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丽身上穿着衬裙,她也在化妆,但是只画好了一只眼睛的眼线,眉毛还没有描,这使她的脸显得很不匀称。她替玛丽安拉上拉链,勾上了顶部的小勾子,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件衣服很漂亮,”她说,“你戴什么来配它呀?”
房东太太看到玛丽安的这身打扮--露着胳膊,裙子也有点暴露,脸上又化着浓妆,不由呆了一呆,不过她其实是冲恩斯丽来的。恩斯丽呢,光脚穿着衬裙,棕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只有一只眼睛上涂了眼影。
“一定是彼得,”玛丽安说,“这么快。”她没有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得同他先去准备一下,要是你能顺便搭车一块儿去多好,可惜我们大概是没法等了。”
“嗯,只是我们准备要去参加英语专业研究生的一个交流观点的晚会,”他说,“三个人全去。”
玛丽安笑了笑。
她就这么坐在床上,把身上带流苏的晨衣上一条系带的顶端放在嘴里懒洋洋地咀嚼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阵阵袭来,这种感觉在她心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究竟多长她也记不清。她心事重重,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得作准备了。
“配它?”
她在身上擦上肥皂,水使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十分舒服。她一点不用着忙,可以在澡盆里躺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温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头就靠在浴盆高起的一头,这样刚做好的头发就不会弄乱了。她眼睛朝下望去,可以见到那凹进去的白色浴盆和半透明的水,她的身体半隐半现地露在水面上,从头到脚形成一系列的曲线和低凹的地方,往下便是半浸在水中的腿,最后便是露在水面上的脚趾。
尽管玛丽安也想到了伦纳德?斯兰克,不过她想还是不请他为好。
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两只光脚岔得远远地站着,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老是怀疑你假正经,这会儿我明白了。你是个资产阶级的骗子,你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念,你一天到晚只是担心邻居会怎么说,这就是你那宝贵的名誉。哼,在我看那很不道德。我要告诉你,我就要生孩子了,我自然不想让孩子在你这个房子里长大,免得让他学得像你这样的不老实。你自己才是个坏榜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你这样反对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巴不得搬出去呢,越快越好,我可不想让我宝宝出生前受到你恶劣的影响。”
恩斯丽气呼呼地瞪着她,那只眼眶画得黑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么,”
接下来那段时间,玛丽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恩斯丽先是在她皮肤上涂了一些新奇的东西,接着又为她整治眼睛和眉毛。看到恩斯丽这么内行这么麻利地摆弄她的面孔,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这使她想起私立学校演戏时那些做母亲的在后台为早熟的女儿化妆的事来,至于是不是会有细菌交叉感染,这想法只是飞快地在她心头问了闪。
“喂,”是个气鼓鼓的声音。
等她把红连衣裙套到身上,她发现自己够不着后面的拉链。她敲了敲恩斯丽的房门。“请你帮我把拉链拉上,好吗?”她说。
恩斯丽摇摇头。“你的头发倒是做得不错,”她说,“不过脸上可不行,看来还是我来替你化妆算了。你自己是弄不好的,你只是像平时那样随便画两下,结果呢,弄得像是个小孩穿着她妈妈的衣服化了妆玩儿。”
玛丽安勉强地笑了笑。
把话筒放下之后,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因此,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些熟人参加晚会。那一来她就不会紧张,一切便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她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25她走进厨房,脱下大衣,接着吃了个维生素丸,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她应该往肚子里填点东西了。
里面有两个制冰块的小盘,还有三个模样蹊跷的硬纸盒子。其他几个格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几个放在碟子上的大口瓶,瓶口上倒扣了一只碗,还有蜡纸包和牛皮纸袋。在最里面的那些东西放了有多长时间,她都懒得去多想了,有几样东西肯定已经发臭了。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是一块黄奶酪,她把它从架子上拿了出来,奶酪底部长了薄薄的一层绿霉。她把它放回原处,关上了冰箱门,她想她反正并不饿。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定是房东太太想进来,她最好还是快点起来吧。她把身子残留的肥皂沫冲洗干净。她低下头,看到水面上漂着肥皂和污垢在钙质高的硬水中积起的一层白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并不真正是她自己。她突然间害怕自己会化为乌有,就像泡在一汪脏水里的硬纸板一层层地剥落掉一样。
我不想闹得不愉快。我总是尽量避兔吵吵嚷嚷的搞得大家不愉快,不过这会儿我想您还是得搬出去了。”她根本谈不上冷静:她说话时声音颤抖。玛丽安注意到她紧紧捏着一条绣花手帕。“喝酒已经是够糟的了,我明白那些酒瓶子全是您的,我敢肯定麦卡宾小姐从来不喝酒,至少不乱喝”--她又朝玛丽安身上瞧了一眼,似乎信心不是那么坚定了,不过她没有改口--“自然,您把酒带进门时都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见。房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不多管,我为人并不苛刻,就我来说,别人在自己房间里的事我不会多管。我完全清楚那个年轻人在这里过夜来着,你骗不了我,不过我还是装着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还故意出门去了,免得大家尴尬。至少我女儿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气愤地指责着,几乎嚷了起来,“把你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不像样的朋友拖出来,闹得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孩子作出这么个坏榜样…。
