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亲爱的?嗯,人越多越热闹。不过希望你请得别太多,要不我们的酒就不够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请了客人来,却没有酒喝。”
他这番回答正如她所预见的那么得体,她真是太高兴了,不禁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拢住了她的腰,他们又爬上楼梯。“不多,”她说,“就六个人吧。”
“来了,亲爱的,”她大声回答。她匆匆关上橱门,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额前有缕头发松了,她轻轻拍了拍,将它拢在原处,朝彼得那里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那精心准备的外表受到损害。
可是他光是低头朝她微笑着,只有眉心稍为有点皱,说明他心里有点儿恼火。
他举起相机,眼睛凑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对准了她调镜头。“好,”他说。“别这么紧张,好吗?放松一点儿。肩膀不要弓,对,挺起胸来,亲爱的,别愁眉苦脸的,放自然些,对,对,笑一笑……她只觉得身子发僵,冷冰冰的。她没法动弹,就那么站在那里,瞪着照相机的圆镜头发呆,甚至脸上的肌肉也不能动。她想对他说别按快门,可是她没法动……有人敲门。
“亲爱的,你在哪儿呀?”彼得在厨房里叫道。
彼得的卧室总是那么整洁。书籍和枪都放得好好的;四只轮船模型放在两排书两端作为书挡。有两台照相机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闪光灯,在银色的反射镜里已经装上了蓝色的闪光灯泡。在一本摊开的杂志边上还有好些蓝色的灯泡。玛丽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说门边上的壁橱挂不下所有来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这件大衣平摊着放在床上,起着很大的作用,它是一个标识,用来启发客人,说明外套脱下来之后应该放在何处。
厨房桌子上放满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这一定是他为了这个晚会特地去买的。嗯,反正他们结婚之后可以用。长台面上放着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颜六色的酒瓶,有威士忌、黑麦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停当了,他正在用干净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后再擦一遍。
“彼得,”她犹豫地说,“这样不大……”这个建议使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不放心。
她情意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望着桌子上蓝色的闪光灯泡和闪光枪那银色的四面镜这些物件。他正在参阅一本杂志,打开的那一页上的标题是“室内闪光”。在一栏文字旁边是一幅广告,上面有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海边,搂着一只矮脚小狗。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着把薯条、花生、橄榄和开胃用蘑菇放到碗里和大盘子里,为了不把指甲油弄脏,她只是用指尖拿这些东西。在她快要放好时,彼得走到她身后,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链拉下一半来,接着又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后面可以感觉出他呼出的气息。
玛丽安的心放下了。他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这样讲的。
他们登上七楼,沿着过道走到彼得住房的门口。他在门外摊开几张报纸,好让来客放套鞋和靴子,玛丽安脱下靴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边。“但愿来的人会学我们的样,”彼得说,“我才清扫过地板,希望别弄得全是脚印。”一大片报纸上就这两双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着,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诱饵,等着别人的鞋来上钩。
其实是九个人,不过既然他这么彬彬有礼,她也作个礼貌的姿态,把数目减掉三个。
“亲爱的,进来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叫她。他已经在卧室里了。她洗了洗手,擦干之后便走到他那里去。他把台灯打开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摆弄一台相机。他抬起头来,满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他说,“将来回过头来看看,一定很有意思。这是我们俩举办的第一个真正的晚会,要知道,这可是件大事。哦,我倒想起来了,你有没有找好了为婚礼拍照的摄影师?”
