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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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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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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雾对云居雁,也不能通信。他毕竟相信云居雁远胜于惟光的女儿,常常挂念她。别离越久,相思之情越发难堪。天天悲叹不得再见一面。外祖母那里,也无心去访问。想起了云居雁所住的房间,以及年来共处时的游钓之地,越发觉得深可恋慕。连这从小住惯的整个太君宫邸,也勾起他相思之苦。因此他又笼闭在东院的书房里了。

内大臣声言即将出门。走出房间,却偷偷地钻进了他所宠爱的一个侍女房中,和她密谈了一会,又缩紧了身子悄悄地溜出去。半途上听见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觉得奇怪,倾耳一听,原来是侍女们正在议论他。但闻一人说:“他自己以为贤明,但世间父母总是糊涂的。你瞧吧,不久就会出毛病。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其实是瞎说。”她们在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真有这般丑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以前并非不提防到,但念两个都还是孩子,就疏忽了。世事真难办啊!”他这才明白了情况。但并不声张,悄悄地出去了。前驱者簇拥大臣登车后,高声喝道。侍女们相与言道:“咦,老爷到这时候才动身呢。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到了这年纪还要偷偷摸摸。”适才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刚才飘来一阵浓烈的衣香,我们还道是夕雾少爷走过,原来是老爷!啊呀,糟糕!我们刚才说的话恐怕被他听到了!这位老爷脾气很暴躁呢。”大家不免担心。

真可耻啊!”云居雁答道:

便觉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频频叹息,惊醒了她,只得睡下,一夜心绪不宁。

住在大堰邸内的明石姬,自念身份微不足数,不欲与他人同时迁入。直到十月间,他人都已迁定之后,方始悄悄地迁居。迁居时的仪仗,以及其他种种排场,均不逊于其他诸人。源氏关心明石姬所生小女公子的将来,所以明石姬迁入六条院后所受种种待遇,与紫姬等无甚差别,非常优厚周到。

相逢已绾同心结,

腊尽春回之后,营造及祝寿的筹备越发加紧。安排法会后的贺宴,选定乐人与舞手等事,皆由源氏亲自操心。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的装束,以及犒赏品等,皆由紫姬用心准备。住在东院的花散里也分担一部分工作。紫姬与花散里交情亲密,两人和睦共处,欢笑度日。

同时,源氏内大臣升任为太政大臣,右大将升任为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将天下政务移交新内大臣掌管。这位新内大臣为人一向规矩正直,而且举止大方,心地贤明。他富有学问,从前玩掩韵游戏时虽然比不上源氏,但办理公事非常能干。他有许多夫人,生了十几个儿子,都已渐次成人,各得官职,个个显赫,全家繁荣。女儿除弘徽殿女御以外,尚有一人,称为云居雁,年方十四,与弘徽殿女御异母。其生母是亲王家女儿,娘家门第高贵,并不逊于弘徽殿女御之母。但这生母后来改嫁了一位按察大纳言。这按察大纳言和她生了许多子女。云居雁由母亲带去,杂在这许多子女中由后父抚养,内大臣认为有失体面,便把云居雁接了回来,寄养在祖母太君膝下。内大臣对云居雁,远不如对弘徽殿女御之重视。但云居雁的人品和相貌非常优美。

到了八月里,这六条院完工了,大家准备乔迁入内。四区之中,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原是六条妃子旧邸,现在仍归她的女儿秋好皇后居住。辰巳向一区,即东南一区,归源氏与紫姬居住。丑寅向一区,即东北一区,归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向一区,即西北一区,预备给明石姬居住。各处原有的池塘与假山,凡不称心者,均拆去重筑。流水的趣致与石山的姿态,面目一新。各区中一切景物,都按照各女主人的好尚而布置。例如:紫姬所居东南一区内,石山造得很高,池塘筑得很美。栽植无数春花,窗前种的是五叶松、红梅、樱花、紫藤、棣棠、踯躅等春花,布置巧妙,赏心悦目。其间又疏疏地杂植各种秋花。

林莺飞啭如怀旧,

夕雾这一天所作的诗甚好,考取了进士。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的十个学生虽然都是积有长年修养的贤才,但及第者只有三人。秋天京官任免之时,夕雾晋升为五位,当了侍从。他对云居雁始终不能忘怀。但内大臣防范极严,使他一筹莫展。他也不强求会面,只是巧觅机会,互通音信而已。真是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择于秋分节乔迁。原定大家一起迁入,但秋好皇后嫌其骚扰,略略延期。一向和光同尘的花散里,则于秋分之夜和紫姬一同迁入。紫姬所爱的春院,与此时季节不合,但也饶有雅趣。紫姬乔迁用的车辆,共十五台。前驱者大都是四位、五位的京官。也有六位殿上人,但都选用亲信者。这排场不算体面。为欲避免世人讥评,故一切从简,并无豪华盛大之举。花散里的排场并不亚于紫姬。大公子夕雾侍从奉陪,照料一切。人都以为理应如此。侍女等各有专用房室,仔细隔分,这新院的设备可谓周到之至了。过了五六日,秋好皇后从宫中回来,也乔迁入院。其仪式虽然简朴,亦颇盛大。这位皇后幸运之佳,自不待言。其仪态之优美与大方,亦迥异寻常,最为世人所尊敬。这六条院中各区隔离,但有曲廊相通,可以互相往来,因此诸女友常得叙晤,乐趣甚多。

且说源氏太政大臣发心营造一所清静的宅院。他的主意是:既然要造,不如造得大些,讲究些,好让散居各处而难得见面的人,尤其是僻处山乡的明石姬等,大家集中在一起。于是在六条地方,即六条妃子旧邸一带,选定一块地皮,划分四区,大兴土木。明年是紫姬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大庆,紫姬正在准备祝寿之事。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简慢,应该及早筹办。既然要祝寿,不如在新邸举行,更为体面。便命赶紧动工,务求克日完成。

且说今年十一月间的五节舞会,源氏太政大臣家须遣送舞姬一人。此事并不十分烦忙,只是日子近了,随从舞姬的童女等人的服装,必须赶紧置办。住在东院的花散里,司理舞姬入宫时随从人等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司理总务。新立的秋好皇后也相帮置办了许多华丽的服饰,连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也齐备。去年因有藤壶母后之丧,五节舞会停止举行。为了补偿去年的寂寞,今年人心特别兴奋。在选送舞姬时,各家竭力竞争,一切务求尽善尽美。云居雁的后父按察大纳言和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都把女儿送去当舞姬。地方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弁的良清也遣送一个女儿。今年特定规章:凡舞姬于会毕后皆得留住宫中,充当女官。因此大家愿意遣送女儿。

尚未说完,内大臣进邸内来了。云居雁无可奈何,连忙逃回自己房中去。夕雾留在这里,觉得很不像样,狼狈起来,也退入自己房中躺下了。他听见内大臣唤云居雁快快上车,三辆车子悄悄地赶出去,心中不胜怅惘。太君派人来叫他去,但他装作睡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他的眼泪流个不住,啜泣直到天明,便在浓霜的清晨急急忙忙回东院去了。因为他的两眼已经哭肿,被人看见了很难为情;又怕太君要派人来叫他,还不如独自笼闭在书房里来得安心,所以急忙回去。归途中独自思量,这并非别人害我,全是自寻苦恼。天色阴沉,四周还很黑暗。夕雾即景独吟:

