那样贪色了,故每逢适当机会,也常来六条院问候,与紫夫人会面,彼此十分亲睦。只有三公主,虽然年已二十,还同儿时一样天真烂漫。源氏现在已将明石女御委托皇上照顾,自己就专心一意地照顾这三公主,像幼女一般疼爱她。

夕雾大将用自己的车子载着儿子们,在明澄的月光之下回家。在归途上,耳中仿佛还听到紫夫人的异常优美的筝声,觉得深可恋慕。他自己的夫人云居雁也曾从已故的外祖母学琴,然而尚未学成,就离开外祖母,迁居舅舅家里,不能继续学习。结婚之后,在丈夫面前怕难为情,绝不弹奏。只是对于无论何事,都很温厚周谨。后来连生二子,忙于抚育,便无余暇。因此一向缺乏风雅之趣。然而善于嫉妒,其娇嗔之色,却也妩媚可爱。

声音娇嫩悦耳。柏木未能恣情听赏,匆匆出门而去,似觉灵魂儿真个脱离躯壳,留在三公主身边了。

僧官手持杨桐叶,

难道这猫也与我有宿世因缘么?”他望着猫的脸对它说,那猫叫得更亲昵了。柏木便把它抱在怀里,茫然若失地耽入沉思。侍女们看到这光景,相与诧怪道:“这只新来的猫,少爷疼爱得好厉害啊!他向来对这些东西是看都不要看的呢。”皇太子要把猫讨回,但他只管不还,一直把它关在家里,当作话伴。

紫夫人一方面是个风雅女子,一方面近来又当了祖母,照顾孙子,无微不至。无论何事,都办得十全其美,无可指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完人。因此源氏担起心来,他想:“尽善尽美的人,往往寿命不长,世间确有其例。”他竟有些害怕。他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觉得像紫夫人那样众善兼备的人,实在无有其类。紫夫人今年三十七岁。源氏回想多年来和她相处之情,不胜感慨,便对她说:“今年应比往年特别审慎地举行消灾延寿的祈祷。我经常事绪纷忙,不免疏忽遗忘,还望你自己用心留意。举行隆重的法会时,你尽管嘱我办理。你的舅父北山僧都故世了,实甚可惜!平日有事要举行祈祷时,他是最可信赖的一位高僧。”接着又说:“我从小与众不同,生长深宫,养尊处优。今日身居高位,坐享荣华,也是古来少有其类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比别人更多,也是世无其类的。首先是疼爱我之人,相继亡故。到了残生的晚年,又遭逢许多伤心惨目之事。想起了那些荒唐无聊的行为,心中异常烦恼。种种违心之事,时刻纠缠我身,直至今日不休。如今我想:我能活到四十七岁,恐是此种痛苦换来的代价吧。至于你呢,我觉得除了我流放时别离之苦而外,别无忧伤烦恼之事。即使身为皇后,身份高贵之极,亦必有忧患之事,其次的人自然更多痛苦。例如女御、更衣等高等宫人,交际应酬,处处劳神,与人争宠,烦恼不绝,都是不得安逸的。你跟了我,好比在父母保护之下的深闺内长大起来一样,这等安逸是别人所盼不到的。即此一端,便见得你的命运比别人好,你知道么?中间意外地来了这个三公主,固然不免使你感到几分痛苦。然而正因此事,我对你的爱情更加深了。惟恐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你不易看出,亦未可知。然而你是深明事理的人,定能了解我的真心吧。”

三公主自幼学弹七弦琴,但她很小就离家于归六条院,朱雀院不知她现在学得如何了,很是挂念。他对左右说道:“公主归宁时,我想叫她弹七弦琴给我听呢。她在那边,这琴定然学得很好了吧。”这话传入宫中,皇上听到了,说道:“是啊,她一定学得特别好了。她在父皇面前献技时,我也想去听听呢。”这话又传入源氏耳中,他说:“近几年来,每逢适当机会,我总教她弹琴。她的技术确已进步得多了。然而还不曾学会值得欣赏的精深手法。如果毫无准备前去参见上皇,而上皇命她弹奏、不许推却时,她难免困窘吧。”他替三公主担心,从此时起,便悉心教练。

到了五月,梅雨连绵,天色阴晦,紫夫人的病犹未痊愈,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时时发作。源氏为欲替六条妃子的鬼魂赎罪,每日虔诵法华经一部,以资供养。此外又做种种尊严的法事。连紫夫人枕头近旁,也有特选的声音庄重的法师,昼夜不断地诵经。那鬼魂自从一度显灵之后,又屡次出现,向人诉苦,却总不肯离去。天气渐渐炎热,紫夫人又有几次昏死过去,身体更加衰弱了。源氏的忧愁,笔墨难于形容。紫夫人在濒危之时,也很关怀源氏的痛苦。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无遗憾。只是我夫为我如此苦痛,我倘抛开不管,实在对他不起。”于是努力振作,并且吃些汤药。想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势渐渐好转,有时竟能起坐了。源氏喜不自胜,然而还是担心,防她以后复发,故六条院几乎全然不去。

在以前,三公主每逢源氏多日不来,总是怨他薄情。但现在认为这与自己犯了过失有关。她想:“如果被父亲得知,他将何等伤心!”便觉人言可畏。那柏木还是不断地写信来诉苦。小侍从不胜烦恼忧惧,就把信件泄露之事告诉了他。柏木大吃一惊,想道:“这件事是哪一天发生的呢?我一向担忧:日久以后,此事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泄露出去?因此非常谨慎小心,似觉天空中都有眼睛向我注视。何况现在被他本人看到了真凭实据!”他觉得又羞耻,又抱歉,又痛心。此时正值盛夏,朝夕也不凉爽,他却浑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多年以来,不论国家大事或公余游宴,源氏大人总召我参与其列,并且待我比别人更加亲切。我很感谢,又很孺慕。如今他已恨我,视我为狂妄不法之人,叫我有何面目再见他呢!如果索性和他绝交,从此不再见他,则外人看了定然诧怪,他也明知我有意规避。叫我如何是好啊!”他心中惶惑不安,身体也患病了,连日不去朝觐。虽非犯了重罪,但觉一生从此完蛋。“事情果然到了这地步!”他只得自怨自恨。既而又想道:“算了吧!这三公主本来不是一个温良淑慎的女子。会被我从帘底窥见,早就是不应该的了。那时夕雾就说此人轻佻,果然不错。”他赞同夕雾的话,大概是为了强欲斩断情丝,所以吹毛求疵吧?但他又想:“尊贵虽说是好的,但像她那样过分大方,一味高傲,以致不识世务,又不用心选择品质优良的侍女,因而发生这种意外之事,为己为人,两皆不利,真正可叹!”他又可怜三公主,对她终于不能断念。

明石浦头遭苦难,

回向乃对一切众生,岂不有你在内?”这信用深宝蓝色纸,系在一枝莽草上。此虽普通形式,然而笔致风流潇洒,优雅之趣无异昔时。信送到时,源氏正住在二条院。今后对此人情缘已断,便不妨将信给紫夫人看。对她说道:“她驳得我好残酷啊!我冷眼旁观,阅尽世间种种凄凉之相,实在太无聊了!可与纵谈寻常世事、省识四时情趣、不乏风流逸致、而能作友谊的交际之人,现世只剩有槿斋院与胧月夜二人,然而皆已出家为尼了。槿斋院修持尤勤,屏绝一切世事,专心诵经礼佛。我阅人多矣,其中只有这槿斋院,一方面思虑周谨,一方面温柔可亲,欲求与她相似之人,亦不可得。教养女子,真是一件非常困难之事。女子生来具有之宿命,是穷是达,目不可得而见。因此父母予以教养,往往不能如意称心。而从小教养以至成人,实在非常吃力。我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女儿,不须多费苦心,倒是好的。年轻的时候,不堪寂寞,盼望子女众多,还常常悲叹呢。请你用心抚育幼小的公主。女御年纪还轻,尚未深解世事,加之身在宫中,职务多忙,凡事不能顾虑周至也。大凡公主,务须教养得十全十美,使人无可指摘。心意坚定,能够泰然度送岁月,教人不须顾虑。公主不比臣下: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教养不足自有丈夫补助也。”紫夫人答道:“我虽不会好好地教育,只要一息尚存,无不尽忠竭力。但不知天命如何耳。”她久病新愈,难免有怯弱的感觉,听见槿斋院与胧月夜尚侍如意称心、毫无阻碍地入了佛门,不胜羡慕之情。源氏说:“尚侍所用尼僧装束,她那边的人目下尚未做惯,应由这里送去。袈裟是怎样缝制的?请你吩咐人做吧。我想请东北院里的花散里夫人也做一套。过分严肃的法服,阴气沉沉,教人看了讨厌。总须带点优雅之趣才好。”紫夫人命人缝了一套深宝蓝色的尼装。源氏召唤作物所的人来前,私下吩咐他动工制造尼僧应用各种器物。茵褥、锦席、屏风、帷屏等,都十分秘密,特别加工制造。

住吉江边出贵人。

病愈留得残躯在,

却疑神赐木绵鬘。

袖上何来露水多?

