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探本访篱根。
且说内大臣去后,近江君对五节君说:“爹爹叫我去拜访女御,我倘逡巡不前,生怕女御生气,我今夜就去吧。即使爹爹把我当作盖世无双的宝贝,但倘女御等看我不起,我在这邸内便站不住脚了。”可见内大臣对她的关怀很浅。她先写一封信送给女御,信中写道:“相处甚近,‘只隔疏篱’,‘似形随影’,而迄今未得拜访,莫非有‘谁设勿来关’乎?不胜遗憾。虽未拜见尊颜,但正如‘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因我二人有似同根之紫草也。以此比拟,能勿冒渎乎?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字中的点子写得很长。反面又写道:“诚然,今夜定当趋前叩晤,此亦所谓‘越憎爱越深’乎?怪哉,怪哉,思慕之情,‘犹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也。”上端又题着一首诗:
如果他问起你母亲之事,教我难于答复。因此我把你笼闭在此,真是委屈你了。”玉鬘嘤嘤啜泣,答道:
我心并非‘漫然似水波’也。”
源氏常来探访玉鬘,足迹太频繁了,深恐引起外人讥评。他问心有愧,只得暂时止步。然而这期间也想出种种理由来,不断地和她通信。只有这一件事,朝朝暮暮挂在他的心头。他想:“我何必作此无聊之事,自讨烦恼呢?欲免除烦恼,而任情行事,索性娶了她,则世人必讥我为轻薄。在我咎由自取,在她却甚冤枉。我对她虽有无限爱情,但决不想教她和紫姬并肩,这一点我自己明白知道。那末,教她和妾媵同列,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自己固然位尊名重,迥异常人;但教她嫁给我,在我的许多妻妾中忝列末席,在她有何光荣呢?反不如嫁个纳言之类的寻常小吏,倒可受得专心一意的怜爱。”他独自筹思,觉得玉鬘十分可怜。因此有时他也作如是想:“索性把她许给了兵部卿亲王或髭黑大将,如何?让她教夫家迎娶过去,离开了我,也许可使我断绝了念头吧。此法虽甚没趣,却可做得。”然而他来到玉鬘那里,看到了她的姿色,近来更有教琴的借口,则又依依不舍地亲近她。
玉鬘起初嫌恶源氏,后来看见他态度虽然如此,行为却很稳重,觉得不须担心。渐渐看惯之后,便不十分疏远他了。源氏对她说话,她回答时也略带几分亲昵之相。源氏看看,觉得异常娇艳,越看越是可爱,终于又变了念头,不肯就此罢休。他想:“归根到底,还是让她住在这里,替她招个女婿进来。我可随时寻找适当机会,悄悄地和她会面,共谈心事,慰我寂寥,岂不甚好?现在她还未经人事,所以我向她絮烦,使她感到痛苦;招婿之后,即使丈夫监视森严,但她已识人事,自然不会像处女时代那样讨厌我。只要我真心爱她,即使人目众多,亦无妨碍。”如此用心,实属荒唐之极!于是他渐渐感到如此做法很不安心,左思右想,不胜其苦。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欲求安心度日,实在难乎其难。两人关系之复杂,真可谓世无其例了。
吟时不胜依恋之情,而神态生动,甚可怜爱。源氏吟唱古歌:“若非来此地……”,以安慰玉鬘。他觉得此人越发可爱了。苦恋之情,难于堪忍。