当年少女知非昔,

内大臣也觉得太唐突了,连忙说明:“儿子将此幼女奉托太君抚养,自己一向不曾稍尽为父之责。只因欲为长女争取女御地位,使她册立为后,用尽苦心,谁知遭到失败。儿子虽不抚育幼女,但深信太君教养有方,故甚放心。岂料发生此意外之事,实甚遗憾!夕雾虽然学识渊博,名重天下,但倘草草不择,就近攀姑表之亲,外人亦将讥笑为轻率。即使微贱之人,亦不屑为此。此事于夕雾亦甚不利。为夕雾计,不如另择高贵而非近亲之家,做个乘龙快婿,方为荣华之举。若就近结亲,源氏太政大臣亦必不喜。太君即使欲令此二人结婚,亦不妨先将情由示知,以便多做准备,亦可使排场稍稍体面。如今任幼者之所欲为,不加管束,实在令人痛心啊!”太君做梦也不曾想到,觉得此事实出意外,答道:“你这番话,亦属有理。但我全然不知这两人有何打算。如果真有其事,我比你更加痛心呢。你要我与他们共负此罪,我心实甚不甘。自从你将此小女交我抚养之后,我特别疼爱她。凡你所不曾注意之事,我也独自仔细考虑,务求将她养成优秀之人。二人年龄如此幼稚,而为长上者溺爱徇情,若谓听其苟且结合,则万无此理!我且问你:你是从谁口中听来的?轻信恶人之言而肆意责人,万万不可!倘无事实根据,岂非毁坏别人名誉么?”内大臣答道:“不敢,决非毫无根据。尊处诸侍女皆在背后评议讥笑呢。此事实甚遗憾,且又深可担心。”说罢,告辞而去。

君当斋院日,祓禊在山溪。

在座诸人略有私语,儒学博士们立刻制止,责备他们无礼。他们对人动辄呵斥。天色渐暮,灯火微明。他们的脸在灯光之下,竟像戏剧中的小丑,憔悴而古怪,却又各人不同。他们的样子真是异乎寻常。源氏内大臣说:“哎呀,不得了!像我这样顽劣的人,要大受呵斥了!”便躲进帘内,隔帘观看。有些大学生来得较迟,座位已满,便想退去。源氏知道了,宣召他们到钓殿来,特地犒赏他们种种物品。

到了年底,太君专心一志地为夕雾准备新年服装,其他一切都不顾。她替外孙做了许多套漂亮的衣服,但夕雾看也不要看。他说:“元旦我不一定入宫贺年,外婆何必如此忙着替我做衣服呢?”太君说:“你怎么可以不入宫贺年!这倒像是老人病夫的话。”夕雾自言自语地说:“年纪倒没有老,却真像个病夫了。”说着流下泪来。太君知道他是为云居雁之事伤心,觉得很可怜,也几乎哭起来。对他说道:“凡为男子的,即使身份低微,也应该气宇轩昂。你身份高贵,更不应该垂头丧气。你心中有什么忧愁?这样有伤身体啊。”夕雾说:“并无什么忧愁。只因区区一个六位小官,被别人看不起。虽然知道这六位是暂时的,总觉得没有面子进宫。要是外公在世,别人开玩笑也不敢欺侮我哩。爸爸虽然是我的亲爹,但显然把我当作外人看待,连他的房间里也不许我随便出入。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接近他。那里的继母固然很疼爱我,但倘我自己的母亲还在世,我更可无忧无虑呢。”说着掉下眼泪来,便把头扭过去。太君看了更觉可怜,也纷纷落泪。后来说道:“母亲早死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是很可怜的。然而各人都有自己的幸运,不久成人立业之后,就无人敢看轻他了。你决不可伤心。你外公能再多活几年才好。你爸爸是和外公一样尽心竭力地照顾你的,我也依靠他。然而不称心的事真多呢。外人都称赞你舅舅是个非常贤能的人,然而他对待我,比从前越来越不如了。我即使寿长,亦甚痛苦。像你这样前程远大之人,也不免于忧患,虽然这忧患是极小的。可见人世苦多乐少啊。”说着流下泪来。

是时宫中正在议立皇后。源氏内大臣推荐梅壶女御,因为藤壶母后曾有遗言叫她照顾皇上。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都是亲王家的女儿,两代皇后不宜都出自亲王家,因此未能赞同。世人主张:“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理应册立为后。”于是两方的袒护人暗中竞争,各有操心。此外还有兵部卿亲王其人,现已改任式部卿,为本朝国舅,深得皇上信赖。他的女儿早已入宫,和梅壶一样当了女御。袒护他的人认为:“既然要立亲王家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的女儿与梅壶同等,且是藤壶母后的侄女,较为亲近。母后逝世之后,由她来代替母后照顾皇上,最为适当。”三方各有理由,互相竞争。但结果终于册立了梅壶女御为皇后,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此消息,无不惊叹,认为梅壶女御好大福分,和她母亲六条妃子完全相反。

浅绿何年得变红?

五公主那里,源氏逢时逢节亦必致送礼物。五公主衷心感激,便极口赞誉他:“这位公子,我看见他不多几天之前还是个孩子呢。谁知一眨眼,已经变成大人,礼数如此周到了。况且相貌长得漂亮之极,心地比谁都善良呢!”青年侍女们听了都掩口而笑。

遥隔九重居别院,

云居雁去后,太君写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你父亲恐又将恨我,但你总了解我的心情,盼即来此相见。”云居雁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她今年十四岁,似乎尚未成人,然而娇憨温柔,容颜十分妩媚。祖母对她说道:“我一向与你寸步不离,朝夕相伴,你去了我好冷清啊!我残年无多,常常担心:不知道命里有否看见你荣华富贵之一日。如今你又舍我而去,我真伤心啊!”说到这里,哭起来了。云居雁想起了最近那件难为情的事,头也抬不起来,只是嘤嘤啜泣。此时夕雾的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地对云居雁说:“我但愿小姐做了我的女主人。小姐迁往那边去了,实在可惜啊。舅老爷要将小姐许配他人,小姐切不可听从啊!”云居雁越发怕羞了,一句话也不回答。太君对宰相君说:“罢了!这种没趣的话不必说了。各人的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啊!”宰相君还是怒气冲冲地说:“不是这么说的!舅老爷恐怕是看不起我家少爷,说他微不足道呢!我倒要请他打听打听:我家少爷哪一点赶不上别人?”