我已饱尝人世无常之苦,却至今未能出家,终于落在你后,实甚遗憾!你虽已舍弃世事,但你总得在佛前回向,务请首先提我姓名,感激不尽。”此外语言甚多。胧月夜早已发心出家,只因有源氏牵累,故迁延至今方始实行。此情她对外人未便明言,但心中不胜感慨。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与源氏虽然自昔结下痛苦因缘,但恩情毕竟不浅。自今以后,不能再通音信,此次作复,已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不胜感伤,便用心作复,笔墨非常讲究。信中言道:“人世无常之苦,只有我一人知道。来信说你落在我后,诚然诚然:

话分两头,且说柏木卫门督现已兼任中纳言,圣眷优厚,变了个红人。他虽然官位晋升,但对三公主的恋爱终于失败,心中不胜悲伤。结果娶得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叶公主。落叶公主是身份低微的更衣所生,因此柏木对她怀有几分轻蔑之心。落叶公主的品貌,与一般人比较起来,其实优越得多。然而柏木的心总是怀念最初的恋人三公主。他觉得落叶公主好比“不能慰我情”的“姨舍山”的月亮,因此对待她很冷淡,但求表面好看而已。他心底里始终不忘记三公主。从前替他传言送信的侍女小侍从,是三公主的乳母侍从的女儿。这乳母的姐姐是柏木的乳母。因有这关系,柏木早就详悉三公主的种种情况。例如她从小长得如何漂亮,朱雀院如何宠爱她,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刻骨相思的起因。柏木推想:此时源氏陪紫夫人住在二条院,六条院里人很少了。便邀小侍从到家里来,和她恳切商谈:“我自昔年以来,对三公主就想念得要命。全靠有你这个好人儿传达,我能知道公主种种情况,公主也能知道我相思之苦。我以为事在必成,想不到终于落空,真教我伤心之极啊!有人报告朱雀院说:‘源氏家里有许多夫人,三公主屈居人下,夜夜抱影独眠,不胜寂寥之苦。’朱雀院听了这话,也有些儿后悔,曾经说道:‘既然要在臣下中选择可靠的女婿,应该选个能够真心照顾公主的人。’又有人告诉我:朱雀院曾说二公主嫁了我反而安稳,可保终身幸福。我很同情三公主,常常替她惋惜,心中好不悲伤啊!照理说来,姐妹两人同是公主,其实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说着连声叹息。小侍从答道:“啊呀,真是无法无天啊!娶得了二公主,还说是另一回事,又想三公主。你的欲壑真是无底洞啊!”柏木笑道:“做人总是这样的呀!我从前冒昧向三公主求婚,朱雀院和今上都知道。而且朱雀院有一次曾经说过:‘有什么不好呢?就许了他吧。’哎呀,那时你倘能多出点力,事情就成功了。”小侍从答道:“这件事实在困难。人生在世,主要是靠所谓前世宿缘的呀!源氏主君自己开口、恳切要求的时候,你难道有资格站出来和他竞争么?现在你固然已经升官晋爵,袍色也变成深紫了,可是当时……”柏木毫无办法,觉得对于这个能言善辩的小侍从,再没有话可说了。但终于言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不过,现在机会难得,你总得想个法子,让我近得她身,把我的心事略微诉说一点吧。至于分外之事,——好,你且看吧,——的确很可怕,我决不会动这念头。”小侍从说:“除了诉说之外,岂可更有分外之事?你真是存心不良啊!我今天后悔到这里来了。”她严词拒绝。柏木说:“哎呀,这话好难听啊!你看得太认真了。世间男女因缘原是变化莫测的。即使是女御或皇后,亦难免有此种事情,例子不是没有的。何况三公主境遇如此!照理想来,尊荣幸福无有比伦,岂知内心痛苦甚多。朱雀院于许多公主之中,特别钟爱这三公主。如今教她与许多身份低微的妇人为伍,她心中定多愤懑。内情我都知道呢。世事原是变化无常的,你不要固执己见,讲这些不通权变的话!”小侍从答道:“照你说来,难道公主为了不肯屈居人下,可以改嫁一个更好的人么?她和源氏主君的关系,与世间普通夫妻不同。只因公主没有适当的保护人,与其叫她无依无靠地住在家里,不如把她让与源氏主君,请他代父母保护她。这一点他们两人也互相会意。你不可信口侮蔑人家呀!”她终于生起气来。柏木便用种种好话安慰她。后来说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想到:公主看惯了源氏主君那样优美无比的风姿,决不会赏识我这个微贱之人的丑陋相貌。但我所指望的,只是隔着屏帏向她说一句心中的话,这总不会使公主有所损害吧。对神佛诉说心事,也是无罪的呀!”他就向她郑重宣誓,保证不做非礼之行。小侍从起初认为此事不成体统,拒绝他的要求。但青年人毕竟意志薄弱,看见他如此苦苦哀求,觉得不忍坚拒,便对他说:“要有适当机会,才可替你设法。不过,大臣不在家的晚上,公主帐外总有许多人伺候,座旁亦必有亲信侍女陪伴,要找机会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柏木到时,王侯公卿们尚未到齐。源氏照例叫他走进近旁的帘内来,把正屋的帘子放下,和他会面。但见柏木非常消瘦,脸色发青。他本来不及诸弟那么愉快活泼,而温厚周谨,则胜于常人。但今日态度特别斯文一脉。源氏觉得此人作为公主之婿,实无瑕疵可指。只是此次之事,男女两方都太糊涂,其罪不可原宥。他向柏木注视,心中觉得可恶,但脸上绝不表示,还是亲切地对他说道:“只因无甚要事,所以久不见面了。近几月来,我为了照顾两处病人,心烦意乱,片刻不暇。在这期间,这里的三公主欲举办法事,为朱雀院祝寿,但亦未能顺利进行。现在年关已经迫近,诸事都不能办得如意称心,只得奉献一些素菜,聊以应名而已。称为祝寿,似乎排场十分盛大,其实不过是教上皇看看我家所生许多子孙而已。因此我就发心叫他们学习舞蹈。寿宴上舞乐总是少不得的。惟指导拍子的人,想来想去,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可请。所以我不怪你长久不来,定要邀你到场。”他说时和颜悦色,毫无别意。柏木反而难为情起来,面孔都变色了,一时说不出答语,好容易开口道:“我也闻知大人为各处病人之事烦忙。我自今春以来,患了讨厌的脚气病,最近发作得很厉害,踏也踏不下去。日子久了,身体愈见衰弱。因此连宫中也没有去,一直笼闭在家中,仿佛与世隔绝了。家父对我说:‘今年朱雀院龄满五十,我家应该特别隆重地为他祝寿。’但他又说:‘我已不惜挂冠悬车,身无官职,参与贺寿礼式,无有适当座位。你官位虽然还低,但与父亲同样怀抱大志。让上皇看看你的抱负吧。’家父如此催促,我只得熬着重病,前往拜寿。家父知道:朱雀院专精佛道,近来生活益见清静,料想他不喜欢领受过于隆重的贺仪,所以万事崇尚简略。朱雀院所深愿的,是大家静静地谈谈,我们应该顺从他的愿望。”源氏早就听说落叶公主为父皇举办盛大寿宴,现在听见柏木说成父亲主办,觉得他用心很周到。便答道:“一点也不错!世人都以为简略就是疏慢,只有你知情达理,所以能说这话。如此说来,我的见解很对,以后我更放心了。我家夕雾在朝廷,也逐渐像大人模样,但对此种情趣,向来不感兴味。关于上皇,无论何事,你总没有不详悉的吧。就中对于音乐,我知道他特别爱好,而且非常精通。出家为僧、舍弃世事之后,可以静心听赏,现在一定更加爱好音乐了。我想请你和夕雾共同努力,好好地教养那班学舞的童子。那些专门技师,只是精通自己的业务,却不懂得教养,不足道也。”说时态度非常亲切。柏木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中惶惑不安,很少说话。他只巴望早点儿离去,因此并不详细回答。后来好容易脱身而出。夕雾在东院花散里夫人那边训练乐人和舞人,得了柏木的帮助,装束等又添了些新花样。夕雾已经尽心竭力,而柏木用意更加周详,可见此人对于此道修养甚深。

紫夫人连果物也不想吃,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一连过了几天。源氏用尽心力,设法救治。他叫无数寺院举办祈祷,召唤僧人前来诵经念咒。紫夫人所患的,不能明显指出是什么病,但觉非常难过,胸中时时乱跳,心神烦恼,不堪其苦。做了无数佛事,一点也不曾见效。无论何等重病,总须渐见好转,方可令人放心。如今全不见效,源氏自然异常忧愁悲伤,无暇考虑他事,连朱雀院祝寿的筹备也停顿了。朱雀院闻知紫夫人病势沉重,屡次遣使前来慰问,非常殷勤。紫夫人的病毫无变化,直到二月尽头。源氏不堪其忧,试行迁地为良之计,将病人迁至二条院静养。六条院内全院骚动,许多人忧愁叹息。冷泉院闻此消息,也很担心。夕雾大将想道:“这人倘死了,父亲必然出家为僧,以遂宿愿。”便尽心为病人效劳。祈祷诵经等事,原定的自不必说,夕雾自己又添办数堂。紫夫人神志稍清时,总是恨恨地说:“不允许我出家,我好苦啊!”但源氏觉得:眼看见她自动出家而作尼僧打扮,比大限来到而和她永诀更加可惜可悲,竟是片刻也不堪能忍的。便对紫夫人说:“早先我自己也曾矢志出家遁世,但恐留下你孤苦一人,不堪寂寞,故尔迁延至今,因循度日。如今你反倒要舍我而先去呀。”他嘴里虽如此说,但见紫夫人的病体确是衰弱得少有复健的希望,好几次濒于危险状态。因此源氏疑惑不决:是否应该允许她出家呢?三公主那里几乎不曾再去。对弹琴已全无兴趣,那张琴搁置一旁了。六条院内的人,都集中在二条院。六条院内晚间灯火也很少有,住在里面的只有几个女人。可见这里是全靠紫夫人一人而繁荣的。

