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彼得正连珠炮似地在跟伦谈论拍摄自己的照片的不同方法,诸如借助镜子啦,利用自拍装置,在按过快门之后再跑到自己位置上去啦,或者利用长快线打开快门以及气压型快线打开闪光灯啦。伦也插话谈了谈如何对准焦距的事,但在我坐下来几分钟后,他朝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神情很有些特别,似乎对我有些不满。接着他又同彼得谈下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看他,又看看彼得。彼得一边说,一边冲我笑了笑。他尽管温情脉脉,但仍保持一段距离,这下我想我算明白了。他是把我当作舞台上的道具,虽然不说话,但却靠得住,是个平面的轮廓。他并不是故意冷落我,我也许是多心了(刚才我很可笑地跑掉,是不是为了这缘故呢?),其实他是依靠我在表演呢!伦那样瞧我,是因为他觉得我故意让自己采取低姿态。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其中的关系要比我先前说的严重多了。伦一向就不赞成别人结婚成家,对他喜欢的人更是如此。其实他对真相并不了解,他是弄错了。
“还行吧,不过人太多。每回出门,总可以撞上一两个这边过去的人。因此也根本不用到那边去了,那地方挤满了讨厌的旅游者。不过,”他转过头来对彼得说,“我还是挺舍不得离开的,我在那儿有份好工作,其他方面也不坏。不过,等那些女人一追起你来,你可就得小心了。她们总想要同你结婚,你只好打了就跑,先下手为强,趁她们没逮住你时就开溜。”他笑了,露出一口又白又亮的牙齿。
我倚到他身上,抚摸他的头发,他吃着冰淇淋。
我把最后一口冰冻豌豆咽了下去,同样或者类似的讲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两次了,我明白自己不能对此发表意见。要是我表示赞同,那只会使他更加沮丧,要是我提出不同看法的话,他会疑心我站到了新娘一边。记得第一回时我高高兴兴的,还以一种达观的口气来劝慰他。“哦,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说,“说不定到头来还是桩好事呢。毕竟不能说她欺骗了小娃娃,他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掉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姑娘。我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事,只听见彼得说:“哦,是恩斯丽,你没跟我说她也要来啊。”我再定睛一看,果然是恩斯丽。
突然我又感到一阵惊慌,我抓住了桌子边沿。这间方形的房间布置优雅大方,四周是带环的窗帘,铺了色彩淡雅的地毯,还挂着水晶灯座,但是它掩盖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低低的谈话声中也蕴藏着不易觉察的危险。“坚持住,”我自言自语道,“不要动。”我望了望门和窗户,估算着距离。我非得出去不行。
还有另一道车流与之直角相交,一直向左右延伸,到远处才消失在黑暗中。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多管闲事?我完全明白,要是我插手干预,那么这就意味我同恩斯丽之间那种彼此心照的默契从此被打破,她肯定会在彼得的问题上对我进行报复,她做这种事可是好手。
到了外面,我双臂搁在护墙的顶部(那大概有我脖子那么高)朝市区望去。一道发光的车流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一直到一片黑影之前才拐弯绕过,那儿是公园。
“不错,”伦说,一边望着自己方方的指甲,他的两只手大得不成比例,“眼下我没事儿干,不过我想在这儿找个事应该不会困难。有我这种经历的人还是需要的。搞搞新闻报道之类的事。我倒很想在这个国家搞个好好的时事评论节目,我是说真正一流水准的。不过这里官僚习气太重,要做点事不知要费多少手脚。”
我很生气,我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一向喜欢烹饪,正因为怕彼得会认为他的生活受到了干扰,我才克制着不在他那儿烧煮。再说呢,他一向喜欢熏肉,那东西营养又极好。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强自忍住了,彼得心里毕竟不痛快。我开口问他:“婚礼怎么样?”
