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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的女人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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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我完全赞成应该公正行事,”彼得说,“那么,对财产被他们毁坏了的人来说,又谈得上什么公正呢?”

彼得抬起头,笑了。“老天,我真饿坏了,”他说,“吃下这牛排真是挺舒服的,一顿好饭总会使你觉得生活更有意思。”

她坐在那里,沮丧地把餐巾在手上绞来绞去,看着彼得把最后一块牛排送到嘴里去。

玛丽安心中深信自己没有错,彼得说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听了有些不高兴。“那么,对他们不是应该给予理解吗?要是……”

她从生菜里挑了一个黑橄榄吃了下去。一定是这样,他是在掂量她,就像是买了一架新照相机,先要把机子的工作原理摸一摸,看看那里面复杂的齿轮组合和小小的机械构造,查查它有什么地方容易发生问题,弄清它的各种用途,总之,是要明白它的发条好不好。他是想要摸清她内心的真实动机呢。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话……她暗自笑了,她想,我来编点事儿骗他一下。

这又是彼得的一个长处,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毫不费力地就决定下来。在过去一个多月中,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让他为自己点菜。这使她省掉了麻烦,她菜单拿在手上,总是犹豫不决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点什么。但彼得立即就会把两个人要的东西点好,他比较喜欢牛排和烤牛肉,对小牛小羊杂碎这类特别的东西不是怎么感兴趣,对鱼则全无好感。今晚他们要的是煎里脊小牛排。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先在彼得的住处待了一阵才出门,两个人都说自己饿坏了。

她心中奇怪像这样一家饭店光线干吗搞得这样暗,也许就是想让人们在吃饭时彼此看不清对方吧。她想,归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对吃的人是一种享受,但观看起来就不那么雅观了。而且在太近的距离观察自己的伴侣很可能驱散这家饭店企图保持,或者企图创造的浪漫的光环。她仔细察看起自己手边餐刀的刀刃来。

她用叉子在装生菜的木碗里左挑右拣,想要找块番茄。她想,也许他弄到一本婚姻手册之类的东西了吧,可能理由就在于此。她满怀柔情地想,彼得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有什么新的问题,他就出去买本有关的书籍,从书本中寻找答案。她想起了他房间里的书架,夹在上下两格法学书籍和侦探小说中间的那一格,就是一些有关照相机的书籍和杂志,他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储物箱中总放着汽车手册。因此,在结婚之前,他去买一本婚姻指导的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想起这种带有浅显易懂的图解的东西,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说不定是,”玛丽安一本正经地说,“在不该教训的时候却有人狠狠地教训了他们,要知道,小孩子对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近来他注视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侍者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动作嫡熟轻巧,就像只猫在地毯上那样悄无声息,他把菜摆在她面前,木盘上是一块里脊肉,四周围着几条成肉片,滋滋直往外冒油。他们俩都喜欢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饪时间上他们是不会有争议的。玛丽安真是饿坏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真是好笑,”她暗自譬喻道,“人人都吃牛肉,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要活着就得进食,肉食富含蛋白质和矿物质,对身体有好处。”她又拿起又子,挑起一块肉,举到嘴边,又把它放下了。

它血红血红的,来自一条活牛的身上。这条牛能动能吃,最后被宰杀,它像人们在等候电车那样排队站着,随后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就死掉了。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事,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在超级市场里,肉都用塑料薄膜包得严严的,上面粘贴着名称和价格的标签,买肉就像买花生酱或者豆子罐头一样。就连你到肉店去买的时候,店主也手脚麻利地把肉包扎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这当儿肉就在她的面前,没有包装,生生的带着血,而她一直在吃着,用它来填饱肚子。

不过,他应该认识到,要是法律不那么复杂的话,他也没钱可赚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只是希望彼得不会注意到这事。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们,别驾车乱闯,把人家的树篱碾得一塌糊涂。”

以前在夏天时,她老觉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说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后他总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时候他就睡着了。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常常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脸,仿佛是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出她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事儿。她弄不清他这样注视她时,究竟是在寻觅些什么,这使她很难受。

她又切又嚼,一边把牛排送进感激不尽的胃里,一边又在思索这番对话,试图弄清自己所说的“公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那应该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细一想,就是这一概念在她心目当中也并不怎么清楚。那是否指以眼还眼呢?要是你已经丢了一只眼睛,再去把别人的眼睛打坏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么赔偿又怎样?在诸如撞坏汽车这类事故中这似乎是金钱的问题,甚至当你感情上受到伤害时也能获得金钱上的赔偿。有一回在电车上她看见一个母亲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为孩子先咬了她。她边沉思边咀嚼着一块嚼不动的肉,把它囫囵吞下去了。

她不由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她曾经不经意地把第一版浏览了一下。上面报道一个男孩疯狂地开枪打死了九个人,后来被警察制服。那孩子是从楼上的窗户里往外开的枪。这会儿她记起那张照片来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被两个穿深色衣服的警察挟住,眼神冷漠而警觉。瞧他那样子,并不像是会拨出拳头来打人或者朝人捅刀子。在他使用暴力时,他选择了间接的形式,就是借助某种特定的工具,手指轻轻一拨,并不触及打击的对象,他自己则站在远处观看炸得血肉横飞的场面。这是心灵的暴力,几乎同魔术一样,你只要动个念头,它就发生了。