前太政大臣邸内迎回柏木之后,大办祈祷,喧哗扰攘。柏木病势虽重,并不立刻濒危。只是长久不进饮食,胃口大坏,连一点柑子也不想吃,精神日见萎靡。这位当代有识之士,身患如此重病,世人莫不叹惋,没有一个不来慰问。皇上及朱雀院也屡次遣使问病,表示十分关切之意。柏木的父母更加悲伤了。六条院主人闻知柏木病重,也很吃惊,屡次遣使向前太政大臣殷勤慰问。尤其是夕雾大将,与柏木交情甚厚,故亲来看视,真心地忧愁叹息。

三公主自从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后,近来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心情很不舒畅,但也并无大病。约莫一个月之后,饮食减少,脸色也发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像做梦一般来赴幽会,三公主不胜痛苦。原来三公主一向惧怕源氏,况且讲到相貌和人品,柏木决不能和源氏相提并论。柏木原也长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看来,确是矫矫不群。但三公主自幼看惯源氏那盖世无双的优美容姿,看到柏木只觉得讨厌。如今为这个人受苦,真是前世制定的恶命。乳母等看出了三公主的病由,相与诧怪道:“近来我家大人真正难得回来,怎么会……”她们嘟囔着,反而怪怨源氏冷淡。源氏闻得三公主患病,这才准备回六条院去。

这是四月初十过后的事。明日即将举行贺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个侍女去帮助斋院办事。其余身份不甚高贵的青年侍女及女童,都用尽心计缝制衣衫,调度妆饰,准备前去观礼。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三公主室内静悄悄的,这正是人目最少的时候。公主的贴身侍女按察君,因为与她常相往来的情夫源中将定要叫她去,她也出门去了。此时公主身边只有小侍从一人。小侍从觉得这是好机会,便放柏木进来,叫他坐在公主寝台东面的座位上。其实何必如此过分殷勤呢!公主正在无心无思地睡觉,蒙眬中觉得有个男人在近旁,还道是源氏主君回来了。忽然这男人恭恭谨谨地走近来,把公主从寝台上抱了下来。公主还道是着了梦魔,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人正在讲些奇离古怪而听不清楚的话。公主讨厌而又害怕,连忙叫唤侍女。然而近旁无人伺候,并没有人听见唤声而走来看视。公主吓得浑身发抖,冷汗像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样,非常可怜而又可爱。柏木对她说道:“我虽微不足数,但也并非何等不肖之徒。多年以来,不知自量,私心爱慕公主。若将此心笼闭胸中,势必朽腐泯灭。为此不揣冒昧,曾向朱雀上皇泄露。乃蒙上皇垂青,并不斥为不当。私心欢慰,以为好事将成。所可恨者,此身官职低微。爱慕之心虽然深于他人,而乘龙之望终于变为泡影。明知事已如此,一切都成绝望。然而一点痴心,从此深藏胸底。年月积累愈久,愈觉可惜可恨,可贪可恋。思慕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无可忍,不得不越礼求见。自知此举荒唐可耻,但决不敢更犯深重之罪。”三公主听他诉说之时,渐渐明白此人原来是柏木。她非常吃惊,又感到恐惧,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柏木又说:“你害怕么,原也是难怪的。然而此等事例,世间并非没有。你倘过分冷酷无情,教我怨气难消,深恐反而轻举妄动。至少你总得对我说一句怜惜的话,那么我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他诉说了种种苦衷。在事前,柏木预想三公主定然庄重严肃,教人不敢亲近。所以他虽去求见,也只指望略诉衷情,立即退去,不敢妄想色情之事。岂知见面之后,觉得其人并无高不可攀之相,却很驯顺可爱,无限温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贵的娇艳之感。这正是与常人不同的美点。柏木便失却了自制之心,他竟想带了她逃到天涯海角,自己的官也不要做了,从此双双偕隐,与世长遗。于是身不由主了。

紫夫人的侍女中务君也吟道:

且说源氏想替明石道人向住吉明神还愿,同时明石女御所许下的愿,也须到住吉去还,他就打开道人所送来的那只箱子,但见愿文中许着许多大愿,例如每年春秋演奏神乐,祈愿子孙世代必定繁昌。非有源氏的威势,办不到这大规模的还愿,明石道人显然是预料到的。这些愿文写得笔致非常流畅,才气横溢,而措辞谨严,显然句句可以感动神佛。遁迹深山、专心修道的人,对世俗之事能如此考虑周到,源氏觉得深可怜悯,而又觉得不合身份。料想是个古代圣僧,为了宿世因缘,暂时下凡入世。他仔细寻思,越发觉得这明石道人不可忽视了。

且说左大将髭黑的夫人玉鬘,对于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即她的异母兄弟柏木等,不甚亲近,而对于右大将夕雾,反而亲近,同从前住在六条院时一样。这玉鬘富有才气,且又和蔼可亲。她每次和夕雾见面,总是热诚招待,毫无疏远之色。夕雾也觉得异母妹淑景舍女御不易接近,态度过分冷淡,反不如玉鬘之和蔼可亲。因此夕雾与玉鬘保持一种既非手足、又非恋人的特殊爱情,两人互相亲善。而髭黑大将现在已和前妻式部卿亲王的女儿完全断绝关系,对玉鬘的宠爱也无以复加。惟玉鬘所生两个孩子,都是男的,家中没有女儿,未免寂寞,因此想把前妻所生女儿真木柱接来,归自己抚养。但真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亲王坚决不许,他想:“我至少要把这外孙女好好地抚养成人,不使她让人贻笑大方。”对人也常如此说。这位亲王确实声望隆盛。冷泉帝对这位舅父也非常尊重,但凡有所奏请,无不照准,以为不准是对他不起的。这位亲王素来是个爱好时髦的人,其阔绰仅次于源氏和太政大臣。家里出入的人甚多,世人对他也十分重视。髭黑大将将来可为天下柱石,现在是个候补者。真木柱有那样的外祖父和这样的父亲,其声望岂有不高贵之理!因此远远近近,求婚之人甚多,但式部卿亲王尚未选定。他心中思忖:如果柏木卫门督前来求婚,倒可以允许他。而柏木呢,大概认为真木柱不如小猫吧,全然不曾想到这条路,真乃遗憾之事。真木柱看见自己的生母为人一直怪里怪气,疯头疯脑,全无常人模样,几乎脱离人世,觉得真可痛惜;而对于继母玉鬘的风度,则非常羡慕,很想来依附她。原来真木柱也是个心爱时髦阔绰的人。

为君远戍须磨浦,

泪珠似露湿蓝襟。

髭黑大将闻知此事,说道:“果然不出所料!这萤兵部卿亲王本来是个浮薄男子啊。”他当初就不赞许这门亲事,现在颇感不快。玉鬘尚侍闻知亲近的人遇人不淑,也很懊丧,她想:“假使我当初嫁了这个人,不知源氏主君和太政大臣做何感想。”回想当年之事,觉得甚是可笑,却又可叹。她又想:“当年我并不想嫁给他。只是他的来信缠绵悱恻,一往情深。后来他知道我嫁给了髭黑,也许会指摘我不识风趣。年来每逢想起了这一点,总觉得十分可耻。现在他已经做了我的女婿,说不定会把我的前情告诉我的前房女儿,倒是很可担心的。”玉鬘也很关怀真木柱,她装作不知道真木柱夫妻间的情况,常常叫真木柱的两个兄弟向这一对新夫妇问好。因此萤兵部卿亲王也可怜真木柱,不忍和她离异。只是式部卿亲王的夫人,是个爱唠叨的女人,始终不满意于这个新外孙女婿,常常咒骂。她愤愤不平地说:“嫁给亲王,不能像入宫那样享受荣华富贵,那么至少也须得到丈夫专心怜爱,安乐度日,方可聊以慰情呀!”这些话传达到了萤兵部卿亲王耳中,他想:“如此骂我,可真希奇。从前我的爱妻在世之时,我也常常寻花问柳,逢场作戏,却并不曾听到她如此严厉的骂声。”他心情不快,越发恋念从前的夫人了,便日日独自笼闭在自己家里,忧愁度日。说说容易,不觉过了两年。此种生涯,渐渐过惯,这对夫妻至今还只是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

源氏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然而难免露出不快之色。紫夫人以为他怜我久病新愈,所以回来看视,其实真心疼爱三公主,时时在挂念她吧。便对他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听说三公主身体还很不适,你这样早就回来,岂不委屈了她?”源氏答道:“是呀,她身体不适,但也并无大病,故我可以放心。皇上屡次遣使来问病,听说今天也有信来呢。朱雀院曾经郑重嘱咐皇上,所以皇上如此关念她。我待她倘略有疏慢,朱雀院和皇上都要挂念,我很对不起他们。”说罢叹息一声。紫夫人说:“皇上挂念,还在其次;公主本人心中怀恨,倒是对她不起的。即使公主自己不怪怨你,亦必有侍女在她面前说你短长。这倒是很可担心的。”源氏说:“实在,对于我所深爱的你,她是一个累赘。你却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到,这样那样,连一般侍女们的用心也都关念到。而我呢,只知道顾虑皇上圣心不乐。我对她的爱情太浅薄了。”他微笑着说,借以掩饰他的心事。谈起回六条院的事,源氏屡次说:“我们一同回去,舒舒泰泰地过日子吧。”但紫夫人总是答道:“让我暂时在这里静养吧。你先回去,等公主身体好了,我就迁回。”如此谈谈说说,不觉过了数日。