一双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注意地从我那个小隔间的门底下观察着。我敢肯定,那是恩斯丽的。
“我对她留心着,”我没好气地说,“准备给家里这边的年轻人呢。”我心中对恩斯丽恼火透了。她使我陷入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她这不是在骗人吗?我可以拆穿她的把戏,告诉伦她其实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已经大学毕业;或者默不作声,那就等于帮她行骗了。我十分清楚她的企图,她把伦看作是可以猎取的目标,这是先来进行侦查的.因为她预感到我是不乐意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的。
彼得哼了一声,身子一仰靠到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木然地望着另一头的墙壁。接着他又站起身,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打算在厨房里踱几个来回,可是地方太窄,他只好又坐下来。
彼得把盘子推到一边,任性地说:“你就不能自己烧一两个菜吗?”
有彼得在一旁听着,她显然不敢多说。伦问起她的工作时,她总算说了句真话。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惊奇地发现在我手边落下了一大滴湿湿的东西。我用手指去抹了抹,把它涂了开来,突然我意识到这是眼泪,不由大吃一惊。那么我一定是在哭!
电灯一下熄灭了,然后又亮了起来。“先生们,打烊时间到了。”传来一阵把椅子推回原处的声音。
“我想不会吧,”我说,“不过这似乎有点不够朋友。这就像是用胶水粘小鸟,或者打着电筒叉鱼这类事儿。”
在等电梯时,我在电梯门边的落地镜中看了看我们俩的形象,彼得身穿一套颜色比较素净的夏装,绿色偏褐,剪裁得体,更衬托出他瘦削精干的身材,他身上其他物件也都十分相配。
因此这一次我干脆就不开口,心想今晚让彼得把这番牢骚早点发泄出来未必不是件好事。我站起身来端给他一点冰淇淋,他把这看作是对他表示同情的举动,他搂住我的腰,心事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
侍者又来了,伦问恩斯丽要喝点什么。她犹豫了一番,然后怯生生地说:“嗯,请来一杯姜味汽水,行吗?”
伦和彼得都站起身来,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恩斯丽介绍给伦,她在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一脸迷惑不解,他见过恩斯丽,但并不喜欢她,因为那回她跟他大侃了一通解放“本我”的理论,使他疑心她持有他所谓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激进”观点。彼得在政治上是保守派。她那回还把他的某个看法斥之为“老生常谈”,使彼得大为生气,他回敬说她的某一说法“粗野无礼”。我想他这会儿一定看出她别有用心而来,但眼下还无从得知她究竟有何意图,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先不想拆她的台,他需要证据。
“天哪,玛丽安,”他说,“幸亏你理解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多数女人都不理解这一点,你的脑子真清楚。”
我们到了公园大饭店,彼得为我打开了玻璃门,他一向都是如此。在这类事情上,彼得是十分注意的,他也为我开车门。有时我不禁想他也许会喀的一声立正致敬呢。
“哦,不,”我说,急忙为伦辩护,“恰恰相反。”
“哦,”彼得说,“搞工艺美术的,也许有点古怪吧。”
“对不起,”我说,“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吸一口新鲜空气。”其实我是想考虑一下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不顾同学情分,眼看伦受骗上当吧。恩斯丽一定对此有些预感,她在我站起来时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
我将胳膊支在黑色桌面上,身于朝前探去。我希望彼得掉转头来同我说话,我要听见他正常的声音,但是他不肯。我看着漆黑的桌面上那另外三个人的影子,他们的一举一动映在雪亮的桌面上,就像在一个水池里一样。桌面上只看见他们下巴,除了恩斯丽的眼睛之外,看不见另两人的眼睛,恩斯丽正垂着眼帘望着自己的酒杯。
“没事,”我说,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我又竖起耳朵想听听彼得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我在一家电动牙刷公司工作,”脸上一片飞红,像是害臊得不得了。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我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也许是湿度太大了吧。”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那人是谁呀?”他有些疑心地问。换了个人的话,我会以为是有点醋意呢,彼得不是那种好吃醋的人。
“不知伦来了没有,”我对他说,眼睛斜过去望着镜子,一边朝镜中的他说话,觉得自己差不多同他一样高。
当我告诉他等会儿一起去同伦见见面时,他起初有些不大高兴,尽管我说“你肯定会喜欢他”,他也不起劲。
“我又不会拿他怎样,”她对我的比喻很不以为然,“对他毫无坏处。”她取下了那个粉红的蝴蝶结,梳了梳头。“你怎么啦?我看见你刚才在掉眼泪。”
“嘿,玛丽安,”她气喘嘘嘘的,捏着嗓子说,“你没告诉我这是个酒吧呀,真希望他们不要看我的出生证才好。”
“玛丽安,”她叫道,“你没事吧?”