“哎,你就别客气了,”他说。“你就站到那几杆枪的旁边,稍为倚着墙一点儿,好吗?”他把台灯转了个向,让灯光照在她脸上,接着把那黑色的小测光计朝她伸过去。她背靠在墙上。
“亲爱的,你这样棒极了,”他从楼梯上来接她的时候说。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平时也能这样打扮。他还叫她转身让他看看背后,结果也十分满意。这会儿她倒很想知道自己这样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这个字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定义和含意。它应该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朝自己笑了笑,不,这样不行,她又换个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觉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转头,从眼角里观察自己的侧影,麻烦的是她很难得到一个总体的印象,因为她的注意力都被各种各样的细节吸引过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习惯的东西--指甲啦、重重的耳环啦、发型啦,以及恩斯丽在她脸上描的画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样东西。这些东西都附在她的肌肤之上,是她的肌肤将它们凑合在一起,那么,在这外表之下到底是什么呢?她把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向镜子那边伸了过去。她的身上只有这一部分没有尼龙、皮革或者化妆品的包装,然而在镜子当中这两条胳膊也显得很不真实,就像是白里泛红的橡胶或者塑料,其中没有骨头,可以随意弯曲……她发觉自己又像早先那样惶恐不安,觉得很是恼火,于是她打开橱门,把镜子朝墙转过去,橱里彼得的衣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衣服她经常看到,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这么站在衣橱前面,一只手搭在橱门边上,望着暗暗的橱子里出神……衣服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她能认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见彼得穿过,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装不包括在内,因为这时候在他身上穿着。这里有他仲夏的套装,边上是平时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兰绒长裤,再旁边是从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底下,每只鞋里面都插着他专用的鞋植子。看着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升腾起一种近似于气愤的感觉。整整齐齐挂在这里的这些衣服,却默默地给人一种看不见的权威感,这是怎么回事?转而一想,她觉得这倒更像是恐惧。她伸出手去摸摸这些衣服,又突然缩了回来,她怕这些衣服上还带着人的体温。
“天哪,天哪,”他开玩笑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许多朋友我不认识,对我保密,是吗?我得特别下点功夫跟他们结识,这样就可以探听出你生活里所有的秘密了。”他和蔼地吻吻她的耳朵。
玛丽安倚在彼得的胳膊上,一起走上楼梯。在每一层楼的过道里,玛丽安都看见套房外面放着巨大的木箱和蒙着帆布的长方形物件,这一定是在安装炉灶和冰箱之类的厨房设施。很快这里就会有人搬进来住了,大家就会把暖气开得足足的。目前呢,这幢大楼里除了彼得的房间之外,其余的地方都同外面一样冷。
“哦,糟糕,”彼得说。他把相机放到桌子上。“人来了。好,待会儿再拍吧,亲爱的。”他走了出去。
“真遗憾,没时间到床上去玩一会儿了,”他说,“不过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乱糟糟的。哎,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他又把另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
“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这只不过是台照相机罢了。”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家里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来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说道。他又摆弄起测光计来。
她转过头,看到橱门上穿衣镜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对她的这番打扮又惊又喜。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她问。
玛丽安慢慢从墙角走出来。她呼吸急促,伸出手去强迫自己摸一摸相机。
一路上在汽车里她一直在想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事先不让彼得知道,等他们上了门再说总不好,不过她倒真是很想对他只字不提,等人来了再由她设法周旋。
“亲爱的,”彼得说,“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不过趁客人没来,我先来给你照几张相,好吗?这里面的胶卷还剩下几张,等一下我换个新胶卷来拍晚会。红衣服在幻灯片上效果很好,我冲洗时也搞几张黑白的。”
这幢公寓楼差不多全完工了。玛丽安每回来都可以发现一些小小的变化。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原材料,水管啦、粗糙的板材啦、水泥块啦都慢慢地消失了,在不知不觉之中,它们都被消化吸收到亮晶晶的墙面和地面里面去了,他们走过的地方都装修得差不多了。墙壁和方形的柱子已经漆成深深的橙色再带点粉红,电灯已经安好,为了晚上这次聚会,彼得把门厅里的灯全打开了,那冷冷的光辉把各处照得通亮。她上次来的时候柱子上还是空的,如今已经装上了落地镜,这使得门厅显得很宽敞,比实际上大了许多。但地毯、家具(她估计是仿真皮沙发)以及那必不可少的绕在木板上生长的喜林芋还没有送到。这些东西就是最后一批装饰了,尽管带有人造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给这个光线冰冷,各处都显得坚硬的地方带来一丝柔和的色彩。
“亲爱的,”当他们爬到五楼,在楼梯平台上站下喘口气时,玛丽安以一种随便的口气开口说,“有件事要跟你讲一讲,我又请了几个朋友,希望你别在意。”
