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源氏公子态度十分认真,他强迫槿姬答复:“只求你不用侍女传达,亲口回答我一句话。即使你说讨厌我,我也可从此死了这条心。”槿姬想道:“从前,我和他都年轻,一时做错了事,世人也会原谅。加之父亲也看重他。那时我尚且认为不当,觉得可耻,其后一直坚决拒绝。何况现在事隔多时,年龄早已过期,已经不是那种岁数了,岂可亲口和他答话?”她的心坚定不动。源氏公子大失所望,满怀怨恨。然而槿姬也不愿过分强硬,以致失礼于人,她照旧叫侍女传言。但这反而使得源氏公子焦急。此时夜已甚深,寒风凛冽,光景实甚凄凉。源氏公子感伤之极,两泪夺眶而出。举袖拭泪,姿态优美动人。他吟诗道:
碧天凉月自西沉。”
“冬夜愁多眠不稳,
源氏公子也并非魂梦颠倒地强欲求爱。只因槿姬的冷淡出乎意外,教他就此罢休,终不甘心。况且他的人品与威望异常优越,对世情物理无不精通,对人情冷暖积有经验,自己也觉得比从前阅世更深了。如今到了这年龄,还要东钻西营地求爱,已经应该顾忌世间诽议了。然而若再空无所得,岂不更被世人当作笑话?他心绪混乱,不知如何是好,多天不曾回二条院宿夜。因此紫姬便如古歌所咏:“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她竭力忍耐,然而有时禁不住流出眼泪来。源氏公子对她说:“你的神色和往常不同,是什么道理?教我想不通了。”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着意温存。这一对恩爱夫妻的姿态,真是画也画不出来。源氏公子又说:“母后弃养之后,皇上一直悲伤愁叹,我看他十分可怜。加之太政大臣逝世,代理乏人,而政务纷繁,我不得不常居宫中,因此好几天没有回家。你觉得不惯,怨恨我,也自难怪。但现在我决不像从前那样浮薄了,你可放心。你虽然已是大人,但是还像小孩一样不能体谅人,不能了解我的心情,真是遗憾!”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整理额发。紫姬越发撒娇了,背转了头,一直默不作声。源氏公子说:“你这种孩子脾气,不知道是谁养成你的。”心中却想道:“世事无常,人寿几何!连这个人也和我两条心肠,真教我伤心呵!”左思右想,闷闷不乐良久。后来又对她说:“近来我对槿姬偶有交往,大约你又在疑心我了。这全是瞎猜,不久你自会明白真相。此人脾气向来孤僻,不喜交游。我只是在寂寞无聊之时,偶尔写封信去和她开开玩笑,教她懊恼一下而已。她在家里空闲无事,有时也难得复我一信。并不是认真的恋爱,所以没有什么事实值得向你讲。你应该想转来,切勿为此事懊恼。”这一天他镇日在家抚慰她。
鸳鸯栖不稳,喋喋恼人肠。”
真是‘愁苦无时不缠身’啊!”他的语气很强烈。侍女们照例苦劝小姐,说不答复是失礼的。槿姬只得叫宣旨传言:
源氏公子自己觉得:现在再像青年时代那样写情书,甚不相称。但回想槿姬向来取不即不离的态度,终于至今不曾玉成好事,又觉得决不肯就此罢手。便恢复勇气,重新向她热烈求爱。他独自离居在东殿里,召唤宣旨前来,和她商量办法。槿姬身边的侍女个个多情,看见毫不足道的男子都要倾心,何况对源氏公子。看那极口赞誉的样子,简直要铸成大错呢。至于槿姬自己呢,从前年轻时代尚且凛不可犯,何况现在双方年龄增长,地位也高了,岂肯做那种风流韵事?她觉得即使偶尔在通信中吟风弄月,亦恐世人讥评为轻薄。源氏公子觉得这位小姐的性情全同昔年一样,毫无改变,实在异乎寻常。这真是希罕,又是可恨!