庭前不植乱草杂木,只种着许多抚子花,有中国种的,也有日本种的,色彩配合得很调和。许多花傍着雅致的篱垣到处乱开,这夕暮的景色实在美丽。跟源氏来此的诸公子走近花旁,但因不能随意折取,心中很不满足,彷徨不忍遽去。源氏对玉鬘说:“这些都是聪明俊秀的年轻人呢。他们各有各的优点。尤其是柏木右中将,态度更是稳重,品质特别高雅。他后来怎样?有信来么?你不可置之不理,使他伤心。”夕雾中将在群贤之中,也特别优越。源氏说:“内大臣厌恶夕雾,实乃意外之事。他是否希望皇族保持纯粹的血统而繁荣,不要源氏家族的血交混进去,因而拒绝他呢?”玉鬘说:“那妹妹本人总是盼望‘亲王早光临’的吧。”源氏说:“不然,他们并不希望‘请来作东床。肴馔何所有’那么殷勤招待,只是破坏两个幼童的美满之梦,使他们永远隔绝,内大臣这用心太残忍了。如果嫌夕雾官位低,有伤他家体面,那么只要装作不知道二人之事,而将女儿亲事信托我,我总不会使他有后患的。”说罢叹息一声。玉鬘听了这话,才知道源氏与内大臣之间有此隔阂。如此看来,她何时始得与父亲相见,渺不可知。为此不胜悲伤忧恨。
“小草生在常陆海,或恐在伊香加崎。
云居雁正在昼寝。她身穿一件轻罗单衫躺着,看来颇有凉爽之感。身材小巧玲珑,姿态十分可爱。罗衫透露肌肤,晶莹如玉。一手以美妙的姿势拿着扇子,枕腕而卧。头发乱抛在后面,虽不甚长,但末端浓艳,非常美丽。众侍女也都躺在帷屏背后休息,因此内大臣走进室内,云居雁并不知道,没有立刻醒来。内大臣拍拍扇子,她才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仰望父亲,那眼色异常可爱。羞涩之下,红晕满颊。做父亲的看了觉得这女儿长得真标致啊!内大臣对她言道:“我常常劝诫你,白天不可打瞌睡,怎么你又随随便便地睡着了?侍女们怎么都不在你身边,哪里去了?女儿家一举一动都该留意,要守身如玉才好。过分放任不羁,便成下等女子。但过分拘谨,像僧人念不动明王的陀罗尼咒或作手印时一样严肃,则又是讨厌的。对眼前亲近之人也疏远冷淡,戒备森严,看似高贵稳重,其实很不雅观,很不可爱。太政大臣正在教养他的小女公子,准备她将来做皇后。其教育方针是要她通晓万事,而不专长某一种艺能。要她对无论何事都明白了解,养成多闻博识的才器。这方针固然是恰当的。然而一个人生来各有特长,各自在思想上与行为上显露出来,各自养成一种人品。这位小女公子将来长大,入宫供职之时,定然自有一种优秀品质吧。”后来又说:“我指望你入宫去当女御,看来此事难以如愿了。但我总须设法使你勿为世人所取笑。我每逢听到人家女儿贤愚善恶种种情状,总是替你的前途担心。今后你对于假装热诚求爱而来试探你的人,暂时不要理睬。我自有主意。”他满怀慈爱地说了这番话。云居雁回忆从前年幼无知,轻举妄动,惹起了世人纷纷议论,而还是恬不知耻地与父亲见面,觉得满怀悔恨,不胜羞愧。祖母许久不见孙女,常常来信诉说怨恨之情。但因内大臣有言在先,故云居雁亦未便前往探访。
六月中有一日,天气炎热,源氏在六条院东边的钓殿中纳凉。夕雾中将侍侧。许多亲信的殿上人在一旁侍候,当场调制桂川进呈的鲇鱼和贺茂川产的鰌鱼。内大臣家那几位公子前来访问夕雾。源氏说:“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们来得正好。”便请他们喝酒,饮冰水,吃凉水泡饭,座上非常热闹。凉风吹来,颇觉快适;但天空赤日炎炎,了无纤云。夕阳西倾之时,蝉声聒耳,不胜苦热之感。源氏说:“这种暑天,在水上也没有用。恕我无礼了。”便躺下身子。又说:“这种时候,玩管弦也没兴味。而日长无事,又很苦闷。在宫中供职的那些年轻人,带也不解,纽也不松,真有些儿难当呢。我们在这里无拘无束,好不自在,你们且把最近的世事和使人醒睡的奇闻讲些给我听听吧。我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老翁,世事全然不懂了。”但那些年轻人一时也想不出新奇的事件来,大家必恭必敬地把背靠在凉爽的栏杆上,默默不语。