夕雾大将觉得今日之行,比参与御前大规模试演更加严肃,神色十分紧张。他身穿一件色彩鲜艳的常礼服,内外衣裳都熏了浓烈的衣香,衣袖更加香得厉害。来到三公主正殿前时,天色已黑。黄昏清幽可爱。梅花洁白无瑕,仿佛正在恋慕去年的残雪,疏影横斜,纷纷乱开。微风拂拂,把梅花之香和帘内飘来的美妙不可言喻的衣香吹成一气,竟可“诱导黄莺早日来”。宫殿四周充满了氤氲佳气。源氏把筝的一端拉出帘外来,对夕雾说道:“莫怪我唐突啊!你替我把这筝的弦线调整一下。我不好把疏远的人叫到这里来,所以只得叫你了。”夕雾必恭必敬地拿过筝来,态度谨慎小心,从容不迫。他把基音调整为壹越调之后,并不试弹乐曲,表示谦虚。源氏说道:“弦线既然调整了,总得试奏一曲,否则太没风趣了。”夕雾装腔作势地答道:“儿子本事低微,不敢在今天这音乐会上班门弄斧。”源氏笑道:“这也说得是。不过外间传说你不得参加女乐演奏,因而逃跑了,倒是名誉攸关啊!”夕雾便重整弦线,试弹了美妙的一曲,然后把筝奉还。源氏的几个孙子都作值宿打扮,非常可爱。他们吹笛伴奏弦乐,虽然还有稚气,却也非常美妙,显然是前程远大的。

当夜源氏宿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在三公主处,和她谈话,直到破晓才回房来。两人睡到日高方始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了呢!你看如何?”紫夫人答道:“以前我在她那里,听她弹过一次,觉得还有可议。现在确已弹得很好了。这样专心一意地教导,怎么会不好呢!”源氏说:“的确如此。差不多天天把住了手教的。我真是个热心的老师呢。这件事非常复杂,又很麻烦,要花许多时间,所以我从来不曾教人。可是此次朱雀院和皇上都说:‘多少总得把七弦琴教教她。’我听了觉得很抱歉。我想:此事虽然麻烦,但他们把三公主托付我保护,这一点事情我总得效劳。因此便发心教她。”接着又说:“从前你年纪还小,我抚育你的时候,我公务烦忙,少有空闲,不能从容不迫、专心一志地教导你。近几年来,不知怎的又是人事栗六,蹉跎岁月。我不曾好好教你,而你昨夜弹得非常出色,使我面目增光。那时夕雾倾耳而听,惊叹不已。我真是如意称心,欢喜无量啊!”

吟罢,更增悲伤。此时正在举行祭典,门外车水马龙,喧嚣之声不绝。但柏木如同不闻,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了一天。落叶公主看见他镇日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她但觉可耻又可恼,所以并不问他,只在心中悲叹。此时众侍女都出去观礼了,室中人影寥寥。落叶公主纳闷之余,取过筝来,弹了一支美妙的乐曲,那神情毕竟十分高雅。但柏木听了筝声,并不感动,他还是在想:“同是公主,我因差了一点,不曾娶得那一位,真乃前世命定。”又吟诗云:

柏木便去访问他的妹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谈谈,借以解闷。这位女御用心十分谨慎,态度异常严肃,不肯和他当面会晤。柏木想道:“我是她嫡亲哥哥,她尚且要避嫌疑,如此看来,像三公主那样漫不经心,抛头露面,真有些儿奇怪。”他虽然也能注意到这一点,但因痴心迷恋其人,并不嫌她轻薄。

且说源氏觉得这封信很奇怪,乘人不见的时候,拿出来反复观看。他疑心这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模仿柏木笔迹而戏书的。然而信中词藻富丽,有些地方决非他人所能摹拟。信中叙述长年刻骨相思,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夙愿既遂,反而更增烦恼。措词非常高明,令人真心感动。但源氏想道:“这种事情,岂可如此明白地形诸笔墨呢!只有柏木这种人才会不识轻重地写在信上。回想自己从前写情书时,深恐落入他人之手,故即使要写此种细情,亦必略去隐事,措词暧昧。如此看来,一个人要能深思远虑,不是容易之事。”便连柏木的智力也看不起了。接着又想:“事已如此,教我今后怎样对待这位公主呢?可知她的怀孕,正是此事的结果。哎呀!真正气死我也!这件痛心之事,不是听人传说,却是我亲自看出,难道还能同从前一样地爱护她么?”他扪心自问,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回心转意。又想:“即使是逢场作戏,对这女子初无爱情,但倘闻知其人另有所欢,亦必发生不快之感与嫌恶之心。何况此人身份特殊,竟有不知自量之人,胆敢相犯!私通皇帝之妻,古昔亦有其例,但这又作别论。因为在宫中,后妃与百官共事一主,其间自有种种机缘互相见面,互相倾心,因而发生暧昧之事,其例不在少数。即使是身份高贵的女御与更衣,亦有在某点上或某方面缺乏教养之人,其中又必有轻狂浮薄的女子,因此也会发生意外之事。而在隐约模糊、不露痕迹的期间,其人照旧可在宫中服务,背人偷做苟且之事。但现在这件事情况不同:她是我家至高无上的夫人,我对待她,比我所心爱的紫夫人更加优厚,更加尊重。她却撇开了我而干这种勾当,真乃从来未有之事。”他对三公主大为不满。继而又想:“又如有一女子,虽然是皇帝的妃嫔,但只当一个普通宫人,并不特别承宠,一向屈居人下。这女子和另一男子结了深情重爱,两人心心相印。男的来信,女的免不了常常作答,于是两人的关系自然密切起来。此种行径虽然也很荒唐,但是情犹可原。至于像我这个人,竟会被柏木这小子分去妻子的爱,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他心中异常不快。然而此事又是不可使外人知道的,只得闷在心里。最后想道:“推想桐壶父皇当年,恐怕心里也明明知道我与藤壶母后之事,然而面子上只装作不知。回思当时之事,可怕之极,真是大逆不道的罪恶啊!”他想到了自己的例子,便觉得“恋爱山”里的事情是不可非难的。

答诗不宜太迟,故只是率书所感而已。她又自言自语地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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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政大臣上表致仕,退隐在家。他对人说:“鉴于人世无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让位,何况我此衰老之身,挂冠有何足惜!”髭黑左大将升任了右大臣,执行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等不到儿子即帝位,先已逝世。现在追封为太后,然而犹如空花泡影,无补于事了。六条院的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现在立为皇太子。此事早在意料之中,现在成为事实,自然更加庆喜,令人心驰目眩。夕雾右大将升任大纳言,顺次晋爵,又兼任了左大将。夕雾和髭黑的交情便更见亲睦了。源氏为了冷泉帝让位后没有亲生皇子嗣位,心中颇感不满。新皇太子原也是源氏血统;然而,冷泉帝在位期间虽然平安过去,未被揭发那件秘密的罪行,而宿命注定不能子孙世袭皇位,终是遗憾,不免扫兴。但此事不可告人,只在胸中纳闷。幸而明石女御生了许多皇子,新帝对她宠爱无比。源氏皇族血统的人累代当皇后,世人都引为缺憾。冷泉院的秋好皇后并未生皇子,源氏强把她立为皇后。秋好皇后想起了源氏拔擢之恩,感谢之心与日俱增。

这诗写在便条上。老尼姑看了伤心之极。她眼看见今日这盛况,回思当年在明石浦上送别源氏公子时情状,以及女御诞生时模样,觉得自己三生有幸,感激不尽!而想起了遁世入山的明石道人,又觉十分挂念,心中无限悲伤!但今日不宜说出不吉之言,故答诗云:

此时月出较迟,便命各处点起灯笼,使火光明暗适度。源氏向三公主窥看,但见她比别人娇小可爱,似觉只看见衣裳。此人缺乏艳丽之相,只觉高贵秀美,好比二月中旬的新柳,略展鹅黄,而柔弱不胜莺飞。她身穿一件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从左右两旁挂向前面,很像青青的柳丝。这正是高贵无比的公主模样。明石女御容姿与三公主一样优雅,而艳丽之相较多。举止端详,气品高贵,好比盛开的藤花,当夏日群花零落之后,独自在晨光中开颜发艳。但她现正怀孕,腹部显然膨胀。演奏之后颇感困顿,把筝推向一旁,一手靠在矮几上了。她的身材矮小纤弱,而矮几是普通大小的,因此她的手臂必须提高,样子很不舒服。源氏便想替她特制一个较小的矮几,可见对她关怀无微不至。她身穿红面紫里的外衣,头发长长地挂下去,十分清整,灯光之下的姿态美丽绝伦。紫夫人穿的大约是淡紫色的外衣、深色的礼服和淡胭脂色的无襟服,头发异常浓密,柔顺地堆压在肩背上,和身材大小恰好相称,但觉全身十分匀称美满。若要用花来比方,可说是春天的樱花,然而比樱花更加优美,这容颜实在是特殊的。明石夫人夹在这些高贵的妇人中,想必会相形见绌,但事实并不如此。她的举止态度非常优雅,令人看了觉得自惭。气度之悠闲与容貌之妩媚,不可言喻。身穿柳绿色织锦的无襟服、近似淡绿的礼服,外面拴着轻罗围裙,借以表示谦逊。然而人皆对她怀着好感,绝无轻侮之意。她偏斜地坐在一条青色高丽锦镶边的茵褥上,一手扶着琵琶,另一手以美妙的姿势拿着拨子,其神情之优雅,令人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看到这人,好像闻到五月橘连花带实的折枝的香气。各位夫人斯文一脉地坐在帘内,夕雾大将在帘外听到她们的动静,并隐约窥见人影,不免心驰神往。他想象紫夫人年龄既长,一定比从前朔风那天朝晨窥见的模样更加美丽了,便觉心痒难搔。又想:“三公主和我的宿缘若得更深些,我早就可将她占为己有。只恨我当时缺乏勇气,实甚可惜。朱雀院不是屡次当面向我示意,并且背后也常提起我么?”他觉得后悔莫及。然而并非看见三公主态度无拘无束而想侮辱她。他对三公主并不十分动心。只是对于紫夫人,觉得在任何方面说来,都高不可攀,因此多年以来一直无法接近她。他想:“至少总得设法使她知道我对她的好意。”为此烦闷悲叹。但他决不怀有狂妄越礼之心,态度总是谨慎小心的。