将我比作此花,实甚肖似,使我不禁堕泪。”书中仅此数语,并无何等深情。但源氏内大臣不知何故,捧书细读,手不忍释。信纸青灰色,笔致柔嫩,非常美观。凡赠答之诗歌函牍,往往因人物之品格及笔墨之风趣得以遮丑,在当时似乎无甚缺陷;但后来一经照样传抄,有的令人看了就要颦眉。因此作者自作聪明地引用在本书中的诗歌函牍,有伤大雅的想必甚多。
无法续梦,心甚悲伤。次日一早起身,不说原由,只管吩咐各处寺院诵经礼忏。他想:“梦见她恨我,说‘教我在阴间痛苦’,想来事实确是如此。她生前勤修佛法,其他一切罪孽都已消除,只有这一件事,使她在这世间染上了污浊,无法洗刷。”他想象藤壶母后来世受苦之状,心中更觉悲伤。便仔细考虑:有何办法可到这渺茫的幽冥界中去找到她而代她受罪呢?然而公然为藤壶母后举办法事,又恐引起世人议论。况且冷泉帝正在烦恼,闻知了得不怀疑?于是只得专心祷祝阿弥陀佛,祈求往生极乐世界,与藤壶母后同坐莲台。只是:
梦回人去渺难寻。”
此事终于泄露出去。世人纷纷议论:“源氏内大臣爱上前斋院了。五公主也说这二人是天生一对。这真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好因缘呵!”这些话传入紫姬耳中,起初她想:“如果真有此事,他总不会瞒我。”后来仔细观察,发见公子神色大变,常常若有所思,神不守舍。她这才担心起来:“原来他已相思刻骨,在我面前却装作若无其事,说起时也用戏言蒙混过去。”又想:“这槿姬与我同是亲王血统,但她的声望特别高,一向受人重视。如果公子的心偏向了她,于我甚是不利呢。我多年来备受公子宠爱,无人能与我比肩,幸福已经享惯了。如今若果被他人压倒,岂不伤心!”她暗自悲叹。继而又想:“那时即使不完全忘却旧情而与我绝交,也一定很看轻我。他那自幼爱护我、多年来照顾我的深情厚意,必将成为无足轻重,有无皆可了。”她左思右想,心绪恼乱。倘是寻常小事,不妨向他发泄几句不伤感情的怨言。但这是一件关系重大的恨事,所以不便形之于色。源氏公子只管枯坐窗前,沉思冥想,又常常在宫中住宿。一有空闲,便埋头写信,好像这就是他的公务。紫姬想:“外间的传说果然不是虚言!他的心事也该多少透露一点给我才是。”为此心绪一直不宁。
岂有今朝自变心?
槿姬并非不识源氏公子风度之优美与情感之丰富。但她认为:如果向他表示好感,势必被他看做与世间一般夸赞他的女子同等模样,且我这轻飘的内心必将被她看穿,又觉可耻。所以对他万万不可表示爱慕。她只能在收到来信时作无关紧要的复信,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或者当他来访时叫侍女传言答话,但求不失礼貌。她自念近年来怠于佛事,常思出家修行,以赎罪愆。但倘在此时立刻出家,和他决绝,则又类似情场失意的行径,势必惹起世人纷纷议论。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非常小心,对身边的侍女也不泄露真情。只在自己心中秘密打算,逐渐准备修行之事。她有许多兄弟,但皆非同母,一向疏远。近来他们这宫邸里境况日渐萧条。当此之时,有源氏公子那样的红人诚恳地上门来求爱,邸内的人无不巴望其成功,几乎都同源氏公子一条心。
“长忆亲恩深如海,
许久门才打开,公子便进去访问。
“寻常一句风情话,
槿色凋伤甚,花容有若无。
源氏公子觉得无聊,勉强答道:
照例先访问五公主,和她闲谈往事。五公主从无聊的往事讲起,琐琐屑屑,噜哩噜苏。源氏公子但觉毫无兴趣,只是昏昏欲睡。五公主也打个呵欠,说道:“上了年纪,晚上只想睡,话也说不好了。”才得说完,便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大概是打眠鼾了。源氏公子求之不得,连忙起身告辞。正欲出门,但见另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婆婆咳嗽着走进来了。开言道:“说句对不起您的话。我想您是知道我在这里的,我还静等您来看我呢。原来您已经不把我这个人放在心上了!桐壶爷常常喊着‘老祖母’和我说笑呢!”她自道姓名,源氏公子便也记起了。这个人以前称为源内侍。公子曾经听说她后来做了尼姑,当五公主的徒弟,在这里修行,想不到她还活着。源氏公子一向不想起这个人,今天突然看到,全然出乎意外。便答道:“父皇在世时的事,都已经变成古话了;我回想当年,不胜感慨。今天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请你把我看做‘没有父母亲而饿倒在地的旅人’,多多照顾我吧。”便走近她身旁来坐下。源内侍看看他的风姿,越发恋念往昔,照旧装出撒娇撒痴的姿态来。她口中齿牙零落,讲话已很吃力,然而声音还是娇滴滴地,态度还是嘻皮笑脸。她对着公子唱起古歌来:“惯说他人老可憎,今知老已到我身。”公子觉得讨厌,苦笑着想道:“这个人仿佛自以为以前一直不老,是现在忽然老起来的。”然而反过来一想,又觉得此人很可怜。他回思往事:在这老婆婆青春时代,宫中争宠竞爱的女御和更衣,现在有的早已亡故,有的零落飘泊,生趣全无了。就中像尼姑藤壶妃子那样盛年夭逝,更是意料不到之事。像五公主和这源内侍之类的人,残年所余无几,人品又毫不足道,却长生在世间,悠然自得地诵经念佛。可知世事不定,天道无知!他想到这里,脸上显出感慨的神色来。源内侍以为他在怀念昔年对她的旧情了,便兴致勃然地吟道:
“经年不忘当时谊,
甘心首疾已经年。
生生世世不能忘。
我不能改变初心。”源氏公子无可奈何,真心怨恨槿姬;但倘就此怀着满腹怨恨而归去,又觉得像个渔色青年,太不成样子。便对宣旨等说:“我今如此受人奚落,外人知道了定然当作笑柄,你们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正像古歌所说:‘若有人问答不知,切勿透露我姓氏!’我就不客气拜托了。”又同她们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但闻侍女们相与谈论:“啊呀,太对人不起了!小姐待他如此薄情,真想不到呵!他并没有轻佻浮薄之相,真冤枉了他。”
却说在贺茂神社当斋院的槿姬,为了父亲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辞职移居他处守孝。源氏内大臣向有一旦钟情、永不忘怀之癖,故自闻讯后屡次去信吊慰。槿姬回思以前曾经被他爱慕,受他烦扰,故并不给他诚恳的复信,源氏内大臣大为遗憾。到了九月里,槿姬迁居旧宅桃园宫邸。源氏内大臣闻此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也住在桃园宫邸,便以探望五公主为借口,前去访问。
“昔日伤心心不死,
今朝失意意添愁。
“曾几何时荒草长,
有一天,瑞雪纷飞。雪积得很厚了,晚来犹自不停。雪中苍松翠竹,各有风姿,夜景异常清幽。两人映着雪光,姿态更增艳丽。源氏公子说:“四季风物之中,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都可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积雪之景,虽无彩色,却反而沁人心肺,令人神游物外。意味之浓厚与情趣之隽永,未有胜于此时者。古人说冬月五味,真乃浅薄之见。”便命侍女将帘子卷起。但见月光普照,一白无际。庭前木叶尽脱,萧条满目;溪水冻结不流,池面冰封如镜,景色十分凄艳!源氏公子便命女童们走下庭中去滚雪球。许多娇小玲珑的女孩映着月光,景象异常鲜妍。就中年龄较大而一向熟悉的几个女孩,身上随意不拘地披着各种各样的衫子,带子也胡乱系着,这值宿打扮也很娇媚。最是那长长的垂发,衬着庭中的白雪,分外触目,鲜丽无比。几个幼年的女童,欢天喜地,东奔西走,连扇子都掉落,那天真烂漫的姿态非常好看。雪球已经滚得很大,女孩们还不肯罢休,更欲推动,可是气力不够了。不曾下去的几个女童,挤在东面的边门口观看,笑着替她们着急。
