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很好吃啊,”她对她说。“很吊人胃口。这就是你的结果;谁叫你是给人吃的东西呢?”一想到食物,她的胃便一阵抽搐。她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阵同情,但现在她对此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她的命运已经不可变更了。这时,楼梯上响起了彼得的脚步声。
30玛丽安一回到家,就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想把皱巴巴的连衣裙脱下来。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猜得出是谁打来的。
玛丽安又嚼又咽。“要吃点儿吗?”她问,“味道挺不错。我下午刚做的。”
是做松蛋糕还是白蛋糕好呢?她思忖着。最后决定做松蛋糕。松蛋糕更符合要求。
玛丽安走进卧室,脱掉衣服,然后下楼匆匆洗了个澡。楼下很安静,房东太太也许正躲在她那黑洞洞的房间里生气,要不就是向老天祷告让恩斯丽遭到天打雷轰。
蛋糕凉得很慢,不过她不想把它放进冰箱冷却,那样会串味的。她把蛋糕从模子里拿出来,放到洗干净的盘子上,接着打开厨房窗户,把盘子放到了积满冰雪的窗台上。她知道蛋糕热的时候不能往上滚糖衣,那一来糖会化得一塌糊涂的。
她需要的是不必用语言就能表达的方式,她不想多费口舌。她想用某种测试的方式来判定真伪,那就像石蕊试纸那样直截了当,简单易行。她穿好了衣服--一件简单的灰色毛衣就很合适,再披上外套,然后找到了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她走进厨房,在桌子旁坐下来拟购物单,不过她写了几个字之后又把铅笔扔掉了。她对要购买的东西心中完全有数。
恩斯丽的嘴巴翕动着,就像条鱼儿一样,似乎她是想要把眼前这一切的内在含义都吞下去一样。“玛丽安!”她终于骇然大叫道。“你这是拒不承认你的女性身份啊!”
在一种近乎造反的兴奋的心态中,玛丽安故意没有擦去浴盆边上那圈污垢。
等会儿我把她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呢?她做好这些事情之后想。我得去洗个盘子。
彼得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她朝他严肃地一笑。他双眉紧锁,下巴扬起,说明他仍在生气。他的穿着倒也很适合这种心情,那是一套剪裁合身,但却令人无法亲近的线条死板的西装,不过领带上是涡卷花纹,带着暗暗的紫红色。
蛋糕在烤箱里烤着的时候,她又把碗洗了一遍,并且调好了糖浆。她调的是普通的奶油糖浆,那最合用。然后她把糖浆分装到三只碗里,分量最多的一份是白色的,第二只碗里她加上了一些刚买的红色食用色素,使它变成较深的粉红色,在第三只碗里她加了些可可粉进去揽了搅,成为深棕色。
刹那间,玛丽安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她这种行为在一个神智健全的旁观者眼里,不是显得太幼稚,太不成体统了吗?她这是玩的什么游戏啊?但问题并不在这儿,她把一络头发往后一持,紧张地告诫自己。不过要是彼得觉得这纯粹是胡闹的话,她是会相信他的,她会附和他对自己的看法,他会哈哈一笑,然后两人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茶。
接下来只要加上银色小圆片就可以了。她在每只眼睛里贴上一个作为眼珠。其他的圆片她就用到粉红裙子上作点缀,在头发上也粘了几片。这一来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古董店里造型优美的瓷娃娃了。霎时间,她倒有些懊悔自己没有买几根生日蜡烛,不过再一想,买了蜡烛的话又该插在哪儿呢?已经没有地方了。这个塑像完成了。
她蹊跷地望了玛丽安一眼。
“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口便问。
她走进厨房,双手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毕恭毕敬,似乎捧在她手上的是某种宗教仪式上的圣物,或者是某一出戏剧中放在丝绒垫子上的圣像或王冠。她跪下身来,把盘子放到彼得前面的咖啡桌上。
“哦,你等一会儿来一趟好吗?五点半吧。来喝茶。我们可以把事情谈一谈。”
哦,对了,她想,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嗯,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她说。
“嗨,”玛丽安挥动叉子朝他们打招呼。她又叉起一块粉红色的大腿朝嘴里送去。
“彼得,干吗不进来坐下。我先让你看一件东西,你一定想不到。然后要是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她又朝他笑了。
她打开烤箱。厨房里这件炊具上面没有什么皮肤病那样的污痕,主要是因为她们近来很少使用的缘故。她系上围裙,把新买来的碗和其他的用具在水龙头下面淋了淋,但没有去动那些脏碗碟。那些等到以后再说吧。这会儿她没有工夫。她把这些东西用布擦干后,便着手敲破蛋壳,把蛋黄和蛋白分开,她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是全神贯注于手上做的事。接着又打蛋、和面粉、过滤,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有关的次数和面糊的厚薄。做松蛋糕手要巧。她把面糊倒进模子里,用叉子侧着在里面刮了一刮,把大的气泡划破。当她把模子放进烤箱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要哼起歌来。
她的这件作品抬着头,娃娃样的脸茫然地对着她,只有两只绿眼睛里银色的圆片露出一丝智慧的光芒。她在做蛋糕时满心欢喜,但这会儿看着它,她陷入到沉思之中。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她会得到怎么样的结果呢?