内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御,此时又觉不妥。他想:“女御虽然是我亲生女儿,但她品貌优越,令人敬佩。我把这样的一个人交付给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会笑我:‘父亲究竟是什么主意,这样古怪的一个人,也不打听打听清楚,贸然地接了她进来。’况且女御身边侍女甚多,她们看到了她的怪相,一定到处宣传开去。”便对近江君说:“女御这几天正好归宁在家。你不妨常去望她,学学别人的榜样。寻常凡庸之人,多多与人交往,学些好样,自然也能成品。你也应该如此用心,多多和她亲近。”近江君说:“若能如此,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多年以来,东想办法,西想办法,一心只想大家承认我这个人。我白天也这样想,晚上做梦也这样想,此外什么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许我亲近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兴。”她得意之极,说话更像鸟啭一般快速了。内大臣觉得毫无办法,对她说道:“不须你亲自汲水或拾薪,也可去见女御。但求你远离你所肖似的那个老和尚。”这种幽默的讽喻,近江君全不理解。这位内大臣在许多同辈之中,仪容最为清秀堂皇,光采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却步,但近江君不能赏识。她接着说:“那么我几时去见女御呢?”内大臣答道:“照理应当选个好日子。但不选也罢,何必大肆铺张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内大臣说过之后就回去了。
安得身在田子浦,拜见芳颜得追随。
“见此鲜妍新抚子,
这是没有月亮的时候,侍女们点起灯笼来。源氏说:“靠近灯笼,毕竟太热,还不如点篝火的好。”便召唤侍女,吩咐她们:“拿一台篝火到这里来。”这里放着一张优美的和琴,源氏取过来弹一下,弦音十分协律,音色亦甚良好,便弹了一会。对玉鬘说:“你不大喜欢音乐么?我见你一向不重视它。凉月当空的秋夜,坐在稍稍靠近窗前的地方,合着虫声而弹奏和琴,其音亲切而新颖,非常可爱呢。和琴虽然规模不大,构造简单,然而这乐器具备其他许多乐器的音色与调子,确有其独得的长处。世人称之为和琴,视为甚不足道之物,其实具有无限深幽之趣。我想,这乐器大约是为了不习种种外国乐器的女子而制造的吧。你如果要学音乐,最好专心学习和琴,合着其他乐器而练习弹奏。其弹奏技法,虽然并无多少深奥秘诀,但真要弹得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当代,无人比得上这位内大臣。同是简单平凡的清弹,手法高明之人弹来,含有各种乐器的音色,其声美不可言。”玉鬘也曾约略学过和琴,如今听了源氏之言,颇思再图上进,学习之心更切了,便问:“这院内举行管弦之会时,我也可以去听听么?山野愚民之中,学和琴的人也很多,人皆以为这乐器很简单,容易学会。原来名手弹奏时,如此高深美妙。”她那态度非常热情,表示十分羡慕的样子。源氏说:“这个自然。听到和琴这个名词,似乎觉得是乡村田舍的低级乐器。岂知御前管弦演奏时,首先宣召掌管和琴的书司女官。外国如何,不得而知;在我日本国,以和琴为乐器之始祖。倘能向和琴名手中最高明的内大臣学习,自然特别容易学好。今后但逢适当机会,他也会到这里来。然而要他不惜此琴妙技,将秘曲尽行表演,却是困难之事。不论何种技艺,凡精通此道之人,都不肯轻易传授其秘诀。但你将来总有机会听到。”说罢,便取过琴来,弹了一个片段,音节非常新颖而华美。玉鬘听了,想象内大臣弹的一定比他更好,思亲之心越发深切了。为了和琴之事,也使她增添烦恼:不知哪一天能蒙父亲诚恳亲切地弹给我听?