“秋深篱落畔,苦雾降临初;
她的头略微倾侧,向帘外闲眺,姿态美丽无比。她的发髻和颜貌酷肖源氏公子所恋慕的藤壶母后,妩媚动人。对槿姬的恋慕之情便收了几分回来。此时忽闻鸳鸯叫声。源氏公子即兴吟道:
入室就寝之后,还是念念不忘藤壶母后。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恍惚看见藤壶母后出现眼前。她愁容满面,恨恨地言道:“你说决不泄露秘密,然而我们的恶名终于不能隐藏,教我在阴间又是羞耻,又是痛苦,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回答,然而好像着了梦魇,说不出话,只是呻吟。紫姬怪道:“哎呀,你为什么?怎么样了?”源氏公子醒来,不见了藤壶母后,非常可惜。心绪缭乱,不知所措。努力隐忍,不觉两泪夺眶而出,后来竟濡湿了枕袖。紫姬弄得莫名其妙,百般慰问,源氏公子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后来吟道:
迷离冥途影无踪。”
但我尚有一点指望:我长年相思之苦,至少要请你体谅!”槿姬觉得这封信措词谦恭可怜,倘置之不复,未免太乏情趣。众侍女便取过笔砚来,劝她作复。复书上写道:
如今神明已容汝返都,还有何借口回避我?我自惨遭谪戍,历尽艰辛之后,种种忧恼,积集胸中,极想向你申诉一二呢。”那殷勤恳切之状,比从前更加优美潇洒了。他年纪虽然大了些,但从内大臣这职位来说,颇不相称,过于年轻了。槿姬答诗云:
是年冬天,因在尼姑藤壶母后丧服之后,宫中神事一概停止。源氏公子寂寞无聊之极,照例出门去访问五公主。此时瑞雪纷飞,暮景异常艳丽。日常穿惯的衣裳上,今天衣香熏得特别浓重,周身打扮也特别讲究。心情脆弱的女子看见了,安得不爱慕呢?他毕竟还得向紫夫人告辞,对她言道:“五姑母身上不好,我想去探望一下。”他略坐一会,但紫姬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管自和小女公子玩耍,那侧影的神色异乎寻常。源氏公子对她说:“近来你的神色很古怪。我又不曾得罪你。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亲昵’这句古话,所以常常离家往宫中住宿。你又多心了。”紫姬只回答一声“太亲昵了的确多痛苦”,便背转身去躺下了。源氏公子不忍离开她而出门去。但是已经有信通知五公主,只得出去了。紫姬躺着寻思:“我一向信任他,想不到夫妻之间会发生这种事情。”源氏公子穿的虽然是灰色的丧服,但是色彩调和,式样称体,非常美观。映着雪光,更是艳丽。紫姬目送他的后影,心念今后这个人倘使真个舍我而去,何等可悲呵!便觉忧伤不堪。
“雪夜话沧桑,惺惺惜逝光。
“偷待神明容汝返,
“闻人改节心犹恨,
昔年曾赠槿,永不忘当初;
蓬门积雪断垣倾。”
“渴慕亡人寻逝迹,
此时天色已黑。槿姬室内,透过灰色包边的帘子,隐约窥见里面张着黑色的帷屏,令人感到凄凉。微风飘送出迷人的衣香来,芬芳扑鼻,内室景象又觉美不可言。侍女们认为在廊檐上招待大臣,太不像样,便请他进南厢来坐地,由一个叫做宣旨的侍女代小姐应对。源氏内大臣颇不满意,言道:“难道现在还把我当作年轻人,叫我坐在帘外么?我之企仰姐姐,已积年累月。我以为有这点功劳,可蒙允许出入帘帷了呢。”槿姬叫侍女传言答道:“往日之事,全同一梦。如今虽已梦醒,但这世间是否真实可靠,现在我还模糊难辨。故你有否功劳,容我仔细考虑再定。”源氏内大臣觉得人世的确无常。细微之事,亦足发人深省。便赠诗道:
源氏内大臣回家,满腹懊恼,一夜不能入睡,只管胡思乱想。早晨起来,叫人把格子窗打开,坐在窗前闲看早晨的雾景。但见霜枯的秋草之中,有许多槿花到处攀缠着。这些花都已形容枯萎,颜色衰褪了。他就叫人折取一枝,送给槿姬,并附信道:“昨日过蒙冷遇,教我无以为颜。你看了我狼狈归去的后影,可曾取笑?我好恨呀!不过我且问你:
西边槿姬的房室,格子窗虽已关上,但如做出不欢迎源氏公子来访的样子,也不礼貌,所以有一两处还开着。此时凉月初升,照着薄薄的积雪,夜景非常美丽。源氏公子想起刚才这老婆婆的娇态,觉得正如俗语所说:“何物最难当?老太婆化妆,冬天的月亮。”回想她那模样,实甚可笑。
源氏公子对紫姬说:“前年藤壶母后曾在庭院中造一个雪山。这原是世间寻常游戏,但出于母后之意,便成了风流韵事。我每逢四时佳兴,想起了母后夭逝,便觉得遗恨无穷,不胜悼惜。母后总是异常疏远我,因此,我不能接近她,详悉细情。然每次在宫中谒见,母后总视我为可以信赖之人。我也多多仰仗于她,凡事必向她请教。她对人虽不能言善辩,然而言必有中。即使寻常细事,亦必安排妥帖。如此英明之人,世间岂能再得!她秉性温柔沉着,其敦厚周谨与风韵娴雅之处,无人可与并比。只有你和她血缘最近,颇有几分相似。然而有点嫉妒的样子,略有些儿固执,做人太不圆通,真乃美中不足了。前斋院槿姬呢,又另是一种人物。彼此寂寞无聊之时,便互通音信,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我也得随时留心,不敢略有放肆。如此高雅之人,现今世上恐只剩她一人了。”紫姬说:“那末我倒要问你:那位尚侍胧月夜,做事周到,人品也很高雅,绝不像一个轻佻之人,怎么和你之间也有了风言风语的传闻?我真想不通了。”源氏公子答道:“你说得是。讲到容颜美丽,她是数一数二的人。至于那件事,我对她不起,想起了后悔莫及。大凡风流之人,年纪越大起来,懊悔之事越多。我自问比别人稳重得多,尚且如此。”说起胧月夜,源氏公子掉了几点眼泪。接着又谈到明石姬,源氏公子说:“这个乡下人,微不足数,被人看轻。不过出身虽然低微,却懂得道理。只是由于出身不如别人,反而气度过分高傲,也终是美中不足。我还没有会过身份十分低微的人。然而十分优越的女子,在这世间也真难得。东院里那个孤居独处的人,心情始终不变,真可赞佩。这也是很难做到的事。我当初赏识她那谦虚恭谨的美德,因而与她结识。自此以后,她一直是那样谦虚恭谨地安度岁月呢。到了现在,我越发赏识她的厚道,从此不会抛弃她。”两人共话过去现在种种事情,直到夜深。
桃园宫邸的北门,杂人进出频繁。公子倘也走这门,似乎太轻率了。他想走西门进去,但西门一向紧闭。便派人进去通报五公主,请她开西门。五公主以为源氏公子今天不会来访,闻讯吃了一惊,立刻叫人去开门。管门的人冷得缩头缩脚,慌慌张张地前往开门。那门偏偏不易打开。这里没有别的男佣人,他只得独自用力推拉,嘴里发牢骚:“这个锁锈得好厉害!怎么也开不开!”源氏公子听了,不胜感慨。他想:“亲王逝世,还是昨今之事,却似乎已历三年了。眼看世变如此无常,但终于舍不了这电光石火之身,而留恋着四时风物之美,人生实甚可哀!”便即景漫吟:
背誓神前获罪多。”
“塘水冰封凝石隙,