突然她感觉到饥饿。饿得要命。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个蛋糕。她端起盘子,把它放到厨房里的桌子上,找出一把叉子来。“我先来吃腿,”她作出了决定。
不过,就在她嘴里忙着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涌起一阵对彼得的留恋,这就像看到一件时装过了时,如今挂在救世军廉价商品的衣架上出售时的心情一样。她心中不由想象起他的模样来,似乎看见他身穿考究的衣着神气活现地站着,手上端着威士忌酒杯,身后是个挂着枝形吊灯和帷幕的布置优雅的客厅;他一只眼睛上套着眼罩,一只脚踩在一头狮子标本的头上。在他的一条胳膊底下用皮带拴着一支左轮手枪。这幅想象中的图画的边缘是一圈金黄色的涡旋形花纹,彼得左耳上方按着一颗图钉。她若有所思地舔着叉子。他肯定会成功的。
“嗯,好吧,”他没好气地说,“最好是别出事。”他们同时挂上了电话。
可以听得出来,他的酒还没有全醒。
蛋糕在一边凉着,她走进卧室,梳了梳头。她把头发往后拢,用夹子别住,把理发师做的那些发卷都梳直了。她脑子里轻飘飘的,几乎有点晕,这一定是睡眠不足和缺乏饮食所引起的。她朝镜子里笑了笑,露出了牙齿。
“彼得,请别说了,”她说,“我不想在电话里跟你谈这类事情。”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过,既然什么也无法证明,一切都未作决定,跟他讲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她问道:“现在几点钟了?”
他按捺不住了。“见鬼,你怎么私自跑了?你把我这个晚会全搅乱了。我正要找你同大家一起照相,但你却溜掉了。自然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我不好大惊小怪,不过等他们一走,我就到处找你。你的朋友露茜和我开着车在城里到处找,你的住所我们去了六七次,我们都急坏了。见鬼,她人倒真不错,一点不怕麻烦,总算还有几个女人不是一心只顾自己……”
这个人形蛋糕没有头发,没有眼睛,只有嘴巴,显得很怪。她把铝制喷嘴洗干净,又在里面加上巧克力糖浆。她画了个鼻子和两只大眼睛,又在眼睛上加上许多睫毛和两道眉毛。为了突出轮廓,她在两条腿中间画了一条分界线,同时也在胳膊和躯干之间画上黑线。画头发花去了不少时间,因为先要做出一团团复杂的发卷,高高地堆在头顶,然后再向双肩披散下来。
她尝了尝蛋糕,已经好了。她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翻了个个儿好让它快一点凉。
不过,她还是大声回答说:“彼得,请别生气,我只是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结果碰上了一件事,情况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一切都好好的。”
于是她从水槽里那叠盘子最底下掏了一个出来,拿到水龙头底下又擦又洗,用了好多洗洁精才算把凝结在上面的污迹洗掉。
费什一走上楼梯口,就倚在墙上,闭起了眼睛,不过恩斯丽却认真地望着她。
她已有好久没有做蛋糕了。
他给懵住了,紧锁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一定是以为她会结结巴巴地道歉的呢。不过他还是听从她的建议,走进起居室里。她仍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几乎是满腹柔情地从背后望着他的脑袋靠到长沙发上。现在她又见到了他,见到了彼得本人,同平常一样实实在在,昨晚的恐惧便化成了愚蠢的歇斯底里,同邓肯的相会也成了一件蠢事,一种逃避;这会儿她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彼得毕竟不是敌人,他只是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她想要触摸他的脖子,跟他说他不应该生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邓肯的精神上有些变态。
彼得看看蛋糕,又看看她的脸,接着把眼光又转到蛋糕上去。她并没有笑。
玛丽安的目光又落到盘子上。那条脚已经不见了,但那女人还在那里茫然地微笑着。“胡说八道,”她说。“这不过是个蛋糕罢了。”说着她把叉子插上去,干净利落地把脑袋从躯干上切了下来。
彼得的声音充满了怒气。“玛丽安,见鬼,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电话。”
玛丽安嘴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恩斯丽。恩斯丽也在望着她,她的头发技在眼睛上,带着一副受到伤害的关切神情,脸几乎铁板着。她怎么有办法摆出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显得这么煞有介事的呢?她几乎同房东太太那样一本正经了。
他很快就抽身离开了,他们根本没有谈几句话;他似乎很狼狈,急着要走,连茶也不肯喝一口。在他走后,她站在一边低头望着这个小人儿。那么彼得并没有吃它。作为一种象征,它完完全全失败了。它银色的眼睛望着她,带着神秘的嘲讽神情,不过又显得十分可口。
她考虑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她又能够品尝、咀嚼和吞咽食物了,这种感觉似乎有点怪,但真是好极了。不错,她心里这么判断;可惜柠檬少了点。
在超级市场里她不慌不忙地在货架之间穿行,毫不客气地挤到那些身穿麝鼠皮大衣的女士前面,把星期六跟着大人出来的小孩挤到边上,从货架上挑选要买的东西。她的构想越来越明确了。鸡蛋、面粉、调味用的柠檬、糖、糖粉、香草、盐、食用色素,她一切都打算重新买,不想用家里那些原有的东西。巧克力--不,可可比较好一些。一个装满了银色小圆片的玻璃管、三个叠在一起的塑料碗、几把茶匙、做蛋糕花样用的铝制喷嘴和蛋糕模子。她想,幸运的是,如今在超级市场上什么都能买到。付款之后她拿着购物纸袋往住所走去。
“喂?”她问。
“你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给毁掉,不是吗?”她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同化我。不过我已经给你做了个替身,这东西你是会更喜欢的。你追求的其实就是这个东西,对吗?我给你拿把叉子来,”她又干巴巴地加上一句。
恩斯丽不在家,这使她很高兴:她底下要做的事不想有谁来打扰。其实,恩斯丽大概根本就没有回家。到处都见不到她那件绿色连衣裙。在她房里有只手提箱摊开了放在床上,那一定还是她昨晚留下的。房间里有些零零碎碎的尘埃落到箱子里,像是被旋涡带进去似的。玛丽安一边做事一边想道,恩斯丽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她有什么法子能将它们全塞进有限的几个长方形手提箱内。
“玛丽安,你这是在吃什么呀?”她走近来看。“是个女人,一个蛋糕做的女人?”