岁历更新,匆匆已届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过去了,朝野臣民都除去丧服,改穿常装。到了四月一日的更衣节上,满朝衣冠都像花团锦簇一般了。四月中旬的酉日,举行贺茂祭时,天色也很明朗鲜丽,只有前斋院槿姬依旧孤居寂处,悒悒寡欢。庭前的桂树蒙着初夏的熏风,欣欣向荣,青青可爱。青年侍女们看见了,都回思小姐当斋院那年举行贺茂祭时的情状,不胜恋恋。源氏内大臣来信问候说:“今年斋院父丧期满,该除服了。贺茂祭祓禊之时,心情定然舒畅了吧。”又赠诗云:

冰霜凛冽天难曙,

我思念你已经很久了。”这行径真是太唐突了!他的声音甚是柔美,但舞姬不认识他,只觉得害怕。正在此时,侍女们急急忙忙地赶来为小姐添妆了。许多人喧哗地走近来,夕雾不便再留,只得遗憾地走开了。

笛声嘹亮今犹昔,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的,是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儿。这女儿相貌生得极好,有美人之名。惟光觉得身份不配,有些为难。旁人却指责他说:“按察大纳言所遣送的竟是侧室所生的女儿,你把嫡妻所生的爱女送出去,有什么难为情呢?”惟光听了犹豫不决。但念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当女官,便打定了主意。先叫她在家里练习舞蹈。随身侍女,都严格挑选。到了规定那天傍晚,便把女儿送进二条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各院中的女童和侍女都叫出来,仔细观察选择,指定若干人作舞姬的随从。入选的人,想到自己的身份,无不感到荣幸。源氏太政大臣规定:在皇上御前表演之前,先在他自己面前试演一次。他看见所选定的童女,容貌姿态个个十分优美,因为人数过多,欲除去几个,竟舍不得割爱。他笑着说:“我想再遣送一个舞姬才好呢。”终于只得根据她们的仪态和神情而复选了一次。

秋好皇后所居的西南一区内,在原有的山上栽种浓色的红叶树,从远处导入清澄的泉水。欲使水声增大,建立许多岩石,使水流成瀑布——这就开辟成了广大的秋野。此时正值秋天,秋花盛开,秋景之美,远胜于嵯峨大堰一带的山野。

夕雾嫌恶淡绿色官袍,所以平常不肯进宫,外面也很少出去。但今天是五节舞会之期,宫中特许穿便袍,颜色不必按照官位,他便进宫去了。他年纪很轻,相貌清秀。但样子比年龄老成,步态神气十足。自皇上以下,公卿王侯无不特别爱怜他。真乃世上少有的备受恩宠的人。

真乃无常迅速也。”如此而已。源氏照例仔细欣赏。槿姬除服之日,他送去了无数礼物,交宣旨收转。槿姬看了反而不快,说要退还他。宣旨想道:倘这礼物上附有情书,那么不妨退还他。但现在他并无所求,况且小姐当斋院期间,他也常常致送礼物。这确是一片诚心,有何理由可退还他呢?她觉得左右为难了。

今日之会,不用专门诗人,只宣召才能优秀的大学学生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办法,由皇上勅赐诗题。这考试想必是为太政大臣家长公子夕雾而设的。几个胆怯的学生,每人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在湖里,样子十分周章狼狈。红日渐渐西倾,乐船在池塘中巡回,歌舞大作。山风吹送音乐之声,悠扬悦耳。夕雾独坐舟中作诗,不胜其苦,想道:“我其实不须如此苦学勤修,也可与众人交游取乐。”心中愤愤不平。

太君闻此消息,大为不满,认为此乃意外之事。这也是难怪她的。太君会见源氏时,提及此事。源氏便向她说明:“启禀太君:此子年事尚幼,本不该为他举行冠礼,教他强装成人。今所以举行者,实有用意:欲使暂入大学寮,研习学问二三年耳。在此期间,只当他没有成人。将来学业成就,便有才能为朝廷效劳而自成一员人物了。窃思自身年幼之时,生长九重宫殿之中,不知世事深浅。昼夜侍奉父皇,所读书籍,实甚有限。虽然幸蒙父皇亲自传授,但因修养浅薄,年幼无知,故无论研习学问,或调琴吹笛,皆缺乏功夫,不及他人之处甚多。聪明儿子胜过愚笨父母,世间少有其例。而且世世相传,势必一代不如一代,相去愈远。只因有此顾虑,故欲使小儿入学。大凡高贵之家的子弟,升官晋爵可以随心所欲,荣华盖世,骄奢成习,则往往视研习学问为苦工,而不屑从事。此等子弟只知耽好游戏,而官爵自会随意晋升。于是趋炎附势之人,在腹中蔑视讥笑,而在表面则阿谀奉承,以博得其欢心。在这期间,这子弟俨然成了伟大人物,尊荣无比。然而一旦时移势变,父母死亡,家运衰落,这人就被世人所轻侮而孤苦无依了。如此看来,凡人总须以学问为本,再具备大和智慧而见用于世,便是强者。目前看来,这措施似乎耗费时日,教人焦急,但将来学优登仕,身为天下柱石,则为父母者即使身死,亦无后顾之忧。目前虽未能多多提拔,但在家长照拂之下,想不致被人讥笑为穷书生也。”

岂意今年禊,是君除服期。

大学考试之日,王侯贵族的车马云集大学寮门前,不可胜数。几乎满朝公卿全部来到了。冠者夕雾公子由无数人员簇拥而入,其仪容之俊美,实不堪与一般考生为伍。以前参与起字仪式的那一群寒酸儒者也来了,教夕雾列席他们之末座,难怪他心中委屈呢。这里也像起字仪式中一样,那些监考的儒学博士常对人大声斥骂,甚是可厌。但夕雾不慌不忙,从容诵读。此时大学甚为繁荣,不亚于古昔全盛之时。上中下人各级官员子弟,竞尚此道,集中于学术研究。因此世间多才多艺之人,日益增多。夕雾此次应考,文章生、拟文章生等考试全都及第。今后师弟二人便更加用心教习,励志治学了。源氏又在邸内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均来参与,扬扬得意。这真是学术繁荣、文运昌隆的时代。

夕雾不知道别人正为了他而闹得天翻地覆,管自前来探望太君。前夜他来此,为了人目众多,不能与云居雁密谈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来了。太君往日看见外孙来了,总是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说话了。她对夕雾说:“为了你的事,你舅舅恨煞了我,我好为难啊!你胡思乱想,教别人懊恼,真不应该!我本来不想谈此种事情,不谈又怕你不明白。”夕雾本来怀着鬼胎,立刻猜测到了,红着脸答道:“究竟为了何事?我近来笼闭一室,静心读书,久无机会参与人群,并未得罪舅舅呢。”他说时满面羞涩。太君很可怜他,说道:“不必谈了,总之你以后小心谨慎就是了。”说到这里为止,以后便谈别的事情。

然而这会上的招待人,都选用老成自重、不会轻率嬉笑的人,叫他们拿着壶樽敬酒。只是儒家的礼仪过分别致,因此右大将和民部卿等虽然谨慎小心地捧着酒爵,终不合法,常被儒学博士严厉指责。有一儒学博士骂道:“尔等乃一奉陪之人,何其无礼!某乃著名儒者,尔等在朝为官而不知,无乃太蠢乎!”众人听了这等语调,都噗嗤地笑出来。博士又骂:“不准喧哗!此乃非礼之极,应即离座退去!”如此威吓,又很可笑。不曾见惯此种仪式之人,看了觉得希奇,心中纳罕。但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懂得此道,都点头微笑。他们看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问,以此道教子,十分赞善,都对他表示无限尊敬。