桐壶院在世时,特别重视这妹妹五公主,所以直到现在,源氏内大臣还很亲近这姑母,常常有书信往来。五公主与槿姬分居正殿东西两侧。亲王逝世未久,邸内已有荒凉之感,光景异常岑寂。五公主亲自接见源氏内大臣,和他对面谈话。她的样子十分衰老,常常咳嗽。三公主,即已故太政大臣的夫人是她的姐姐,然而全无老相,至今还很清健。这五公主却和她姐姐不同,声音嘶嗄,样子有些龙钟了。这也是境遇所使然。她对源氏内大臣说:“桐壶院驾崩之后,我便觉万事意兴索然。加之年事衰迈,平居每易堕泪。如今这位兄长也舍我而去,更觉得我这个人留在世间虽生犹死了。幸而有你这个好侄儿前来慰问,使我忘记了一切痛苦。”源氏内大臣觉得这个人老得厉害,便对她表示尊敬,答道:“父皇驾崩以后,世间的确万事全非了。前年侄儿又蒙无实之罪,流离他方。不图又获赦免,重归朝廷,滥竽政务。只是公事烦忙,少有暇晷。年来颇思常来请安,以便共话旧事,并多多请教。而未能如愿,实甚遗憾。”五公主说:“啊呀呀,这世间真是变化多端啊!我阅尽沧桑,老而不死,自己常觉得此身可厌。然而今天看到你重返京都,荣登高位,又觉得当年我若只见你惨遭横祸,那时便𫐘轲而死,才真是不幸呢!”她的声音发抖。接着又说:“你长得真漂亮啊!你童年时候,我看见了你总是惊讶:这世间怎么会生出这样光彩夺目的人来?以后每次看到你,觉得越长越美,简直教人疑心神仙下凡,反而恐惧起来呢。世人都说今上相貌与你十分肖似。但据我推想,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你吧。”便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源氏内大臣想:哪有特地当着人面,极口赞誉美貌的呢。他觉得有趣,答道:“哪里的话!侄儿年来流落风尘,身经苦患之后,衰老得多了。今上容姿之美,历代帝王无人能及,真是盖世无双。姑母这推想太奇怪了。”五公主说:“不管怎样,我但得常常看见你,这残命也会延长。今天我老也忘记,忧患都消释,心情好畅快呵!”说过之后又哭起来,继续言道:“三姐真好福气,招了你这个女婿,常常好和你亲近,我真羡慕呵!这里已过的亲王,也常常懊悔不曾把女儿配给你呢。”源氏内大臣觉得这句话很中听,答道:“若能如此,大家常常亲近,我何等幸福呵!可惜他们都疏远我呀!”他恨恨地说,透露出心事来了。他望望槿姬所住的那一边,看见庭前草木虽已枯黄,却别有风趣。想象槿姬闲眺这景色时的容姿,一定优美可爱。心痒难忍,便开言道:“侄儿今天前来拜访,理应乘便去那边望望槿姐,否则太不礼貌了。”便告辞五公主,顺着廊檐走到那边去。
情谊确是很深啊!我们以后再谈吧。”便起身告辞。
源氏内大臣说:“这誓谈它则甚?过去之罪,早已被天风吹散了。”说时神态风流潇洒。宣旨同情他,打趣地说道:“如此说来,‘此誓神明不要听’了!”一本正经的槿姬听了这些话很不高兴。这位小姐性情向来古板,年纪越大,越发谨慎小心了,连答话也懒得多说。众侍女看了都替她着急。源氏内大臣扫兴地说:“想不到我此来变成了调戏!”长叹一声,便起身告辞。一面走出去,一面言道:“唉,年纪一大,便受人奚落。我为了小姐,憔悴至此。小姐却待我如此冷淡,使我连‘请君出看憔悴身’也吟不得了!”众侍女照例极口赞誉源氏内大臣的美貌。此时秋夜澄碧如水,众侍女听了风吹落叶之声,都回想起以前住在贺茂神社时饶有风趣的光景,那时源氏公子来信求爱,有时可喜,有时可叹。她们历历回思此等旧事,相与共话。
久别无由见,花容减色无?
犹忆一言‘亲之亲’。”
这恐怕又是迷恋俗缘的尘襟了。
源氏公子仅用几个不甚触目的家臣为前驱。对左右说:“我到了这年纪,除了宫中以外,竟懒得走动了。只是桃园邸内的五公主,近来境遇孤寂。式部卿亲王在世之时,曾经托我照顾她。现在她自己也曾请求我。这也确是难怪的。”左右之人私下诽议:“天哪!他那多情多爱的老毛病始终难改呢。真是白璧之瑕了!但愿不要闯祸啊!”
月色更加明澄了,万籁无声,幽静可爱。紫姬即景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