“两点半,”他说,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问他这样简单的事情,口气不像方才那样恼火了。
不过他的肩膀使她觉得有些不对头。他一定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坐着。这颗脑袋的另一侧可以是任何别人的脸。这些人都穿真正的衣服,有真实的身体:那些在报纸上出头露面的,那些还没有多大名气的,正倚在楼上窗口等待机会瞄准猎物;你天天在大街上从他们前面走过。在下午时分把他看作一个正常的对别人毫无危险的人物并不难,但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对现实作出这样的解释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检验一下另一种说法是否正确。
她尽量以讲和的口气柔声说。她明白自己是在耍花招。尽管她还没有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但她感到自己就要采取行动了,她需要一些时间。
我知道准会是这样,玛丽安想到了露茜那银色的眼皮,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醋意。
他吃惊得目瞪口呆了,显然他并不认为她是在胡闹。
“哦,”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出去了一趟。出去走走。”
她把蛋糕从窗台上拿下来,摸了一下,觉得它已凉得差不多了,便把盘子放到厨房桌子上。随后她便动起手来。她先用两把又子将蛋糕从中一分为二,一半侧过来平放在盘子上。她舀出一小块蛋糕,用它做了个脑袋,接着把余下的部分中间捏细做成了腰身。另外一半呢她拉成长条,用来做胳膊和腿。松蛋糕又软又韧,很容易捏成各种形状。她把各个部位用白糖浆粘在一起,余下来的糖浆就浇在整个身体上。这个身体有点高低不平,皮肤上又粘了太多的蛋糕屑,不过没有关系。她又在脚和脚踝上插了牙签加固。
“可你上哪里去了?一发现你不在,我就悄悄地向别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你。我得告诉你,你那白马王子式的朋友,见鬼,是不是叫特雷弗还是什么来着,跟我讲起个可笑的故事。他提到的那个家伙究竟是谁呀?”
眼眶里面还是空的。她决定用绿色--也可以用红色或者黄色,她就买了这三种色素--她用牙签挑了绿颜色填到眼眶里。
把腿吃掉一半时她听到有人上楼,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随即恩斯丽来到了厨房门道里,在她身后是费什?史迈斯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恩斯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蓝绿色的衣服,不过由于穿的时间长了,效果就差多了。她本人的情况也差多了:脸色十分憔悴,才不过二十四小时,她的肚子似乎明显地大了许多。
这样她把一个光光的自身子做好了。它看上去有点不雅,松松软软的,沾满了糖浆,躺在盘子里,没有五官。现在得动手给它做衣裳了,她在铝制喷嘴里灌上鲜艳的粉红色糖浆,先是给它加上一套比基尼泳装,但觉得过分暴露,于是又在它的腹部也加上颜色。这一来成了普通的泳装,但是她觉得还是不称心,于是便继续添加颜色,从上到下都填满了颜色,结果就成了一件蹩脚的连衣裙。在一阵冲动之中她又在它脖子周围加上一圈花边,裙子的边沿也加上花边。她又给它画了一个丰满的笑眯眯的嘴巴,再画上一双红鞋子来搭配。最后,在两只怪模怪样的手上又各画了五个粉红的指甲。
“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不该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瞎逛,说不定会遭人强奸的。要是你非要那样不可,天知道你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见鬼,你总得替别人想想啊。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去哪儿了,你父母挂长途电话来,你没有乘公共汽车回去,他们都快急疯了,你叫我怎么跟他们讲?”
她心想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昨晚出门前把手表放在梳妆台上,但这会儿它已经停了。她不想去打开恩斯丽的晶体管收音机,免得吵吵闹闹的叫人分心。她已经有点紧张起来了。可以拨个号码打电话问时间的……不过她反正得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