“英国怎么样?”我问。彼得一脸不痛快,我希望他多谈些,好让彼得快活起来。
“是个老朋友,”我说,“大学同学,刚从英国回来,现在大概在搞电视制片之类的事儿吧。”我明白伦在那一行里其实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但彼得很注重人的职位。既然我领彼得去看伦是想让他开心,那么我自然希望这个夜晚大家高高兴兴的。
“我是二十六岁,”彼得没好气地说。
我们从玻璃门走了出去。我挽住彼得的手臂走在前面。恩斯丽故意落在后面一段路,好让伦陪她一起走。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冰冻豌豆和熏肉,这种塑料包装的食物你不必拆袋,煮上三分钟就可以食用了,彼得不想出去吃饭。
彼得来了兴致,他也许认为,有心搞新闻报道的人脾气是不会古怪的。
我想他这个习惯一定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因为他以前从来不这样。他胖了一些。
我尽可能不惹人注意,悄悄从座位上溜了出来,我穿过房间,向更衣间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其他桌子。在肯定了里面没有别人之后(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走进一个粉红色的豪华小隔间,锁上房门,在里面哭了几分钟。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过,我觉得这有些荒唐。“别过分激动,”我轻声对自己说,“别出洋相。”手边就有一卷又白又软的卫生纸,无奈地挂在那里等人使用。我撕下一条捋了捋鼻子。
大街上空气凉快一些了,起了一点风。我放开彼得的胳膊,猛的跑了起来。
东部天际远远可以看见闪电,要下雷阵雨了。“很好,”我大声说,“这一来空气可以清爽一些了。”既然我还没有考虑好该采取什么措施,我得注意保持清醒,兔得不留神说出什么话来。我在回廊里踱了两三趟,觉得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路竟然有点不稳了。
我们乘电梯下了楼。在我们走出电梯时,伦说,“时间还早,一起再上我那儿喝一杯,好吗?你还可以瞧瞧我的望远倍率镜呢。”彼得回答说,“好极了,我们去吧。”
侍者端来了姜味汽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向她要出生证明看。不过我转而一想,凡是有经验的侍者都知道,作这种打扮的姑娘尽管显得十分年轻,但如果不到十八岁,是决不敢进酒吧要姜味汽水的。他们怀疑的往往是那些穿得老气的少年人,而恩斯丽打扮得一点不老气。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棉布夏装,白底上打着粉红和淡蓝格子,领圈是花边,我是第一回看见她穿这件衣服。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粉红的蝴蝶结,一只手腕上戴了叮当响的带有小饰物的银手镯。她只淡淡化了一层妆,眼圈仔细上了眼影(不过非得要仔细观察才看得出来),使她圆圆的蓝眼睛大了一倍,至于她那椭圆的长指甲便只能忍痛牺牲了,她把指甲几乎咬到了肉根,边缘凹凸不平,就像是中学生那样。我看得出来,她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伦在同她谈着,问她问题,引她开口。她小口啜饮着汽水,羞答答地回上一句半句话。
“这样我便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正好打中了心脏。其余的都吓跑了。我把那只兔子拣了起来,特里格说,你会开膛吧,只要破开肚子,用力一抖,那些内脏就全掉出来了。’我抽出刀子,那是呱呱叫的德国刀,把肚子破开,拎起后腿啪的用力一摔,这下可不得了,弄得到处都是血和内脏,溅得我满头满脸,弄得一塌糊涂,树枝上也挂了免肠子,老天,周围的树上弄得一片血红……”
我们走了进去,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伦,他坐在一张黑色的桌子旁。我们走上前去,我把彼得介绍给他,他们握了握手,彼得的态度有点生硬,而伦却十分热情。侍者立刻就过来了,彼得又点了两份杜松子酒。
侍者一定又来过了,我发现我的位置上又上了一杯杜松子酒。彼得和伦正聊得起劲,几乎没有注意到我回来。恩斯丽默默地坐着,双眼低垂,晃动着姜汁汽水杯里的冰块。我把她这副最新的形象仔细观察了一番,她不由使我想起圣诞节时商店里摆放的那种胖乎乎的大娃娃,那种娃娃眼睛雪亮,白里泛红的胶皮皮肤可以用水洗,还有一头亮闪闪的人造头发。
“天哪,真滑稽。好在特里格和我都带着旧照相机,我们把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全都拍了下来。干你这行的一定熟悉照相机,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接着他们谈论起日本产的镜头来。彼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话也越说越快,我的思路简直有点跟不上了,我于是不再去听他说,而是专心想象起森林中的那番景象来。我仿佛坐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幻灯片,只见亮亮的屏幕上绿的,棕色的,红的,真是五颜六色,天空是蓝色的。彼得身穿格子衬衫,肩上挎着猎枪,背对着我站着。他身边围着一群我从没见过的老朋友,阳光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把他们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咧开嘴巴狂笑,个个脸上溅着鲜血。我看不见那只兔子。