柏木卫门督昨日笼闭在家,闷得慌了,今天看见他的诸弟左大弁、头宰相等乘车前往参观贺茂祭归来的行列,便也上车,坐在车厢里面的座位上。归途中听人传说紫夫人病故,吃了一惊,独自低吟古歌中句:“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便和诸弟一同到二条院探视。因为消息不确,未便冒失地说来吊丧,所以只当作普通访问。然而一走进门,听见里面哭声震天,似乎确是事实,大家惊慌起来。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也来了,他悲痛不堪地走进室内去,连招待访客也顾不得了。夕雾大将揩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柏木忙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外面传说不吉,我们不敢相信。只因听见令堂久患清恙,不胜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夕雾答道:“这病实在沉重得很,缠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早上曾经一度昏死过去,乃是鬼魂作祟。听说好容易活过来了。现在大家已经放心,然而今后如何,正未可卜,真正教人担心呢。”看他的模样,的确哭得很厉害,两眼已经有些红肿了。大概是因为柏木自己心中怀着隐情之故,所以以己度人,推想夕雾对于这个并不亲近的继母,何以如此关怀深切,便用疑心的眼光注视他。源氏闻知许多人前来探病,叫人传言:“病势沉重,今晨突然呈现假死之状。众侍女仓皇失措,奔走号哭。我也惶惑不安,心绪缭乱。多蒙亲友关怀,改日再行答谢。”柏木心甚紊乱,若非为此不得已之事,决不会来此访问。此时看到周围一切景象,都感到惭愧无地,因为他自己心里怀着鬼胎。

何故明知我,佯装陌路人?

明石女御把筝让与紫夫人,将身子靠在席上休息了。紫夫人便把和琴让与源氏,重新合奏,态度比初次随意不拘。奏的是催马乐《葛城》,音节华丽悦耳。源氏反复歌唱,其声婉转悠扬,美好无比。月亮渐次高升,梅花香色俱增,好一片牵惹人心的夜景啊!以前明石女御弹筝时,爪音优美可爱,又含有她母亲的古风,“由”音弹得很微妙,而又非常清澄。现在紫夫人弹筝,又另有一种手法,从容不迫,婉转悠扬,似有一种魔力,能使闻者心驰神往。“临”的手法也弹得比女御更有趣致。从吕调移到律调之后,诸乐器都变了调子。律调的合奏非常娇媚华丽。三公主弹七弦琴,五个调子弹出种种手法。其中最要当心的第五、六两弦的拨法,奏得非常巧妙。她的琴技全无稚气,已经十分成熟,能应用适合春秋万物的曲调而随机应变地作种种表现。她能确守源氏所教导的精神支配法。因此源氏非常赞许她,并且觉得自己教导有方,十分得意。几位小公子在廊下用心吹笛,吹得很好,源氏疼爱他们,说道:“你们想睡了么?今夜的音乐会,本想略奏片刻,不要延长时间,但因各个乐器各有其美,一经上手,欲罢不能。我的耳朵又不灵敏,不能辨别孰高孰下,犹豫不决,以致延至夜深,实在很不应该。”便赐酒一杯与吹笙的小公子,即玉鬘所生长子,又在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衣裳来奖赏他。紫夫人也把一件织锦的童衫和一条裙子赏给吹横笛的小公子,即夕雾的大儿子,但这并非正式赏赐,只是点景而已。三公主赐夕雾大将一杯酒,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源氏笑道:“不行不行!应该先孝敬老师才对!我好懊恼啊!”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后便送出一支笛来,奉呈源氏主君。源氏笑着接受了。这是一支非常精美的高丽笛,源氏拿起来试吹一下。此时大家正在退出,夕雾听见笛声,便站住了,从儿子手中取过横笛来,吹出一支美妙的乐曲,非常动听。源氏看见这些人个个本领高强,都能承受他的师传,便觉自己的才艺实在不易多得。

又把这诗随便写在纸上。如此侮辱二公主,真乃太无礼了。

染遍霜华似木绵。

夜色渐深,冷风侵肌,十九夜的月亮才从云间出现。源氏对夕雾言道:“月色朦胧的春夜,真教人徒唤奈何啊!然而秋夜也很可爱,像今天这种音乐演奏,如果与秋虫之声相应和,定然更多清趣,似觉音乐之声更加美妙了。”夕雾答道:“秋夜月色清光皎洁,洞烛万物,琴笛之音亦分外清澄。然而夜色过分明亮,有如人工造作,使人分心注目于种种秋花秋草、白露清霜,不能凝神听乐,亦是一大缺憾。春夜云霞弥漫天空,露出朦胧淡月,照着笙管合奏,其音节之清艳,实在无以复加!古人说女子爱春天,良有以也。故欲求音乐之调和美满,莫如于春日夕暮演奏。”源氏说:“否否,欲评春秋之优劣,谈何容易!从古以来,此事难于判定。末世人心浅薄,岂能贸然作出结论!惟音乐的曲调,向来春天的吕调为先,秋天的律调为次,果然自有其道理。”后来又说:“只有一事真不可解:现今大名鼎鼎的音乐专家,常常在御前演奏,但杰出之人日渐稀少。自命为老前辈的名手,毕竟学得多少本领呢?教他们参与在这些并非专家的妇女中演奏,怕不见得特别优异吧。不过我自己年来离群索居,或许耳朵有些变乖了,真乃遗憾之事。说也奇怪,在这六条院里,无论学问或雕虫小技,一学即会的聪明人很多呢。御前奏乐时被选为第一流名手的人,和这里的妇人们比较起来,孰优孰劣呢?”夕雾说:“儿子也想谈论此事,只因自己缺乏修养,不敢信口雌黄。世人恐怕是不曾听见过古代音乐之故吧,都把柏木卫门督的和琴和萤兵部卿亲王的琵琶视为现今最优越的实例。他们的技艺固然高明无比,但今宵听到的音乐,实在可与匹敌,足使听者惊叹。也许是由于早先认为今宵只是小规模试演,不加重视,因而感到吃惊,亦未可知。如此妙乐,儿子的歌声其实不配参与。讲到和琴,只有前太政大臣能够随心所欲地即景奏出美妙的曲调,确是特别优越的。然而一般演奏,大都无甚特色。惟今晚所听到的,实在异常美妙啊!”他如此赞扬紫夫人。源氏说:“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夸奖罢了!”他心中得意,脸上露出笑容,接着说道:“老实说,我所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不坏呢。只有明石夫人的琵琶,是她家传,我没有帮助她。然而她到了这里之后,这乐器的音色似乎与前不同了。那年我遭意外之变,流寓远浦,最初听到她的琵琶时,便觉异常美妙。但现在又比那时高明得多了。”他强要把明石夫人的琵琶归功于自己,众侍女暗中好笑,互相以肘示意。

想是源氏的悲恸之心感动了神佛之故:有一个向未出现过的鬼魂,忽然移附在一个幼年女童身上,她大声叫骂起来,紫夫人便渐渐地苏醒。源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但觉心乱如麻。鬼魂被祈祷的法力抑制着,借女童之口叫道:“别的人都走开,只留源氏一人听我说话!我数月来受法力压制,不胜其苦。愤恨之极,今天索性显点手段,借此使你知道。但我看见你悲伤得不顾身命,颇觉可怜。我身虽已变为可耻之鬼魂,然而并未忘记生前对你的旧情,故尔前来探望。我见你如此痛苦,不能视若无睹,终于向你显灵说话。我本来是不想教你知道是我的。”那女童哭时额发频频荡动,姿态全同昔年附在葵姬身上的鬼魂一样。源氏分明记得那时所见可恶可怕之状,此次重见,觉得毫无变更,真乃不祥之兆。便扯扯女童的手,教她知道不得放肆,对她说道:“我不相信你真是那人的灵魂。定是恶劣的狐狸冒名顶替,企图宣扬亡人的隐事。快把你的真姓名说出来!还得说些别人所不知而我一人分明记得的旧事。如果你说得出,才能使我有几分相信。”那鬼魂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带泣带叫地吟道:

且说那位萤兵部卿亲王,悼亡后至今尚未续弦,还是鳏居在家。以前曾经追求玉鬘及三公主,均告失败。自己觉得处世没有面子,徒然惹人讥笑。长此孤居独处,岂能甘心情愿!便发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亲王说道:“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凡是欲为女子造福,最好是送她入宫,其次是嫁给亲王。今世之人,爱把女儿嫁给有财有势的臣民,自以为得计,实乃下等见识。”便不教萤兵部卿亲王遭受多大困难,一口答应了他。萤兵部卿亲王一点苦头也不曾吃,一拍即合,反而觉得兴味索然。但对方总是声望高贵的人,这边不便中途翻悔,便和真木柱定了情。式部卿亲王非常重视这位外孙女婿。这位亲王有许多女儿,婚事都不称心,受了不少闲气,已成惊弓之鸟。但这外孙女的婚事,他又不能放弃不管。他说:“她的母亲是个神经错乱的人,病势一年重似一年。她的父亲呢,因为她不曾遵命前往依附后母,所以不喜欢她,把她弃置不顾。这女孩真可怜啊!”因此外孙女儿洞房里装饰、布置等事,他都亲自策划照料,万事尽心竭力,实在难为了他。岂知萤兵部卿亲王怀念已故的前妻,心中时刻不忘。他只想娶一个相貌肖似前妻的人为继室。这真木柱相貌原也长得不坏,但他认为并不肖似前妻。大约是心中不满之故,把和真木柱同居当作一件苦事。式部卿亲王大为失望,不胜忧虑。母亲虽然神经病得厉害,但当她清醒之时,也慨叹世事多艰,觉得前途绝望。