当年舞袖传情愫,

云居雁的态度完全是一个小孩。父亲对她劝说了千言万语,她也不听从,弄得父亲哭了起来。他只能私下和几个可靠的侍女商量:“有何办法可使小姐不致埋没一生呢?”他只管抱怨太君。太君对孙女和外孙都很疼爱。而对夕雾大概疼爱更甚吧,看见他这点年纪已经懂得爱情,觉得可喜,却怪内大臣所说的话不通情理。她想:“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内大臣对云居雁本来不很关怀,并不想好好地教养她,使她将来入宫。大约后来看见我如此重视她,才发心要她入宫当皇太子妃吧。如果这希望落了空,命里注定要嫁给臣下,那么除了夕雾之外,哪有更强的人呢?无论从相貌、姿态哪一方面说来,有谁赶得上夕雾呢?照我看来,他娶云居雁是委屈的,应该和身份更高的人攀亲才是。”想是对夕雾疼爱太甚之故吧,她也怪怨内大臣了。内大臣如果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定更加恨她。

源氏之弟,称为帅亲王的,现任兵部卿,向冷泉帝敬酒,亦献诗云:

夜色已深,但冷泉帝回驾,道经前弘徽殿太后宫邸时,觉得未便过门不入,便进去访问。源氏太政大臣奉陪。太后大喜,立刻出来相见。源氏看见太后的样子老得厉害,便忆起了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有这等长寿之人,那么藤壶母后早死真可惜了!”太后对冷泉帝说:“我年纪这么大,万事都忘记了。今天御驾光降,感激之余,我才回想起了桐壶帝当年的旧事。”冷泉帝答道:“自从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春花秋月,亦无心欣赏。今天得见太后,心中始觉欢慰。改日再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也讲了应有的话,最后说:“以后再来请安。”太后看见源氏匆匆回驾时仪仗之盛大,胸中不免警惕。她想:“他回思往日之事,不知作何感想。原来他命中注定有独揽朝纲之权威,是动摇不得的啊!”她深悔昔日之事。她的妹妹尚侍胧月夜,闲时也常追思往事,感慨甚多。直到现在,每逢适当机会,还时常和源氏通信。太后常常向冷泉帝奏诉不平,例如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有所不满,或其他种种事情不能称心,此时她就痛恨自己老而不死,以致见此凄凉晚景,便希望回复从前盛时,对万事都觉得讨厌。原来这太后年纪越大,牢骚越多。朱雀院也难于应付,不胜其苦。

入大学的夕雾,近来胸中一直烦闷,饭也吃不下去。心情郁结,书也不能读,每天只是忧心忡忡地躺着。此时想出门去散散心,便闲步到二条院,各处观玩。他的相貌异常秀丽,仪态十分优雅,青年侍女们看见了都赞美不已。但他走到紫姬的住处,连帘前也不敢走近。这是因为源氏自己已有切身经验,深恐发生意外,所以不让他和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自然也避远他了。但今天因为迎接舞姬,各处纷乱,夕雾也就混进紫姬的西殿里去了。舞姬由众侍女扶下车子以后,走进边门前临时设立的屏风背后去休息一会。夕雾便走近去,向屏风内窥看,但见这舞姬似觉疲倦,把身子横着。看她的年龄,和云居雁相仿,个子比她高些。神采焕发,风流娴雅之相,竟比云居雁较胜一筹。此时天色已黑,不能详细观看,但觉大体上十分肖似云居雁。并非爱情已经移注在她身上,又觉似乎一见,终不满意,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裾。舞姬不知何事,心甚惊诧。夕雾赠诗道:

请看我家秋院里,舞风红叶影蹁跹。

原定舞会毕后,各舞女即留住宫中,充当女官,但此次各人都先回家去。近江守良清的女儿赴辛崎祓禊,摄津守惟光的女儿赴难波祓禊,争先恐后地退去了。按察大纳言也暂把女儿带回,奏请改日送她进宫。左卫门督所遣送的舞姬,不是亲生女儿,受人非难,但终于也容许她入宫。

风吹芦荻更增愁。

此后源氏内大臣继续准备夕雾入学之事。他在东院内为夕雾辟一房室,请一位学识渊博的师傅来,在这里教他研习学问。夕雾自从行过冠礼之后,外祖母处也难得去。因为外祖母溺爱外孙,朝夕护持,当他婴儿一般,他住在那边不能用功。所以要他在东院笼闭一室,只允许他每月拜访外祖母三次。夕雾笼闭在东院内,颇感沉闷之苦。他想:“父亲管得我太严厉了。我不须如此苦学,亦可晋升高位,重用于世呢。”心中不免怨恨。然而这个人毕竟生性严谨,并无浮薄之气,因此颇能忍苦。他打算将应读之书尽行读完,早日加入群臣之列,立身用世。果然只消四五个月,已经读完《史记》等书。

闻君最爱是春天,盼待春光到小园。

昔日檀郎今老矣。

到了元旦,源氏是太政大臣,不须入朝贺年,在家甚是安闲。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先例,把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邸内,其仪式仿效宫中,比古昔更为隆重庄严。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此时春花尚未盛开。但因三月是藤壶母后忌月,所以提前行幸。早樱已经开花,颜色十分鲜丽。是日朱雀院内布置陈设,特别讲究,万事尽善尽美。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也都打扮得齐齐整整。他们都穿绿袍,罩在白面红里的衬袍上。冷泉帝则穿红袍。有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来到朱雀院。他所穿的也是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辉灿烂,几乎教人不能分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各种布置,都比往常更加讲究。已经退位的朱雀院,比前更加清健了,容貌姿态异常优美。

源氏请托住在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当夕雾的保护人,对她言道:“太君年老,在世之日恐不多了。我把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从小亲近你。那么太君百年之后,有你照拂他了。”花散里对源氏,向来惟命是听,便一口答应,从此疼爱夕雾,用心照顾他。夕雾常得隐约窥见花散里的容颜。他想:“这位继母相貌真难看啊!这样的人,父亲也舍不得她。”又想:“我贪图相貌标致而苦恋这个不得见面的云居雁,太没有意思了。还不如另找一个像花散里那样性情柔顺可亲的人吧。”但转念又想:“同一个相貌难看的人对面相处,也太乏味了。父亲多年来照顾这个花散里,但他早已知道这人的相貌与性情,所以对她不即不离,恰到好处。正如古歌中所谓‘犹如密叶重重隔’,确是有道理的。”他觉得这种无聊的想法有些可耻。他的外祖母太君虽然作尼姑打扮,但相貌还很清秀。此外他在各处看惯的,都是相貌美丽的人。只有这花散里,本来相貌不扬,年纪渐渐老起来,身体也瘦了,头发也稀少了,所以更教人看不上眼。