伦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玛丽安,我听说你有了个新伙伴与你同住,可你没告诉我她是这么年轻啊。”
我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就像吞下了一只蝌蚪似的,这会儿,我心中的委屈终于突破了防线。我支撑不住,要当众闹笑话了,这是万万不行的。
“天哪,”他说,“特里格真可怜。他的气色糟透了,他怎么就这样轻易上钩了呢?”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在他的话中,特里格听来就像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高贵而自由;又像是最后一条恐龙,被命运和其他一些次等的生物给毁了;还像最后一只渡渡鸟,由于反应太迟钝而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接着他对新娘大肆攻击,说她掠夺成性,居心不良,把可怜的特里格吸到那家务琐事的一片混沌之中(这倒使我把新娘想象成吸尘器的模样),最后他又悲悲切切地谈到自己孤苦伶仃的未来才算住口,他所谓的孤苦伶什是指只剩下了他一个单身汉。
我们在公园大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下了车,我们的车常常停在那儿。沿街走去时,我挽住了彼得的胳膊,他低头朝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我很高兴他不再像刚才开车时那样气鼓鼓的了--他又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正打算用我的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手,忽然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准会抽回胳膊,再用他的这只手来按我的另一只手,这就像孩子在下课时做游戏了。于是,我只是深情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停住口笑了,伦也咧嘴笑了笑。彼得的声音完全变了,我简直听不出这是他在说话。我心中突然闪现了那张“戒酒”的条文,我告诫自己,彼得是喝多了,我不能让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受到损害。
“那还说不定,”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先得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自然你是不会多嘴的。”
8八点半钟时,我们出去同伦见面。彼得刚才的心情似乎并不坏,但这会儿却有点怪了,我还从未见到过他这副模样,因此在车上我也不想多说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路面,拐弯时也不减速,嘴里还低声嘀咕着埋怨其他开车的人,他连安全带也没系上。
“玛丽安,见到你真高兴,”伦说,他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吻了吻我的面颊。
电梯来了,彼得对戴白手套开电梯的女侍者说“劳驾,顶层”,电梯平稳地升了上去。公园大饭店其实是个旅馆,但在顶层有个酒吧,那是彼得最喜欢的去处之一,他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喝杯酒,正因如此,我才约伦在这里会面。在这么高的地方你会对垂直高度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在城市里是不大容易体会到的。酒吧照明很好,不像许多类似的场所昏昏暗暗的,活像是在下水道里面。这里又很干净,几乎从来没有烂醉如泥的人,也没有乐队或者歌手,因此你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听得见。这儿的座位也很舒服,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使人想起十八世纪,酒吧里的侍者都认识彼得。恩斯丽有回告诉我说一天她来这里时,有人威胁说要跨过围廊的外墙跳楼自杀,不过那很可能也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哎,”我说,口气尽量显得平静如常,“找好目标了吗?”
可以看出,彼得脸上由阴转晴了。“玛丽安跟我说你在搞电视,”他说。
他正在跟伦谈件往事,似乎是与打猎有关的。我知道彼得常去打猎,尤其是跟他那帮老朋友一起去,但是他从来没有同我谈多少这方面的事。只是有一回他说他们只打乌鸦、旱獭和其他一些有害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