为了上述种种事情,入山修行的朱雀院的五十庆寿,延期到秋天举行。但八月是夕雾大将的生母葵夫人的忌月,夕雾未便出席指挥乐队;九月又是朱雀院的母亲弘徽殿太后的忌月,庆寿只得定在十月。但到了十月,三公主病重起来,又延迟了几天。柏木卫门督的夫人落叶公主,于十月来到朱雀院邸宅贺寿。她的公爹前太政大臣亲自备办贺礼,隆重而又周到,其仪式尽善尽美。柏木乘此机会告个奋勇,也来贺寿。然而身心还未复健,一直萎靡不振,像个病人。三公主也局促不安,负疚在心,日夜悲叹。怀胎月份多了,身体不胜痛苦。源氏虽然怀着不快之感,但看到这个娇小玲珑而弱不禁风的人身患病苦,亦觉十分可怜,不知将有什么变化,左思右想,十分忧闷。这一年做了种种法事,忙忙碌碌地过去了。朱雀院闻知三公主怀孕,不胜挂念。曾有人奏闻:“源氏大人近几月来常常住在外面,几乎绝不回家宿夜。”因此他很怀疑:公主怎么会有喜呢?心中纳闷,便觉世间男女问题实甚可恨。他听说紫夫人患病期间源氏为了照料病人,久不来三公主处,心中已经感觉不快。后来又闻紫夫人病愈之后,源氏还是疏远三公主,他便疑心:“难道源氏外宿期间,三公主犯了过失?她自己不懂得这些事,只怕有些品性不良的侍女为非作歹,出了什么事情。在宫廷中,男女互相通信,本是风雅之事,但有时也会发生荒唐的事故,其例时有所闻。”他竟如此猜想。世俗琐事,朱雀院均已抛舍,惟父女之爱,犹自未能忘怀,于是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三公主。信送到时,正好源氏在六条院,便阅读了。但见其中有云:“只因无甚要事,所以久不通问。音信暌隔,日月推迁,使我不胜悬念。汝近身患疾苦,我闻知详情以后,诵经念佛之余,时深挂念,不知近日如何。人生于世,即使寂寞寡欢,或遭意外之变,亦应耐心忍受。轻信人言,自以为是,而怀恨于人,实乃下品行为。”诸如此类,都是教训之言。源氏看了,深为同情。独自寻思:“上皇当然不曾知道那件秘密的祸事,因此认为罪在于我,一味怨我无情。”对三公主说:“你写回信时将如何说法呢?如此伤心的信,我看了也很痛苦!我虽知道你有意想不到之事,但并没有使外人觉察到我对你有所怠慢啊。不知是谁告诉你父亲的。”三公主羞耻不堪,背转身去,神情非常可怜。她面庞清瘦,神思恍惚,姿态反而更加优雅妩媚了。

源氏想起了三公主,觉得其人实甚可爱,其怀孕之苦毕竟甚为可怜。虽然想对她断念,无奈恨敌不过爱,忧伤之余,终于到六条院来探望她。只是见面之后,心中越发难过了,便替她举办种种法事,以祈安产。他对三公主的待遇,大体上同从前一样,有许多地方反比从前亲切而又优厚了。只是心中已经有了隔阂,总不能开怀畅叙。仅仅表面做得好看,借以掩人耳目,实则心中常怀不快之感。因此三公主更加觉得痛苦。源氏并不向她明言看信之事,三公主独自心中纳闷,正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源氏想道:“正因为如此天真,所以做出那种事情来。落落大方原是好的,然而太过分,就靠不住。”便推想世间男女之事,觉得都很可虑。“例如明石女御,过于温柔可亲,天真烂漫,深恐将使柏木之类的色情儿更加动心。大概为女子者,如果胸中没有主意而态度一味驯顺,便容易受男子轻侮。一个男子看中一个不应该看中的女子,而这女子并不坚拒,那就会犯过失了。”他又回想:“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并无特别有力的保护人,从小流落在乡间长大起来,然而主意坚定,行为周谨。我对于她,大体上以父亲自居,但心中不无爱欲。她却拿定主意,绝不动心,终于平安无事。髭黑串通了无知的侍女而闯入其室,她也断然表示拒绝,确是世人所周知的。直到我正式许可,她才肯嫁给他,这就不受私订终身的讥评了。现在想来,此人何等坚贞可佩!她和髭黑二人,宿缘一定甚深,所以能够长久共处,无论如何,永不变更。如果她当时被世人看做本人自择夫婿,世人对她多少必有轻蔑之感。此人实在非常聪明啊!”

明石女御与紫夫人共乘一车。第二辆车子乃明石夫人所乘,尼姑老太太偷偷地跟了上去。女御的乳母知悉内情,所以也乘在这车中。供给诸女眷的侍女用的车子,紫夫人五辆,明石女御五辆,明石夫人三辆,都装饰得华丽眩目,不必细说。源氏说:“反正大家要去,替师姑老太太好好打扮一下,把脸上的皱纹摸摸平,请她一同去吧。”明石夫人曾经劝阻,她说:“此次进香,规模如此盛大,老尼姑夹在里头,很不雅观。如果她能活到大愿成遂之时,再请她参与吧。”但老尼姑一则生怕余命无多,二则很想见识见识,一定要去,明石夫人也就同意了。这老尼姑前世积德,获得善报,比较起命里注定应享荣华富贵的人来,更加幸福,令人艳羡。

欲慰相思苦,见猫如见人。

老尼今日方深信,

且说柏木看了小侍从的回信,觉得道理固然不错,然而言语太冷酷了。他想:“不行!她用寻常敷衍的话来搪塞,教我如何肯罢休呢!我总想不用侍女传言,当面与公主谈谈,即使一句话也好。”于是对于他所一向敬爱的源氏,不免发生了厌恶之念。

我今随手摘,痛恨罪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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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看住吉神奇迹,

只似莲间露未消。

谁人省得当年事,

柏木心中恼乱,忍受不住,未曾终宴先告辞了。回家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想道:“我今天并不曾像往常那样喝得大醉,何以如此痛苦呢?大概是由于良心苛责,所以弄得头昏眼花吧?我自己觉得向来并不如此怯弱呢。真是太不中用了!”他自己可怜自己。但这不是一时的酒醉,柏木从此生起大病来了。父亲前太政大臣和母夫人都很着急。他住在落叶公主那边,父母很不放心,要他迁回大臣邸内来养病。但是落叶公主舍不得他,样子又很可怜。在以前太平无事之时,柏木对于夫妻之情漠不关心,以为将来总会好转,所以并不十分爱她。但是此次要他迁走,他忽然担心起来:这一别不成为永诀么?心中异常悲伤。把落叶公主抛弃在这里,让她独自悲叹,又觉得很对她不起,因此越发痛心。落叶公主的母亲也很悲伤,她对柏木言道:“世事都有惯例:与父母不妨别居,夫妻则无论何时决不分离,向来都是如此。如今把你们两人拆散,直到你病愈为止,这期间实在教人担心。我劝你暂时在此间养病吧。”便在自己身边张个帷屏,亲自看护他。柏木答道:“尊意诚属有理。我身微不足数,其实不配高攀。猥蒙公主下嫁,衷心感激。为欲表示答谢,但望此生长寿,教公主看我这小小前程逐渐晋升。不料现在竟患如此重病,深恐连这一点愿望也不能达成,言念及此,自伤命蹇,但觉死也不能瞑目。”说罢,两人相向而哭。他不想立刻迁居父母家去。但母夫人也不放心起来,派人对他说道:“你怎么不想先见父母呢?我每逢身体略有不适、心情沉闷无聊之时,在许多子女之中,总首先想见见你,见了你便觉安心。如今叫我大失所望了!”母夫人的怨恨亦属有理。柏木便对落叶公主说道:“大约是由于我比诸弟先出世之故吧,父母对我一向特别重视。现在还是很怜爱我,暂时不见就要挂念。因此我今到了大限将临之时,若不与父母相见,我的罪孽深重,死后也不能安心。故我只得迁去。你倘闻知我病濒危,务望悄悄地前来探望,我们必能相见。我的本性异常愚痴,凡事都有疏忽不周之处,思之实甚悔恨!我想不到自己如此短命,一向总以为来日方长呢。”便啼啼哭哭地迁居父母邸内。落叶公主独留自宅,不堪想念之苦。

在从前,无论何事,凡是有关娱乐的,源氏必然特地召唤柏木卫门督前来,和他商量办法。但是近来绝不通问了。他也曾顾虑到别人疑心,然而又想:“如果和他见面,他把我看做毫不知情的糊涂汉,我很可耻;我看到他,也不能平心静气。”因此柏木好几个月不来参谒,他也并不怪他。一般人总以为柏木还在生病,而六条院今年也不办游宴之会。只有夕雾大将猜到几分,他想:“其中定有缘故。柏木是个好色之徒,我早就看出他的心事,大约不堪相思之苦了。”但他不曾想到已经成了铁定无疑的事实。