“亲爱的,你把这些东西装一装盘,好吗?来,我来给你斟上一杯掺水威士忌,我们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显然没有浪费时间,长台面上他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去了一半。
“嗯……克拉拉和乔,”她说,她刚才的那阵高兴劲儿开始消退了,“还有恩斯丽。不过其他的你就不认识了,算不上真正……”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环。“别说傻话了,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这声调表明他觉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吗?我尤其爱你穿这件红裙子,你平时应该多穿红衣服。”他放开了她,她也把瓶里最后一个腌蘑菇放到了盘子里。
冰块盛在一个大碗里面。另外还有满满两塑料袋备用。冰箱里其他地方全被酒瓶占满了,最底下一格叠着啤酒瓶,在冰冻格边上的那个格子里高高的绿色瓶子是姜味汽水,矮矮的无色玻璃瓶是开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尘不染,里面的东西排放得整整齐齐,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阵愧疚。
一进房门,彼得替她脱去大衣,他双手搁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吻着她脖子后面。“晤,晤,”他说,“新换了香水啦。”其实那是恩斯丽的,她给她用了这种异国风味的香水,说是这才跟她的耳环相配。
她走到窗前,朝楼下看去。只见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灯的亮光也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她一只手上握着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块碰在酒杯上叮当叮当地响。
“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说。“我想再加块冰,好吗?”她看到酒杯边沿留下了自己油腻腻的唇印,觉得有点不舒服。
她穿过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家具,就是一张与原有的沙发配套的现代派丹麦单人沙发,厅里大部分还是空荡荡的。这至少意味来客没有固定的座位,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让大家坐下。照老规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会坐到地板上去的。不过邓肯倒是很可能会坐地板,她想象着他盘腿坐在这个家具很少的房间中央,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脸的惊讶,闷闷不乐地瞪着某个“卖肥皂的”,或者那些现代派丹麦沙发的腿发呆。而其他客人呢,围着他站着,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只是留心着不踩到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张咖啡桌或者一件什么有趣的摆设,那种木头纸片糊起来的活动雕塑似的。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别来,可是电话在厨房里,彼得在那儿呢。
傻瓜,她对自己暗暗生气,傻瓜,傻瓜。她怎么就这样蠢呢?她能够预见到会有怎么样的事。办公室处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她们,尤其是艾米最多只是会让彼得有点不以为然罢了,对克拉拉和乔他也不会怎么苛求。但其他那几个呢?邓肯总不会拆她的台脚吧--不过这也说不定。他也许会含沙射影地说点什么东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好玩,或者只是出于好奇。不过,她可以在他来的时候,把他拉到一边,嘱咐他别这样。但同他住在一起的两个朋友却不好办,她想他们俩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她可以想象出特雷弗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模样,他准会吃惊得大声嚷嚷,对着邓肯说:“亲爱的,我们原以为……”然后便不再讲下去,这种无声的静默,意味深长,要比真相更危险。彼得一定会气坏了,他会觉得这几个人未经许可闯进了他的私宅,他是根本不会理解的,那样的话结果会怎样呢?她干吗偏偏要邀请他们呢?这真是个可怕的错误,她有什么法子让他们不要来呢?
她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
广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远值得珍视”。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挂到门边的壁橱里。“亲爱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室里去,”他说,“再到厨房里来帮我一把。准备菜肴女士们要拿手得多。”
“好的,”玛丽安说,她勉强地显出高兴的神情,“你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26彼得用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把门锁绊上,这样客人随时都可以进来。然后他俩走进门,穿过一大片铺着地砖的门厅,往楼梯走去。电梯还没有调试好,彼得说下个周末就可以使用了。供员工上下的电梯早已在运行,但这会儿工人将它锁上了。
“彼得,”她说,“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他,不过只是一种开玩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不过这一次,她身子一动不动,等待着看他如何反应。
在忙乱之中,她就不必向他解释她怎么会想到邀请这些人了,她不想解释,她也没法解释,她很怕彼得问这问那的。平时有事,她总能估算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茫无头绪了。他成了一个未知数,在她说了这件事之后,他也许会勃然大怒,但也许会开怀大笑,这两种可能都是存在的。她朝旁边迈了一步,另一只手紧握住栏杆,她完全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有我认识的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冰箱里有的是冰块,”他说,从他口气中听得出,他很高兴她不喜欢喝这么凶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