且说新来的近江君,住在邸内北厅。内大臣虽然找了她来,心中却想:“怎么办呢?我迎接这个人来,真是多此一举啊。倘说因为世人讥评,所以送她回去,则又太轻率,近于儿戏了。就此养她在家里,则恐世人又将讥笑,以为这样不中用的女儿,我妄想教养好来。这又是很讨厌。想来想去,还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御那里,就让她在宫中做个蠢宫女吧。外人说她相貌极恶,其实并不若是其甚。”此时弘徽殿女御正好归宁在家,内大臣就去探望她,对她言道:“你带了这个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们,她有不懂规矩之处,要毫不客气地教导她,勿使她给青年侍女们取笑。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虑太不周了。”说着笑起来。女御答道:“哪里的话?决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坏。只是中将等预料她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估计太高,教她赶不上罢了。外人如此讥笑,使她难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这应对很有礼貌。弘徽殿女御相貌并非十全无缺,但气品高雅,神情清丽,加之态度和蔼可亲。内大臣看了她那富有风韵的笑颜,觉得这女儿毕竟与众不同。便对她说道:“总而言之,是中将年轻,思虑不周之故。”如此议论,实在委屈了这个近江君。
且说内大臣最近找到了那个女儿近江君之后,邸内上下人等对此事都不赞许,大家看不起她。世人也都讥评为无聊之事。此种诽议,内大臣都听到。有一天,弁少将在谈话中乘便说起:“太政大臣曾经问他是否真有其事。”内大臣笑道:“当然有啰!他自己不是迎来了一个素不知名的乡下姑娘,费尽心计地教养她么?这位大臣向来不喜议论别人,独有对于我家之事,特别注意,并且加以讥评。这在我倒觉得很光荣呢。”弁少将说:“住在西厅里的那个人,听说长得非常漂亮,无瑕可指。兵部卿亲王等热心地向她求婚,正在为她烦恼呢。大家都猜量这不是一个寻常的美人。”内大臣说:“不见得吧!只因她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儿,所以大家凭空猜量,极口称赞。世间人情往往如此。我看未必是个美人吧。如果真是美人,应该早就闻名了。这位大臣位尊名重,无忧无虑,享尽荣华富贵。只可惜子女太少。最好有个正妻所生的女儿,悉心教养,使她长得美玉无疵,大受世人艳羡。然而他家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侧室所生的也极稀少,这未免太寂寞了。明石姬所生的女儿,母亲出身低微,然而宿世福缘不浅,前程倒很远大呢。至于你所说的那个,也许不是亲生女儿。这位大臣毕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可能干这种勾当。”他如此贬斥玉鬘。又说:“但不知她的亲事如何定夺。兵部卿亲王大约可以到手的吧。他和太政大臣交情特厚,人品也很优越,倒是门当户对的。”此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云居雁,觉得很不满意,希望她也像玉鬘那样受人仰慕,使得许多男子焦灼不安地猜测谁是乘龙快婿。妬羡之余,决定在夕雾官位未升期间,不将云居雁许配与他。但倘源氏启口,诚恳请求,则亦不妨让步,允其所请。无奈夕雾毫不着急,内大臣心甚不快。他这般那般地筹思了一会,突然起身,漫步走向云居雁的房间。弁少将陪着他同行。
何人探本访荒篱?”
常陆骏河海波涌,流到须磨浦上逢。
源氏便问内大臣的儿子弁少将:“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总之,有人告诉我说:你家内大臣最近找到了一个外边妇人所生的女儿,正在用心教养她。真有其事么?”弁少将答道:“有的,不过没有像外间传说那么夸张。今年春天父亲做了一个梦,叫人来详。有一个女子听到了这件事,自己前来投靠,说她正是有恨欲诉之人。我哥哥柏木中将闻知了,便去调查,到底是真是假,有否确实证据。详细情况我不知道。近来世人都把此事当作一件珍闻传述呢。此种事情,对我父亲说来,自然是家庭的一点瑕疵。”源氏听了,知道确有其事,便接着说道:“你父亲有了这么许多子女,还要用心去寻找这一只离群之雁,也太贪心了。我家子女稀少,颇想找到这样的人,大约其人不屑来投靠我吧,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看,既然前来投靠,总不是全无关系的。你父亲年轻时代,到处乱钻,不择高下。好比一个月亮,映在不清澄的水里,哪得不模糊呢?”说时脸上显出微笑。夕雾详知内大臣最近找到的女儿近江君品貌不佳,所以他父亲用这比喻来暗示,他一向态度严肃,此时亦不免失笑。弁少将和他的弟弟藤侍从觉得很不自在。源氏又同夕雾开玩笑:“夕雾啊,你就拾了这一张落叶吧。与其遭人拒绝,长被世人所取笑,还不如折了这同根之枝,聊以自慰,有何不可呢?”