舞风红叶影蹁跹,剩有空枝太可怜。

报春莺啭也能闻。

五公主会见槿姬时,常常劝她:“这位大臣如此诚恳,你还疑心什么呢?他爱慕你,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你爸爸在世之日,因为你当了斋院,不能和他结婚,常常愁叹呢。他说:‘我打定了主意,这孩子偏偏不听。’每次说这话时,都很伤心。从前左大臣家的葵姬在世之时,我恐得罪三姐,不曾向你劝说。现在呢,这位身份高贵、不可动摇的正夫人已经亡故了。据我看来,由你起而代之,再得当不过了。况且源氏大臣也回复了从前的样子,诚恳地向你求婚。我觉得这真是天作之合了。”她说的一套古老之话,槿姬听了很不高兴,答道:“父亲在日,我一向倔强,直到他逝世没有改变。现在反而回心转意,与人结婚,这真是太荒唐了!”她的样子很难为情,五公主也就不勉强劝说了。槿姬看见这宫邸内上下人等都袒护源氏,便觉今后非当心不可。至于源氏本人呢,一味尽忠竭诚,静待槿姬回心转意,却并不无理强求而伤害她的心情。

这诗写在紫色纸上,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在一枝藤花上送去。形式甚合时宜,优美可爱。槿姬的复书是:

此次吟诗,大约不是朝廷公式,乃家庭之事,故唱和之人不多。但也许是作者当时忘记记录了。

妾身薄命多忧患,

两人正在看信,父亲惟光突然进来。两人吃了一惊,想把信隐藏,已经来不及了。父亲问道:“什么信?”便拿起信来看。两人都脸红了。父亲看了信骂道:“你们干得好事!”哥哥连忙逃走,父亲喊住了他,又问:“这信是谁写来的?”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定要我送来,……”惟光听了这话,怒气尽释,笑逐颜开,说道:“公子已经懂得风情,真可爱啊!你们与他同样年纪,还是毫不懂事的笨孩子呢。”他称赞了一会之后,便把信拿去给夫人看,对她说道:“像公子那样的人,倘能看得起我们这女孩而宠爱她,那么我与其叫她去当个寻常的宫女,还不如把她嫁与公子吧。我知道大臣的脾气:他一旦看中了一个人,便永远不忘记她,是很可靠的。公子必然肖似父亲。我可做明石道人了!”但别人都忙着准备舞姬入宫之事。

且说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今年已十二岁,源氏急欲替他举行冠礼,地点原定在二条院。但夕雾的外祖母太君很想看看这仪式,意欲在自邸举行。太君这要求自然合乎情理,不可违背而使她伤心。于是决定就在故太政大臣邸内举行。右大将以及诸母舅,都是公卿贵官,朝廷所特别信任之人。他们就当了主人,各有隆重优厚的贺仪。此外世间一般臣民,也都重视这仪式,因此举办得异常隆重。源氏本想封夕雾四位官爵,世人也都如此预料。但夕雾还很幼稚。源氏虽然独揽大权,世事可以任所欲为,但若教儿子一跃便登四位,反而变成权臣故技,因此打消此议,决定封他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仍特许上殿。

这岩前的松树,仔细看来,确是精妙的造物。秋好皇后看了诗,觉得紫姬如此善于即兴拈题,甚可赞佩。源氏对紫姬说:“皇后送你这红叶与诗,有点令人不快。等到春花盛开时,你可报复她了。现在贬斥红叶,对不起立田姬,你且忍受了吧。将来站在樱花荫下,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嬉笑闲谈的光景,真有无限生趣,教人不胜艳羡。这六条院确是最理想的住处,诸位夫人和睦相处,时时互通音问。

莺啭悠扬不改音。

正在此时,夕雾来了。他近日常常来此,希图或有机缘与云居雁相见。他看见门前停着内大臣的车子,便内心羞怯,悄悄地钻进自己房间里去了。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兵卫佐、侍从、大夫等,也聚集在这里。但太君不许他们进入帘内。内大臣的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虽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还是遵守前太政大臣在世之时的规矩,照旧常来参谒太君,竭尽孝敬。他们的儿子也来此,但品貌都赶不上夕雾。太君对夕雾比谁都疼爱。自从夕雾迁居东院之后,只有这云居雁是太君身边的宝贝。太君悉心教养她,时刻不离地抚爱她。如今将被内大臣夺去,太君心中异常悲伤。内大臣说:“此刻我要进宫,傍晚来迎接她。”说罢,告辞而去。

寄语天人莫忘情。

知道实情的人,对此深表同情。那天晚上悄悄讥评的那两个侍女,心中更是难过,大家唉声叹气,悔不该私议此种隐事,以致惹起口舌。云居雁本人则一概不知,依然天真烂漫。父亲向她房中窥探一下,看见她那模样非常可爱,又觉得此人甚是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说:“我常说她年纪还小,却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不懂事理。还一味希望她成人出世呢!我实在比谁都糊涂了!”乳母们无言可答,只是私下议论:“此种事情,其实并不希罕。即使是尊贵无比的帝王家的女儿,也不免犯此种过失。旧小说里常有此种事例。这往往是知道两人心情的人巧觅机会,暗中拉拢的。但我们这里的两个,多年来朝夕共处,年龄又很幼稚,加之有老太太一手照拂,我们怎么可以越俎代庖,出来把他们隔离呢?因此我们便疏忽了。但从前年起,老太太对他们的态度也显然变更,不让他们朝夕共处了。有的孩子品行不良,也会巧觅机会,偷偷地干些大人的勾当。但夕雾少爷为人正直,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胡行乱为。如今竟有此事,真乃出人意外。”说着,私下叹息。

旧事重提在眼前。

你我因缘不可知!

奏乐之处甚远,不易听得清楚。皇上便命取过各种乐器来。于是兵部卿亲王弹琵琶,内大臣弹和琴。将筝奉呈朱雀院。七弦琴照例赐与太政大臣。诸人都是盖世无双的名手,各尽所能,合奏妙曲,美不可言。许多善于唱歌的殿上人随侍在侧,他们便歌唱催马乐《安名尊》,其次又歌唱《樱人》。月亮朦胧地出现,中岛一带地方都点起篝火来。行幸之游告终了。

羡他血泪沾双袖,

争似岩前松一树,青青春色向人间?

莺啭春光犹似昔,

恋情正苦诉君知。

他回想多年以前的事,觉得此人十分可爱,情不自禁,只得写这封信去。筑紫的五节舞姬收到了信,也不胜怀旧,深感人世无常。她的答诗是:

五个舞姬入宫参见时的仪式非常隆重。各人的服饰各出心裁,华美无比。讲到容貌,大家盛称源氏太政大臣家的和按察大纳言家的最为美丽。两人果然都很可爱。然而讲到天真与娇艳,大纳言家的毕竟比不上源氏家惟光的女儿。因为她打扮得十分雅致而又时髦,样子比她的身份高贵得多,其美丽无可比拟,所以大家如此赞誉。原来今年所选的舞姬,年龄都比往年的稍长,因此给人特殊的美感。源氏太政大臣入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回忆起从前五节舞会中那个筑紫少女,便在第四天正式舞会的辰日,写一封信送给她。信中的言词可想而知,所附的诗是:

仪式完成之后,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令他们赋诗。其他通晓此道的公卿与殿上人,也都被留住,参与其事。博士们作律诗;源氏内大臣以下其他诸人,都作绝句。由儒学博士选择富有趣味的题目。夏夜苦短,赋诗完毕时天色已明,便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中弁为讲师。此人相貌清秀,声音洪亮,庄严堂皇地朗诵诗篇,那态度极有风趣。他是个声望甚高而修养甚深的儒学博士。

夕雾看中了惟光的女儿,常想偷偷地走近她身旁去。然而那女子的神态凛不可犯,不得接近。孩子家胆怯怕羞,也只有独自叹息而已。他想:“这女子的相貌十分称我的心。云居雁既然与我缘悭,为慰情之计,且去结识这个女子吧。”

夕雾与云居雁同在太君膝下长大起来,十岁之后,两人分居异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和你虽是近亲,但为女子者,对男子不可过分接近。”两人分开以后,夕雾的童心也未免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赏樱花、红叶之时,或一同戏耍玩偶之时,夕雾必然紧紧追随她,对她表示好感。云居雁自然也爱慕夕雾,直到如今,相见时还是两小无猜,不知回避。侍候他们的侍女、乳母等在旁议论:“有什么关系呢?两人都还是孩子,况且多年相伴,一块儿长大起来,突然把他们拆开,未免太忍心吧。”云居雁无心无思,一味天真烂漫。夕雾虽然还是个幼稚的孩童,似乎情窦未开,但不知和她发生了什么关系,自从离居以来,一直忧愁叹息,心绪不宁。他们的书法还很生硬,然而也颇美观,将来显然是很出色的。他们便互通情书。但儿童粗心大意,有时不免随处散落。侍女们拾得了,约略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然而谁会告诉别人呢?她们都只当作不看见。

朱雀院和道:

众青年侍女争来招待女童,这光景亦甚可爱。紫姬的答礼,是在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布置成岩石模样。又在一枝五叶松枝上附一首诗:

惟光恳求源氏太政大臣:“宫中典侍有空额,但愿赐小女为典侍。”源氏答应为他设法。夕雾闻知此事,大失所望。他想:“如果我的年龄不是这样小,官位不是这样低,我可请得这女子。现在连我的心事也无法教她知道,真伤心啊!”他对这五节舞姬的相思虽不甚苦,但添上了对云居雁的相思,终不免时时流泪。这五节舞姬的哥哥,是个殿上童子,常常到夕雾这里来侍候他。有一次,夕雾特别亲昵地和他谈话,问道:“你家那个五节舞姬几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年前要进宫的。”夕雾说:“她的相貌长得真美丽,我很爱她呢。你能常常见她,我真羡慕你啊!可否设法让我再见一次?”童子答道:“这怎么使得!我也不能随便见她,父亲说兄弟是男子,不得与女子接近。何况你们,怎么能见她呢!”夕雾说:“那么,你总得给我送封信去。”便把信交给他。童子因为父亲早有警诫:不许干此种事情,所以面有难色。但夕雾强要他接受。他不好意思坚拒,只得拿了信回家去。那五节舞姬年纪虽小,而情窦已开,得了信很欢喜。但见用的是精美的绿色双重笺;笔迹虽然还很稚气,显见将来大有前途。那书体非常可爱。信中有诗云:

云居雁生得娇小玲珑,天真烂漫。弹筝时鬓发长垂,头面楚楚,模样异常高雅优美。看见父亲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难为情起来,把头略略转向一旁,那侧影又很美丽。左手按弦的姿态非常雅观,竟像一个玩偶。祖母看了也觉得无限可爱。云居雁戏耍似地弹了一会,就把筝推开了。内大臣便取过和琴来,用他那纯熟而随意不拘的手法,弹出一个时髦的短调,非常动人。庭前木叶尽行散落。年老的侍女们感动得流下泪来,都挤集在各处帷屏背后倾听。内大臣便朗诵“风之力盖寡……”之词。接着说道:“并非琴音之故,只因这暮景异常凄凉动人耳。请太君再弹一曲吧。”太君弹时,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之歌,与她相和,其歌声非常优美。太君对人人都爱,觉得这儿子内大臣也很可喜。这时夕雾也来了,又添了乐趣。内大臣便命张起帷屏来,把云居雁隔开,叫夕雾坐在这边,对他说道:“好久不见你了。何必如此埋头读书呢?你父亲太政大臣也知道,学问过多,反而乏味。却教你如此钻研学问,究竟为了何事呢?镇日笼闭一室,你也太苦了。”又说:“有时也该做些学问以外之事。譬如吹笛,也是古代传下来的韵事。”便拿一支笛给他吹奏。夕雾吹得生趣洋溢,非常悦耳。内大臣暂时停止弹琴,轻轻地替他按拍,自己唱起“满身染上萩花斑”的催马乐。唱毕言道:“太政大臣也喜欢音乐,政务烦忙之时也常常借以消遣呢。实在,生在这乏味的世间,应该做些喜爱之事,欢度岁月才是。”便命斟过酒来畅饮。这期间天色渐黑,室内点起灯来。大家同吃饭菜与果物。不久内大臣命云居雁回那边房间里去了。内大臣强欲教两人疏远,现在有了入宫的打算,连云居雁的琴音也不给夕雾听到,更加严厉地隔绝他们了。太君身边的几个老年侍女悄悄地议论道:“如此下去,只怕他们之间发生不幸之事呢!”

内大臣心中思忖:“此事少有办法了。还不如妥为安排,成就其事吧。”然而终觉得于心不快,又想:“先得让夕雾有了稍高的官位,使我们也不致丧失体面。然后察看他对云居雁的爱情深浅如何,再做决定。即使允许他们,也得郑重举行婚礼。照以前那样让两人住在一起,即使加以劝诫,深恐年幼无知之人,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情来。只怕太君是不会制止他们的。”他就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理由,向太君邸内及私邸内的人自圆其说,把云居雁接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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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雾现已可应大学寮考试了。源氏内大臣先叫他到自己跟前来预试一下。照例召请右大将、左大弁、式部大辅及左中弁等人来监试。又请出那位师傅大内记来,叫他指出《史记》较困难的各卷中考试时儒学博士可能提到的各节来,令夕雾通读一遍。但见他朗声诵读,毫无阻滞,各节义理,融会贯通,所有难解之处,无不了如指掌。其明慧实甚可惊。监试诸人,都赞叹他的天才,大家感动流泪。尤其是他的大母舅右中将,他叹息道:“太政大臣若在世间,该是何等欢喜啊!”说着,哭泣起来。源氏内大臣也情不自禁,叹道:“儿子日渐长大,父母随之而日渐愚痴,此乃世之常态。我等旁观他人如此演变,但觉可笑,不料自己年龄还不很老,也就如此了。”说着也举手拭泪。师傅大内记见此光景,以为自己教导有方,心中不胜欢喜,自觉面目光彩。右大将便敬他一杯酒。大内记喝得很醉,脸色十分黄瘦。这大内记脾气古怪,学识渊博,而怀才不遇,孤苦贫困。源氏赏识他的才学,特聘他为西席。他身受过分的优遇,似觉源氏内大臣的恩德使他脱胎换骨了。况且将来夕雾发迹,他还可受到无上的信任呢。