皇太子把柏木的话听在心里,后来便央桐壶女御去向三公主索取,三公主立刻把那小猫送了过来。皇太子身边的侍女看了,人人赞叹,都说这只猫漂亮极了!柏木卫门督前日察看皇太子神色,预料他是要去向三公主索取的,便在几天之后又来访问。柏木从儿童时代起,就受朱雀院特别怜爱,常常在他身边侍候。朱雀院入山修道以后,他又来亲近这位皇太子,处处用心照料。这一天他来访问,以教琴为借口,乘便问道:“这里猫真多啊,我在六条院窥见的是哪一只呢?”他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那只中国猫。他很爱这只猫,便去抚摸它。皇太子说道:“这只猫的确很可爱。大概还没有养驯,所以见了没看惯的人就怕生。我这里的猫并不比它坏呢。”柏木答道:“猫这种东西,大都不大会辨别陌生人和熟人。不过聪明的猫,当然也很灵敏。”后来他就要求:“这里既然有许多好猫,请把这只猫暂时借给我吧。”他自己心中也觉得这要求太冒昧了。

生生世世长相契,

厢房中间的纸隔扇尽行撤去,各处但用帷屏遮隔。中央设置源氏主君座位。今日为琴筝作伴奏的笛,令男童吹奏。髭黑右大臣家三公子——即玉鬘所生长子——吹笙,夕雾左大将家大公子吹横笛,都坐在廊下。室内铺着茵褥,放着各种弦乐器。家中秘藏的各种琴,都装在华丽的藏青色袋内,此时全部取出。明石夫人弹琵琶,紫夫人弹和琴,明石女御弹筝。三公主并不擅长此种大型的琴,源氏体会她的心情,便把她平日惯用的七弦琴调整,交与她弹。他说:“筝的弦线并非常常会松弛,只因和别的乐器合奏时,琴柱的位置容易变动,所以必须预先顾到,张得紧些。女子腕力较弱,不宜张弦,还是叫夕雾大将来张吧。这班吹笛的人,还都是孩子,能否合拍,很不可靠呢。”便笑着派人去召唤夕雾:“请大将到这儿来!”许多妇女怕难为情,心情紧张起来。除了明石夫人以外,其余都是源氏的入室弟子,因此他也很担心,希望她们都弹得好,使夕雾听了无可非难。他想:“女御在皇上面前,惯于和其他乐器合奏,大可放心。只是紫夫人的和琴,弦线虽然不多,而弹法无有定规,女子奏此乐器,往往会张皇失措。合奏之时,别的弦乐器全都协调,这和琴会不会变调呢?”他替紫夫人担心。

日暮鸣蜩急,我心怅惘多。

匆匆到了十二月。三公主定于初十之后赴朱雀院贺寿。六条院殿内练习舞乐,热闹得很。在二条院养病的紫夫人还未归来,听说六条院试演舞乐,心思静不下来,也就迁回来了。明石女御也来归宁。她此次所生的又是一个皇子。她的子女成群,个个都长得非常可爱,源氏朝夕含饴弄孙,自喜老年多福。试演舞乐之时,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也来观赏。夕雾在试演之前,先在东北院练习音乐,每日朝夕演奏,花散里听得多了,所以试演之日不来观赏。柏木卫门督不参加这个盛会,未免美中不足,使人觉得扫兴。而且外人也要奇怪,疑心有何原因。因此源氏只得派人前去邀他。柏木以病重为由,婉言辞谢。源氏想道:“他虽然如此说,其实并无重病,定是心中有所顾虑。”他觉得可怜,便特地写一封信去邀请。柏木的父亲前太政大臣也劝柏木:“你为什么辞谢?六条院大人将误解你有何用意呢!你又没有大病,耐着性子去吧。”柏木蒙源氏再度相邀,觉得情面难却,便到六条院来了。

且说源氏对于二条院的尚侍胧月夜,至今还是不能忘情。三公主出了那件可悲之事,他深感痛心,于是对于这个意志薄弱的胧月夜也就略怀轻蔑之感了。后来闻知胧月夜已经成遂了出家的本愿,便又深感可怜,痛自后悔,立刻写信去慰问。信中严厉地责备她的无情:连最近出家也不通知他一声。内有诗云:

源氏又说:“无论何种学问,用心钻研起来,便可知道任何才艺都无止境。能够永不自满,锐意进取,实乃难得之事。老实说,精通博学之人,在今世几同凤毛麟角。能够正确地学得某种学问之一端,其人就此满足了。惟七弦琴一道,学理非常奥妙,不可草率染指。昔时精通古法之人,操起琴来,可以动天地,泣鬼神。种种音调,各有妙用:或能转悲伤为喜悦;或能变贫贱为富贵,而获得财宝。世间可信之事例甚多。在我国,此琴尚未传入之前,曾有深通音乐之人,多年远客他邦,奋不顾身,潜心学习,尚且难于学成。实因此琴又能当面使日月星辰移动,使盛夏降霜飞雪,使风云雷霆轰动大地,古昔之世,确有其例。琴之为物,如此灵妙无极,故能全般学得之人,实甚少有。都因末世人心不古,故能传承当时妙法之一端者,亦甚难得。但亦另有原因:大约由于此乐器自古能使鬼神倾听而感动,故学得似通非通之人,生涯往往不幸。此后便有人厌恶此乐器,倡言‘弹琴者遭殃’。世人为免烦恼,大都不肯学习,因此今世几乎无人能传此道,真乃大可惋惜之事!试问除琴以外,有何乐器可作调整音律之标准?当然,在此万事日渐衰微之世间,独自树立大志,抛却妻子,远访中国、高丽等异域,固将被世人视为狂徒。然而不必如此,但望学得精通此道之由绪,有何不可!要精通一调,尚且有无穷困难,何况调子甚多,高深之乐曲不计其数。故我当年专心学琴之时,曾广泛收罗日本固有及外国传来之乐谱,悉心钻研。后来无师可从,犹自热心学习。然而还是赶不上古人。何况自今以后,我又无有可传之子孙,思之不胜怅惘。”夕雾听了这话,深感惋惜,又觉可耻。源氏又说:“明石女御所生皇子之中,倘有乐才符我所望的人成长起来,而此时我尚长生在世,我必将我之技法多少传授与他。看来二皇子将来是富有音乐才能的。”二皇子的外祖母明石夫人听了这话,觉得自己面目光彩,流下欢喜的眼泪来。

霜华胜似木绵白,

吟时把泪湿的衣袖给三公主看,恨她无情。三公主料想他即将归去了,略觉安心,勉勉强强地答道:

天色朦胧向晓,霜华愈来愈重。奏神乐的人饮酒过醉,奏得本末颠倒。不知自己满面通红,只顾贪看美景。庭燎已经熄灭,他们还是挥舞着杨桐枝,高唱“千春千春,万岁万岁……”,为源氏祝福。源氏子孙之繁昌,可保无疑了。乐事层出不穷,永无餍足之时。大家希望“千宵并作一宵长”,却不道转瞬天色已明。诸青年像回波一般争先退去,心中不免痛惜。松原上排列着长长的一队车辆。晓风扬起帘脚,露出女眷的衣裾来,好似常绿树底下开出了烂漫的春花。各车辆的伺候人员,按照各主人身份而穿着各种颜色的袍子,拿着精美的盘子,分别请车中主人进膳。下级人员都注目观看,不胜艳羡。呈送给老尼姑的是素食,盛在一只嫩沉香木盘子里,上面覆着青宝蓝色帕子。观者私下议论,都说:“真荣耀啊!这女人定是前世积德的吧!”来时带着无数供养品,一路上途为之塞。但归时负担轻松了,一路上可以逍遥自在地游山玩水。但此等琐屑之事,无须一一赘述。老尼姑与明石夫人想起了离居荒山、不闻不见的明石道人,觉得只此一事深可遗憾。但念这老和尚如果也来参与这盛会,则又不很雅观。惟世人都以老尼姑为范例,认为当今之世,志气应该高远。到处盛称老尼姑的幸福,世间就多了一个典故:凡称道幸福之人,必曰“明石尼姑”。现已致仕的太政大臣家的小姐近江君,打双六时口中必高呼“明石尼姑,明石尼姑!”借以求赢。

朱雀院寄信与三公主,说道:“近来颇有所感,似觉大限将临,思之不胜黯然。我于现世之事,早已无所留恋,但望与汝再见一面。如不可得,我将抱恨长终。不须铺张,微行来此可也。”源氏闻之,对三公主言道:“正应当如此才好。即使上皇不言,你也应该先意承旨。如今劳他盼待,其实对他不起。”于是三公主决心前往探望朱雀院。然而无缘无故,贸然去访,似乎不成体统。源氏便考虑访问的借口。忽然想起,明年朱雀院五十岁,可以办些新菜,前往贺寿。便准备种种僧装,计划素斋食品。出家之人,凡事与俗人不同,故须特别设计,仔细考虑。朱雀院在俗之时,对音乐深感兴趣。故舞人与乐人,必须用心选择,全用技术优越之人。髭黑右大臣有两个儿子,夕雾左大将有云居雁所生二子及典侍所生一子,共三人,此外另有满七岁的几个小孩,这些孩子都当了殿上童。萤兵部卿亲王家尚未行冠礼的王孙、所有适当的亲王家的子孙,以及其他人家的儿童,都被选用。凡上殿的童子,相貌都很俊俏。在各种舞蹈之中选取特别优美的舞姿,种类不计其数。这是规模宏大的盛会,故入选之人大家用心练习。有关此道的专门乐师及精通技术的人,都忙于教练,无有暇晷。