这信写在一张一摺的青色纸上,字体都是草书,写得剑拔弩张,却并无根据,只是信手挥舞,把“し”字写得极长,故意装腔作势。行间亦不整齐,斜向一边,形似欲倒。但近江君很得意,自己笑着欣赏了一番。毕竟她也懂得女子书简的格式,把信卷得很细小,系在一枝抚子花上,派一个新来的女童送去。这女童虽是打扫厕所的,却很伶俐,又长得漂亮。她走到弘徽殿女御的饮食室中,对侍女们说:“请将此信呈送女御。”打杂差的侍女认得这女童,知道她是北厅里的侍童,便收了信。一个名叫大辅君的侍女拿了信走进去,呈与女御,又把信从花枝上解下,请她阅读。女御看了一遍,微笑着放下了信。有一个叫做中纳言的贴身侍女,从旁窥看,对女御说:“这封信时髦得很啊。”她想再细看看。女御说:“恐是我看不懂草体字之故吧,这首诗似乎本末不称呢。”便把信递给中纳言,对她说道:“回信也要写得如此大模大样。不然,要被人看轻为下品。你立刻替我写吧。”她叫中纳言代笔。众青年侍女觉得此信希奇,都低声窃笑。女童催索回信了。中纳言告女御:“这封信里引用了许多风雅的典故,回信很难写。叫人代笔,似乎失礼吧。”便模仿女御的笔迹写了:“相隔甚近,而一向疏远,诚为恨事。
答诗故意模仿来诗。中纳言读给女御听了,女御说:“啊呀,使不得,恐怕她以为真是我作的诗呢。”她讨厌这首诗。中纳言答道:“不打紧,看的人自能辨别。”便把信封好,交与女童。近江君看了回信,说道:“这首诗真好风趣啊!她在等待我呢。”便用浓烈的衣香把衣服反复熏了几遍,又用胭脂把脸涂得绯红,再把头发重新梳过。如此化妆,倒也另有一种华丽娇憨之相。她和女御会面之时,想必还有许多笑话哩。
盼待芳踪光临早,此间亦有箱崎松。”
内大臣见过弘徽殿女御之后,乘便到北厅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门口,向内一望,但见帘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个伶俐的青年侍女五节君打双六。她焦灼地揉着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点子,小点子!”内大臣见此模样,想道:“啊呀,不成样子!”便举手制止了先驱的随从人等,独自悄悄地走到边门旁,向门缝里窥探。正好纸隔扇开着,可以分明看到室内情状。但见五节君也尖声尖气地叫道:“还报,还报!”摇着骰子筒,不肯立刻掷出。内大臣想:“不知道这女子作何感想。”两人的模样都很轻佻。近江君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娇美,头发光艳可鉴,足见前世果报不恶。只是额角生得太低,声音异常浮躁,这就抵消了其他一切优点。相貌很像父亲,虽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处,但一望而知其为父女。内大臣对镜自视,也觉得很像,不免自叹宿世孽缘。他就走进室内,对近江君说:“你在这里住得惯么?有否不方便之处?我事务烦冗,不能常来看你。”近江君照例快嘴快舌地答道:“我今住在这里,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只是回想多年以来,不能会见爹爹,日日思念,夜夜梦想,常是不能见面。那时真好比打双六手运不好,气死我也!”内大臣说:“是啊,我身边不大有可供使唤之人,早就盼望你来,也可慰我寂寞。然而这也不是容易办到的啊。如果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者,杂在众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这样或那样,未必入人耳目,惹人注意,倒可放心。即使这样,也还有顾虑:如果别人知道这是谁家之女,谁人之子,则言行设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种事例甚多。何况出身不寻常的人……”说到这里,含糊其辞。然而近江君不解父亲的苦心,率尔答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什么都不计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当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愿替爹爹倒便壶。”内大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这种活儿不配你做!你对难得见面的父亲如果有孝心,以后说话时声音稍稍缓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寿命也可延长了。”这位大臣善于滑稽,带着笑容说这话。近江君说:“我的舌头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从小就这样,我那已故的妈妈常常苦苦地叹息着告诉我:‘你出世时,妙法寺那个快嘴快舌的长老走进我产房里来念经,你便肖似了他。’妈妈很替我担心呢。我总得想个法子改了这毛病才好。”内大臣也很替她担心,但听了这话,觉得她确有一片十分深挚的孝心,便对她说:“走进产房里来念经的长老,不是个好人。他有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报应。犹似哑巴和口吃,是毁谤大乘经典的报应。”