花散里所居东北一区中,有清凉的泉水,种的都是绿树浓荫的夏木。窗前更种淡竹,其下凉风习习。树木都很高大,有如森林。四周围着水晶花篱垣,有如山乡。院内种着“今我思畴昔”的橘花、瞿麦花、蔷薇花、牡丹花等种种夏花,其间又杂植春秋的花木。这一区的东部是马场殿,院内建有跑马场,围以栅栏,以供五月赛马之用。水边种着茂密的菖蒲。对面筑着马厩,其中饲养着盖世无匹的骏马。

内大臣又对乳母和侍女们说:“好了,不必再提了。你们暂时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虽然对外终是瞒不过的,但你们听到时必须竭力辩解,说明决无此事。我即日就要叫小姐迁居到我私邸内。对老太太,我不免抱怨。你们几个人呢,想来总不会希望有此种事情的吧。”侍女们知道他不怪她们,愁叹之中又感到欢喜,便讨好他:“我们当然不希望有此种事情!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爷得知呢。我们觉得夕雾少爷虽然品貌俱全,终究只是一个臣下,有什么可贵呢?”

舞曲《春莺啭》奏出了。朱雀院听了,回想当年桐壶帝举行花宴时的情景,慨然说道:“那时的盛况,恐难再得了!”源氏也历历回思当日之事。舞曲奏毕之后,源氏向朱雀院敬酒,献诗云:

太君长叹一声,说道:“你这样深思远虑,亦自有理。但这里的右大将等人都以为封夕雾六位,出乎预料,正在诧异呢。夕雾这孩子也很不高兴。他一向看不起右大将和左卫门督家的表兄弟,认为他们都赶不上他。岂知他们都升了官,成了大员,而他自己还穿着淡绿袍子,心中很委屈,真可怜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懂得怨恨我了?真不得了!不过照这年龄,也难怪的。”他觉得这儿子很可爱,接着又说:“多读点书,稍稍懂得人情物理之后,这怨恨自然会消解。”

源氏命夕雾入大学寮研习汉学,必须给他取个字号。这仪式在二条院附近的东院内举行。会场即用东院的东殿。朝中高官贵族以及殿上人等,认为这仪式很希罕,大家都来参与。那些儒学博士上殿来,看到这富丽堂皇的场面,反而觉得畏缩了。源氏对众人说:“大家不要因为这里是宫邸而有所顾忌。应该依照儒学家家中的向例,绝不变通,严格执行!”儒学博士们便努力镇静,装作泰然自若。有几个人穿着借来的衣服,不称身体,姿态奇特,也不以为耻。他们的面貌神气十足,说话声音慢条斯理,规行矩步,鱼贯入座,这光景真乃见所未见,青年贵公子们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用的是绿色带纹样的信纸,与这日子相符合。墨色或浓或淡,交互错综。字体大都是草书,笔法随意不拘。源氏觉得此信与筑紫五节舞姬的人品相称,颇感兴味。

庆祝升官的大飨宴办过之后,朝中别无紧要公事。岑寂无聊之时,降下一天秋雨。有一个“荻上冷风吹”的秋夕,内大臣前来参见太君,又把女儿云居雁叫来,命她弹琴。太君精通一切乐器,都已传授给孙女云居雁。内大臣说:“琵琶这乐器,女子弹奏时似乎不很雅观,然而声音还是悦耳动听的。现今世间,受到正确师传的人恐怕没有。算来只有某亲王,某源氏……”数了几个人之后,又说:“女子之中,源氏太政大臣养在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据说手段十分高明。这个人祖上都是音乐名家,传到她父亲一代,长年隐居在明石浦山乡,不知怎的她也弹得如此高明。源氏太政大臣常常称赞这女子琵琶弹得特别好听。音乐的才能,与别的技艺不同,必须与广众合奏,多方磨练,方能进步。这女子独自弹奏,也会进步,倒是很难得的。”说罢,劝请太君演奏。太君说:“我拂柱的手,已经很生硬了呢。”试弹一曲,音节甚美。弹毕说道:“那明石姬真好福气!听说人品也非常好。源氏太政大臣一向没有女儿,她倒替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这女儿住在山乡不得发迹,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交与那位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人都称赞他想得周到呢。”

夕雾生于高贵之家,尽可享受世间一切荣华,但他作出之诗,却表明刻苦求学之大志,而且每句都富有意味。诗中引证晋人车胤在萤光下读书及孙康映着雪光读书等典故。时人无不赞誉,认为此诗即使传入中国,也不失为优秀之作。至于源氏内大臣的大作,精美自不待言。其中热诚地歌咏着父母爱子之心,读者无不感动流泪。世人盛传,争欲阅读。作者女流之辈,才疏学浅,不宜侈谈汉诗。为免烦琐,一概从略。

爱煞翩跹少女舞,

转瞬忽除服,流光殊可惊!

次日早上醒来,夕雾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一封信给云居雁。但小侍从也找不到,云居雁房中当然不能去,胸中烦闷不堪。云居雁呢,只觉得被父亲责怪是可耻的。至于自身将来如何,别人对她作何看法等事,一概不加深思。她依然天真可爱。别人议论他们两人之事,她听了既不觉得异常讨厌,也不想与夕雾分离。她认为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只可惜服侍她的乳母和侍女们严厉劝戒她,今后不便再和夕雾通信了。倘是大人,际此困境自能巧妙找寻机会。但夕雾年幼,毫无办法,只是闷闷不乐而已。

恐是春花色已衰?

夜半呼朋啼雁苦,

这大规模的筹备,轰动全国,式部卿亲王也闻知了。他想:“近年来源氏对世人普遍照拂,惟有对我家漠不关心,万事冷酷无情。对于我的下属,也都毫无恩惠。想是为了他流寓须磨时我不曾寄与同情,因而怀恨于我吧。”他觉得抱歉,又觉得可恨。但念源氏在许多妻妾之中,特别宠爱他的女儿,使他享受令人妒羡的幸运,他家虽未直接受到恩惠,也觉很有面子。现在为了替他祝寿,又如此盛大排场,轰动全国,真是晚年意外的荣幸,他心中十分欢喜。但他的夫人只管心怀怨恨,闷闷不乐。想是为了她的亲生女儿当年想入宫当女御,而源氏未予提拔,因而更增怨恨吧。

此时夕雾躲在暗处偷看。若在平时,他这种行径要防别人讥评。但此时恋情正苦,顾不得许多了,只管站在那里揩眼泪。乳母十分可怜他,便向太君商请,乘这傍晚众人往来杂沓之时,教两人在另一室内会面了。两人一见之下,无限羞涩,心头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相对而泣。后来夕雾言道:“舅舅真狠心啊!我原想,他要带走你,就由他带走吧,让我死了这条心。但今后我若不见了你,相思必定更苦了!回思从前见面机会较多之时,我们何不常常相聚呢?”说时神情天真烂漫,非常可爱。云居雁答道:“我也这样想呢。”夕雾接着问:“你想念我么?”云居雁微微地点点头,竟是小孩模样。