侍者拿着酒瓶过来了,彼得品尝了一下,点了点头,侍者倒好酒后,退后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她满怀柔情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彼得,桌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碗碟和面包篓子,彼得也对她笑着。桌子边上点着蜡烛,烛光透过灯罩,现出一片橙红,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棱有角,线条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颚显得更为有力,他的五官也不那么光滑了。她心中想,一点不假,无论是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特别英俊。他身上是一套庄重体面的冬装--黑色的套装,配上质地讲究的深色领带,比起他几件时下流行的西服来,这身穿着虽然不那么时髦,但却十分高雅。恩斯丽有一回称他“包装得呱呱叫”,但这会儿玛丽安觉得他这种品味挺讨人喜欢。他既懂得如何根据不同场合选择衣服,又能别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装总是不行,不是肩膀上落满了头皮屑,就是背后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在这种多多少少也算是公开的场合跟他在一起,让别人看到他属于她,她不由感到一阵阵骄傲,她把手伸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17玛丽安低头望着银光闪闪的汤匙里自己的映像,像是颠倒的,身躯很大,到了匙柄那里就缩得像个针头那么小。她把汤匙微微倾斜了一下,她的额头大得吓人,接着又缩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静。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骑着摩托车乱闯,有的染上了毒瘾,还有的为了逃避服兵役从美国溜过来,给这些人以理解?你试试看。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走到他们身边去过,有的人身上还长了虱子。玛丽安,你以为良好的愿望就能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是吗?根本不行,他们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他们到处乱逛乱砸东西,就因为他们存心如此。这与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该教训的时候却没有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欠了他们的情。”

“亲爱的,你不懂这类事情,”彼得说,“你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种恶果我见得多了,法庭上全是这类少年犯,很多人出身都很好。这个问题很复杂。”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彼得开心地格格笑了起来。她对那件事提出批评,而他呢为此对她发笑,这已经成为测量他们新关系中的一个基准点。但是玛丽安平静的心境却被自己的这句话打破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彼得,试图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头望着酒杯,也许是在欣赏在白色桌布衬托之下显得分外鲜艳的红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后倚了倚,这会儿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那份已经吃掉一半的牛排,忽然意识到这是厚厚的一块肌肉。

他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又讨论起出门前谈的事情来,刚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时,他们俩议论起儿童教育问题来。彼得只是在理论上发挥了一番,泛泛地谈了儿童的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特定的实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其实就是他们将来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这么重要。彼得认为要是孩子有过失就应该予以处罚,甚至可以进行体罚。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来出气,重要的是应该说到做到。玛丽安担心这会对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后果。

看着彼得把牛排整整齐齐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她不由想到了她的一本烹饪书封面上画的一条牛的图案,牛身上打着格子,加上标签,说明你用的肉来自牛身躯的哪个部分。她想,他们现在吃的是牛背上的肉,用虚线标出来的那部分。她眼前似乎看到了屠宰培训班里的景象,在一个大房间里,一排排身穿雪白的大褂学习屠宰的人,手上拿着幼儿用的剪刀,坐在桌子旁边,从一叠叠硬纸板画的牛身上把牛排、助条和用来烤的肉剪下来。她记得书上画的那头牛有眼睛,有角,有乳房,它很自然地站着,身上画的那些线条对它没有一点影响。她想,也许经过多年的悉心研究之后,人们能够培育成一种牛,身上天生就量好了尺寸,画好了线条吧。

他快要吃完了。她看着他手执刀叉,利索地切着牛排,每一刀都用力均匀,恰到好处。他真能干,切下来的肉整整齐齐,很是好看。可是动刀子切割这一行为本身就含有暴力的意味,而在她心中总没法将彼得和暴力两个字联系起来。这就像麋鹿啤酒广告一样,如今这些广告到处都是,地铁车厢里啊,大广告牌上啊,杂志上啊随处可见。由于她在广告推出前曾经做过一些调研工作,她觉得自己对它也要负一点责任;这倒不是说这个广告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在小溪中蹚水用网兜网鲑鱼的那个人穿戴得太整洁了: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刚刚梳过,只有几缕头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前额上表示外面有风。那条鱼也显得不真实,它身上没有粘液,没有牙齿,看来也不像有气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属玩具。杀死糜鹿的那个猎人站在那里摆出姿势给人照相,他完全像是个城里人模样,头发上没有小树枝,手上没有血迹。当然广告中不可能出现一些丑恶的令人不快的画面,例如,总不能让那只鹿的舌头搭拉出来吧。

当他们俩筋疲力尽地并排躺在床上时,她常常会睁开双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也许是希望乘她不备时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的表情来吧。然后他会轻轻抚摸她的皮肤,没有一点激情,几乎同医生给人看病差不多,似乎这样也可以发现他眼睛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尽力想要把她印在脑海里。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那里接受医生的检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抚摸了。

她认定彼得今天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个很棘手的案子,需要进行大量繁杂的调查研究。他查阅了许多判例,结果发现它们全对自己这一方不利。因此他方才说话才那么不近人情:因为纷乱复杂的工作使他心烦意乱,他希望简单一些。

她抬起头来,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视她,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去四分之三,而她呢,喝掉的还不到一半。“专心思考呢?”他柔声说。“算不上,只是走了神罢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盘子上。

她点点头,也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盘子上,“亲爱的,怎么回事?你没有吃完。”

“是的,”她说,“我像是吃不下了,一定是够了。”她装出无可奈何的口气,以表明她胃口太小,这么大一块牛排实在没法对付。彼得笑了,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着,很得意自己有这么好的胃口。“天哪,”她心想,“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要不然我是会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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