原来源氏和内大臣表面上虽然亲睦,但为了此种事情,自昔就常常赌气。最近内大臣不肯把云居雁嫁给夕雾,使得夕雾大受委屈,以致伤心失意,源氏旁气难忍,因而说这种讽刺话,希望其传入内大臣耳中,教他也气一气。源氏闻知内大臣找到了一个女儿之后,想道:“如果把玉鬘给他看,他看见她容貌美丽,一定很疼爱。内大臣为人直爽善断,察察为明,善恶褒贬,丝毫不苟,性行迥异常人。如果他知道我藏着玉鬘,定然非常恨我。但倘不预先告诉他,突然把玉鬘送去,他看见她容貌美丽,自然不会轻视,一定郑重其事地教养她。”此时晚风吹来,十分凉快,诸青年都舍不得回去。源氏说:“跟你们在这里纳凉,真好舒服啊!只怕我这把年纪,夹在这里要被你们讨厌的。”说着,便走向玉鬘那边去。诸青年都起来陪送他。
源氏合着和琴吟唱催马乐:“莎草生在贯川边,做个枕头软如绵。”声音温柔可爱。唱到“郎君失却父母欢”时,脸上现出微笑。此时自然而然地奏出清弹,其音美不可言。唱罢,对玉鬘说道:“来,你也弹一曲吧。凡是技艺,须在人前不怕羞耻,方能进步。只有《想夫怜》一曲,因为曲名未便明言,所以也有人把曲调记在心中,暗地里弹奏。至于其他乐曲,总须毫无顾虑,与任何人都合奏,才容易进步。”他恳切地劝告。玉鬘在筑紫时,曾请一个自称是京都某亲王家出身的老妇人教授和琴,她深恐教的有错误,所以不肯弹奏。她希望源氏再弹下去,好让她学习,热心之极,不知不觉地将身子靠近他去,同时说道:“有什么风来帮助,使得琴音如此优美!”便倾耳而听。映着篝火之光,那姿态异常艳丽。源氏笑着说:“为了你这耳聪的人,才有沁人心肺的风吹来帮助呀。”说着,便把琴推向一旁。玉鬘心甚讨厌。此时有众侍女在旁,源氏未便像以前一般调戏她,便掉转话头:“这些年轻人没有饱看抚子花,就回去了。我总得请内大臣也来看看这个花园。人世真是无常迅速啊!约二十年前有一个雨夜,内大臣在谈话中提到你,竟像是眼前之事呢!”便把当时情状约略告诉她。感慨之余,即席吟诗:
黄昏时分,室中幽暗,但见诸侍女等一律穿着便衣,面目难于分辨。源氏叫玉鬘:“稍稍坐近外边些。”低声对她说道:“弁少将和藤侍从跟着我来了。他们恨不得早就飞了过来,但夕雾中将太老实,一直不带他们来,也太不体谅人了。这些人都恋慕你呢。即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当她们养在深闺内时,也按照其身份之高下,而为各种各样的人所恋慕。何况我家,内部虽然乱七八糟,外面看来比实际体面得多。我家虽然已有许多女子,但都不是他们所可恋慕的。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在寂寞无聊之时,常想看看恋慕者用心的深浅。现在果然符合我的本意了。”说的声音很轻。
“抚子托根山家畔,
许多四位、五位的大官员恭恭敬敬地随从着内大臣,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限威势。近江君目送父亲归去,对五节君言道:“啊呀呀,我的父亲真好威风!我是这位大人物的女儿,却在穷乡僻壤的小户人家生长……”五节君说:“内大臣太高贵了,教人不敢亲近。倘是个普通身份的父亲,接你回来,真心地疼爱你,倒反而更亲切呢。”此种想法,却也古怪。近江君骂道:“你又来和我捣蛋了,真讨厌啊!以后不许和我对嘴对舌!我是身份高贵的人呀!”她那娇嗔之相十分动人。任性不拘,口没遮拦,亦自有其可爱之处,这缺陷倒可原谅。只是这位小姐生长在偏僻地方下等人之中,故不懂得言语之道。原来言语有一种技法:即使是无甚意思的言语,只要从容不迫、斯文一脉地说出,别人听来自然悦耳;即使是无甚深趣的诗歌,只要吟时声调恰当,余音婉转,首句和末句唱得缠绵悱恻,那么别人虽未深解诗歌的意义,听来自感兴味。但近江君不懂此法,即使她所说的话含意甚深,听起来也全无趣味。急忙地说出的话,使人只听见生硬枯燥的声音。加之她的乳母性情蛮横,自命不凡,她在这乳母怀中长大起来,态度言行自然很不文雅,因此人品就低劣了。但也并非一无所能,本末不称的三十一字短歌,她也能脱口而出地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