明石女御也迁住二条院,与源氏共同看护紫夫人。紫夫人对她说道:“你身上有孕,我这里恐有鬼怪,于你不利,你快快回宫去吧。”她看见幼小的公主长得美丽可爱,不觉泪如雨下,说道:“我不能看见她长大了!她将来也记不起我了吧。”女御听了也很伤心,眼泪流个不住。源氏说道:“不要有这种不祥的想法!你的病虽然重,但是决无危险。人生穷通夭寿,都是由心决定的。心胸宽大的人,幸福亦随之而增多;心境狭隘的人,即使有缘身登高位,生涯也不得丰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寿命不长;心神旷达的人,长寿之例甚多。”便向神佛祷告,说明紫夫人性情何等温良,在世并无罪孽,乞赐早日痊愈。执行祈祷的阿阇梨、守夜僧人,以及一切准许近侍的高僧,闻知源氏如此忧惧惶惑,大家深感同情,祈祷更加诚恳了。紫夫人有时病情略见好转,但五六日之后又重起来。缠绵病榻,几经日月,一直不肯痊愈。源氏觉得这病状不妙,难道真个没有希望了?心中十分悲伤。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并无明显迹象。病苦究竟何在?却也说不出来,只见病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因此源氏更觉悲伤不堪,心情片刻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了。

各种琴的弦线都调整好之后,合奏就开始了。诸琴各有所长,而其中明石夫人的琵琶尤为美妙纯熟,手法高古,音色清澄,非常富有趣味。夕雾倾耳而听紫夫人的和琴,觉得爪音亲切可爱,反拨之音也异常新颖悦耳。其繁华热闹,并不亚于以此为正业的专家的大规模表演。想不到和琴也有这等美妙的弹法,夕雾不胜惊叹。这是紫夫人长年用功练习的优良成绩,源氏以前替她担忧,此刻便放心了。他觉得这位紫夫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石女御所弹的筝,须在别的乐器休止的隙间不知不觉地透露出音节来,听来也很娇艳美妙。三公主弹七弦琴,虽然还未十分纯熟,但因正在用功练习,所以并无差错,颇能与其他乐器合拍。夕雾听了,觉得三公主的七弦琴也大有进步。他便按着拍子,唱起歌来。源氏也时时拍着扇子,同他唱和。他的嗓子比从前更加美妙了,只是略微宏大,添得了一种威严堂皇之感。夕雾也是嗓子非常优美的人。夜渐渐静起来,这音乐夜会美不可言。

天色渐明,但柏木依依不忍别去,他觉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他对三公主说道:“叫我如何是好呢?你如此嫌恶我,则再度相逢是无望的了。我但求你对我说一句话。”千言万语,缠绕不休,三公主不胜其烦,痛苦之极,越发不开口了。柏木叹道:“想不到结果如此扫兴!像你这样固执的人,世间是没有的!”他伤心之极,接着又说:“如此看来,无可奈何了!照理我可以死了。但我所以舍不得死者,正为了对你尚有这一要求。想起了今宵是最后一面,心中好不悲伤!至少你得对我说一句怜爱的话,那么我就死而无憾了。”便抱了三公主向外跑。三公主想:“结果要把我怎么样啊?”吓得魂不附体。柏木把角上的屏风推开,看见房门开着,便走出去。他昨夜进来时所经过的走廊南端的门也开着,望见天色微明,还未亮足。他想在天光下约略看看三公主的容颜,便把格子窗推开。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你如此冷酷无情,叫我气得发昏了。你应该镇静一下,对我说一声‘我爱你’!”三公主觉得这真正岂有此理,想对他说些话,然而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神情真同小孩一样。

不知待我者,闻此意如何。

此次赴住吉还愿,对外不提起明石道人之意,但言源氏自己要去朝拜。从前流亡须磨、明石诸浦时所许的愿,早已还清。遇赦还都之后,又得在世长生,享受种种荣华,神佛呵护之恩不可忘记。因此偕紫夫人同往,这消息便轰动一时。源氏为欲避免打扰臣民,万事力求简省。但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排场自然异常盛大。大员之中,除左右二大臣之外,其余全部参与。舞人从卫府次官中选用,相貌个个俊美,身材一律等高。不能入选之人,引以为耻,有几个爱出风头的人竟不胜悲伤。乐人则从石清水、贺茂等临时祭所用的人中选择才能特别优越者,组成一班。又外加二人,都是近卫府中大名鼎鼎的能手。神乐方面,也选用许多人员。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都派殿上人前来,分别为源氏服务。多不胜数的高官贵族的马鞍、马副、随从、近侍童子等,都装饰得绚丽灿烂,其美无比。

此外吟咏甚多,不可胜数。但无可观,不须尽述。大凡此等时节所咏诗歌,即使是长于此道的男子,亦不能有佳作。除了“千岁松”之类的文句以外,不会另有新颖之词,无非陈腔滥调而已。

源氏出门之后,众侍女也都散去。小侍从便走到三公主床前,问道:“昨天那封信哪里去了?今天早上大人在看一封信,信笺的颜色很像那一封呢。”三公主知道闯祸了,眼泪淌个不住。小侍从看了她那窘状,心里埋怨她太不中用,继续问道:“你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那时有人走进来,我想:人家看见我挨在你身旁谈什么事情,会起疑心。即使是小小一点疑窦,我也提心吊胆,所以我就避去了。后来过了一会,大人才走进来。我总以为在这期间你已经把信藏过了。”三公主说:“不是这样的,我正在看信时,他就走进来。我来不及藏过,把它塞进坐垫底下,后来忘记了。”小侍从听了这话,不知所云,连忙走到外室,揭起坐垫来一看,那封信已经不知去向。她回进房来,对三公主说:“啊呀,大事不好了!那位也非常忌惮我家大人,即使有一点儿风声走漏到大人耳中,他也觉得可怕,所以一向十分小心谨慎。岂知事隔未久,就闯了这件大祸!归根到底,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蹴鞠那一天被他从帘底窥见了,使得他多年不能忘怀,而埋怨我不给他牵线。但我万万想不到你们会发生这等关系的。这对你们两人都很不利呢。”她剀切直言,毫无惧惮。大概是因为公主年幼,不须顾虑,向来习惯如此吧。公主默默不答,只管哭泣。她非常忧虑,一点东西也不吃。不知内情的众侍女相与言道:“大人眼看见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却专心一意地去照顾今已病愈的紫夫人。”

缘何向我叫,岂是我知音?

有人说道:“承蒙诸位夫人送来这许多华丽的奖品,美意诚可感谢!单教百步穿柳叶的能手欣然享受,未免太杀风景了。本领差些的人应该也都来参与竞赛。”于是大将及以下的人都走下庭中去。柏木卫门督神情特异,只管耽于沉思。夕雾大将约略知道他的心事,看了他那异乎寻常的气色,深恐做出怪事来,连自己也忧心忡忡了。他和柏木非常要好。在诸亲戚之中,这两人特别心心相印,恳切关怀。所以柏木略有失意,或者心中有所忧虑,夕雾便真心地寄与同情。柏木自己觉得:每逢看见了源氏,必然心中恐怖,眼睛抬不起来。他想:“我岂敢怀有不良之心!即使区区小事,凡可受人指责的胡乱行为,我都不敢做,何况这种荒唐之事!”他懊恼之极,又想:“那只小猫总得让我捉了去。虽然不能和它谈心,也可慰我孤眠之苦。”便疯狂一般设法偷猫。然而这件事也很不容易办到。

天色愈来愈亮,柏木心慌意乱,又对她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正想讲给你听。但你如此嫌恶我,我也无心讲了。我已悟得这个梦的意义了。”匆匆欲行之人,觉得苍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凉。便吟诗云:

他想趁早晨凉爽时候回二条院去,故次日起身甚早。他说:“我那把纸扇,不知昨夜遗落在哪里了。这把丝柏扇扇风不凉。”便放下丝柏扇,走到昨日昼寝的地方去寻找。但见坐垫边上有一处稍稍折皱,下面露出淡绿色晕渲的信笺的一端。源氏随手扯出来一看,见是男子笔迹。纸上熏香甚浓,芳气袭人。书体也特别秀丽,长章大篇,写满两张信笺。源氏仔细一看,无疑地是柏木的手笔。送上梳具镜箱来的侍女,还以为主人在看别人写给他的信,全然不知内情。但小侍从看见了,发觉这信笺的颜色与昨日柏木写来的信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怦怦乱跳。她一时忘记了给主人送早粥,私心自慰道:“不会,不会!不会是那封信。哪里会有这等可怕的事情!公主一定早已把那信藏过了。”三公主无心无思,还在那里睡觉呢。源氏看了信,想道:“唉!小孩子真不懂事啊!这种东西随便乱丢,叫外人看见了怎么得了!”他心里看不起三公主,接着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态度很不稳重,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柏木把这只猫讨回家去,夜间叫它睡在身旁,天一亮就起来照管它,不惜辛苦,悉心抚养。这猫性情虽然不亲近人,也终于被他养驯了,动辄跑过来牵他的衣裾,或者躺在他身边和他戏耍。柏木就真心地疼爱它。有一次他烦闷之极,将身横卧在窗前席上,沉思默想。这小猫便走过来,向他“咪咪”地叫,那叫声实甚可爱。柏木伸手抚摸它,说道:“这坏东西,来催我眠了。”脸上便显出笑容。即兴吟道:

源氏答道:

同根花共发,香色有妍媸。

自恨因缘恶,拾来落叶枝。

缘何后我入空门?

光阴荏苒,岁月空过,冷泉帝在位已有一十八年。他近年来心里常想,口上常说:“我没有亲生的皇子可以嗣位,不免寂寥之感。况且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我很想辞去皇位,放心地和亲爱的人叙叙,做做私人所心爱的事,逍遥自在地度送岁月才好。”最近他生了一场重病,便突然地让位。世人都很惋惜,说道:“主上春秋鼎盛,怎么就让位了?”但皇太子已经长大成人,便即了帝位。天下政治并无多大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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