明石姬所居的西北一区中,北部隔分,建造仓库。隔垣旁边种着苦竹和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都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尽冬初之时,篱菊傲霜,色彩斑斓夺目,柞林红艳,仿佛傲然独步。此外又移植种种不知名称的深山乔木,枝叶葱茏可爱。

临丧成服日,犹是眼前情。

太君大为不快,对内大臣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幸短命而死,我很寂寞。且喜来了这个孩子,在我如获至宝。实指望她朝夕在侧,慰我暮年呢。却不料你不信任我,教我好伤心啊!”内大臣心甚抱歉,连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所不满者,就只是那一件事,却并非不信任母亲。只因宫中那个女御,近来心绪不佳,现正乞假在家。看她寂寞无聊,甚是可怜,为此想叫云居雁前去陪伴,以慰其心。这原是暂时之事。”接着又说:“云居雁蒙太君抚育,得以长大成人,此恩决不敢忘。”这内大臣脾气固执,凡事一经想定,即使多人劝阻,决不回心转意。因此太君很不高兴,叹道:“人心难测,令人忧恼。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心生隔膜,弃我如遗!童稚无知,姑且不论。大臣深明事理,怎么也会对我心怀怨恨,来夺取这个孩子呢?我看她在那边,不见得比我这里安全吧!”说着哭起来了。

吟时声音清楚洪亮,显见用心诚恳,甚是可喜。冷泉帝答道:

赏花旧侣已全非。

内大臣一路上想道:“让他们结婚,也并不是一件十分乖异的坏事。然而姑表姐弟成亲,这因缘太平凡了。外人也要议论。况且源氏强把我女儿弘徽殿女御压倒,我很气愤,正指望这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能压倒他人,为我争这口气呢。真可恨啊!”源氏和这内大臣的交情,自昔至今,大体上很和睦。但在权势方面,两人一向有争执。内大臣回想过去吃的亏,不免心中气愤。因此这天晚上不能安枕,直到天明。他推想太君一定知道两人之事,但因过分溺爱这孙女与外孙,故一切听其所为。回想起那两个侍女的议论,觉得实在可恶可恨,弄得他心绪不宁。这个人性情有些刚强,行为每多锋芒,因此有了心事,不能自制。过了两天之后,他又前去参谒太君。太君看见这儿子常来请安,觉得甚可嘉许,心中非常高兴。她的头发像尼姑一般剪短,身穿一件崭新的礼服。虽然是儿子,但终是一位内大臣,也得客气些,因此太君坐在帷屏里面接待他。内大臣心情不快,对母亲说:“儿子今天来此参谒,心中很不自在。想到这里的侍女们多么看不起我,甚是畏缩。儿子虽然不肖,但只要生在这世上,始终不离母亲左右,决不违背尊意。然而为了这个不良的小女为非作歹,致使我不得不怨恨母亲。本来不须如此怨恨,然而终于忍耐不住。”说着,举手拭泪。太君吃了一惊,那化妆得很漂亮的脸忽然变色,眼睛也睁大了,问道:“究竟为了何事,我活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你怨恨?”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来访,他深深地怨恨太君。内大臣夫人闻知此事,也只当作不知。她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皇后,对万事都兴味索然。内大臣对她说:“那梅壶女御行过盛大的仪式,册立为皇后了,而我们那个弘徽殿女御正在伤心呢。我可怜她,胸中异常痛苦。我想叫她暂时乞假回家,让她舒舒服服地休养一下。虽然未能立后,皇上偏偏十分宠爱她。因此她昼夜侍候,不得休息;连身边的宫女们也时刻不安,都在叹苦呢。”便立刻向皇上乞假。冷泉帝起初不许。但内大臣坚持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勉强答应,由他把女御迎接回家去。内大臣对她说:“你在这里未免寂寞,我叫你妹妹云居雁也到这里来住,和你一起玩耍吧。她住在太君那里,本可放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在那里进进出出。其人年纪虽小,心却不小。照你妹妹的年龄,自然不该和男人接近了。”就突然赴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到了九月里,处处红叶呈艳,秋好皇后院内秋景之美,不可言喻。有一天秋风瑟瑟的夕暮,皇后用砚盒盖盛了各种红叶,派一个女童致送给紫姬。这女童年龄较长,身穿浓紫色衫子,上罩淡紫面蓝里的外衣,外披红黄色罗汗袗,模样异常姣好。她穿过回廊,走过拱桥,来到紫姬院内。这是一种风雅的仪式,普通都派年长的侍女致送。但秋好皇后为了这女童十分可爱,因此特地派她。这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大方,仪态优雅,为他人所不可及。皇后赠紫姬诗云: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通信更加困难了,心中甚是悲伤。太君劝他进餐,他一点也吃不下,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地去拉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这纸隔扇一向不锁,今天却锁住了,房间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他觉得十分没趣,便靠着纸隔扇坐下来。云居雁也还不曾睡着,她躺在那里倾听夜风吹竹的萧萧声,又遥闻群雁飞鸣之声,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独自吟唱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我愁?”那娇滴滴的童声非常可爱。夕雾听了心中焦灼起来,便在门边低声叫道:“把这门开开!小侍从在这里么?”然而没有人回答。小侍从者,是乳母的女儿。云居雁听见夕雾的叫声,知道刚才独自吟唱古歌,已被他听到了,觉得很难为情,只管无端地把脸躲进被窝里去。她隐约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动,自己觉得讨厌。乳母等就睡在旁边,深恐惊醒她们,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两人隔着纸隔扇,各自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各处都已点灯。内大臣退朝,乘便来接云居雁回邸。前驱者高声喝道。邸内的人都说:“老爷来了!”骚乱了一阵。云居雁非常害怕,全身发抖。夕雾由他骚乱,不顾一切,决不放走云居雁。云居雁的乳母来找小姐,看见了这光景,心中只是叫苦,想道:“哎呀,这还了得?而且看来老太太是早就知情的。”便愤然地说:“天哪!世事真糟糕!老爷知道了要生气,自不必说,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不知又怎么样哩。不管你何等才貌双全,初婚嫁个六位小京官,也太不体面了。”说着,一直走到屏风背后来,埋怨这一对情人。夕雾听到她的话,知道自己官位太低,故被乳母轻视,不免怨恨世事之不公,恋情也略略减兴了。便对云居雁说:“请听乳母的话!我现在是

内大臣说:“女子只要性情好,便能专宠得势。”他谈论别人,却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接着说道:“我抚育弘徽殿女御时,力求其完美无缺,万事不逊于人,想不到竟被梅壶压倒了。我看到这命运,痛感人世之事真不可逆料啊!至少这个云居雁,我总要设法让她当皇后。皇太子的冠礼,是不多几年后的事了。我正在私下考虑,指望成遂此志,却不料这个幸运的明石姬生了一个可配太子的女儿,又来和云居雁逐鹿。这个女儿倘进了宫,恐怕没有人争得过她吧!”说着连声叹息。太君言道:“岂有此理!你父亲生前说过:我们家里不会不出皇后。弘徽殿女御之事,他也十分用心出力。要是他还在世间,不会有此种乖谬之事。”为了弘徽殿女御不能立后之事,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怀恨。

泪眼昏蒙暗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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