“邓肯吗?”她不敢确定,“是我呀。”
她再也没法待在那里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过道里,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那一头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喀嗒一声。她屏住了呼吸。
玛丽安走进厨房,她大衣还在那里呢。我真得吃点东西才好,她自言自语地说,空腹喝酒不好。她听见彼得上楼的脚步声,随手又拿出一个维生素丸,这种儿子是棕色的,椭圆形,两头尖尖的,像个硬壳的种子。不知道这里面的药粉究竟是用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她一边吞下药丸,一边想着。
房东太太的脸变得雪白。“嗅,”她有气无力地说,捏住了珍珠项链,“生孩子!哦,哦,哦!”她转过身,气得嘴里一叠声地直叫唤。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
最后恩斯丽用口红刷在她嘴唇上涂了好几层亮亮的唇膏。“行了,”她说,手上举着一面镜子让玛丽安照,“这样好多了,不过小心点,睫毛胶还没有全干。”
“你笑一笑看,”恩斯丽说。
嗯,说不定……”
她把订婚戒指脱下来放在肥皂缸里。戒指稍为大了一点,彼得倒是说应该按照实际大小做,不过克拉拉却表示反对,她说过几年手指会渐渐变粗,尤其是怀上孩子之后更是如此。因此她每逢洗澡洗手就担心戒指会掉到下水道里去,那一来彼得准会气得要命:他很喜欢这枚戒指。在这之后她沿着老式浴盆高的一头爬了进去,将整个身子泡到了热水里。
“我也不知道,”玛丽安说。她跑回自己房间,捧来了一个装着一些耳环的抽屉,这些饰品都是她的亲戚送的,无非是一些各种式样的人造珍珠串啦,色彩柔和的贝壳啦,以及镶玻璃的金属花卉和可爱的小动物啦。
“或者就喝杯茶吧,”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看了看碗柜里放碟子的那一格,里面空无一物。那就是说杯子全用掉了,她得再去洗一个,她走到水槽跟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她的问题解决了,这会儿可以梳妆打扮了。她费了好些劲才把同新衣服配套的紧身褡穿上,看来她并没有怎么瘦,最近她面条吃了不少。她原先并没有想要买紧身褡,但是卖衣服给她的女售货员(她自己紧身褡穿得好好的)坚持说她还是应该买一件,并且拿出一件型号合适胸前镶着缎子和蝴蝶结的给她。“亲爱的,您自然很苗条,并不真正需要它,不过您这件衣服腰身很紧,如果不穿的话人家一下就看出来了,那总是不大好,对吗?”她扬起了用眉笔描画的眉毛。照她的口气这到像是个有关风化的问题了。“对,那可不成,”她连忙说,“我还是买吧。”
水龙头有两个,一热一冷,每个都有一个银色的球形底座,另有第三个在中间,那便是出水嘴。她仔细地看着这三个银球,发现每个球上都匍伏着一个很奇形怪状的粉红色物体。她坐起身来看那到底是什么,浴盆里的水激起了一阵波纹。她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原来是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映在圆球上显得十分古怪。
她把玛丽安接到了椅子上,椅子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穿过的衣服,都算不上干净了,然后在她脖子上围了条毛巾。“我先给你涂指甲,那要过一会儿才得干,”她说着便用指甲挫挫起来,“你咬指甲来着,对吗?”她又说。等指甲上涂好一层亮亮的米色指甲油之后,她便叫玛丽安小心地伸开手指等它干透。然后她就给玛丽安脸上化妆,她美容的工具和材料多得很,放满了整个梳妆台。
她身子一动,球上的映像也跟着动了起来。三个像并不完全一样:外边的两个都有点向中间那个倾斜。她想,同时看到自己三个唤像,这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她忽前忽后地晃动身子,瞧着银球上身体的不同部位随着一起缩小放大。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来洗澡的了,她朝龙头伸出一只手去,想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有多大。
“哦。”接着又不做声了。
她一直没有扔掉的两个娃娃在梳妆台上茫然地望着她。她看过去,先觉得她们的脸一片模糊,接着又重现清楚起来,表情似乎有点不怀好意。这两个家伙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旁边望她,一点儿主意也不替她出,想到这她心里就来气。不过这会儿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只有深色的,就是掉漆的那个真正在看她,那个金发娃娃也许根本没有在看她,她橡皮脸上的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盯着她身子后头的什么地方。
“杜斯小姐,”房东太太开口说,她仍然穿着招待客人时穿的衣裙,戴着珍珠项链,极力显得态度凛然,“我直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跟您讲,我刚才太生气了。
她信步走进卧室,现在就梳妆打扮还为时过早,但她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来消磨这段时间。于是她把连衣裙从硬纸盒子里拿出来挂上,然后她披上晨衣,又把浴巾、肥皂这类东西全拿上,她要下楼到房东太太的领地里去,很可能会面对面撞上她。不过她想,我干脆完全否认同刚才那乱七八糟的场面有任何牵连,让她去同恩斯丽算账好了。
脚的后面呢,就是放在钢丝架子上的肥皂缸,再过去就是水龙头。
玛丽安觉得困窘: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她对着镜子试验着,看究竟调动脸上的哪些肌肉才能达到所需的效果,试了几下,眼皮总算垂了下来,不过还是有点像眯眼睛。这时,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秒钟后,房东太太喘着粗气来到了门道里。
“哦,也许你可以迟一会儿来,你把他们全带来也行。”
她匆匆拔起塞子把水放掉,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站在那冰冷的地砖上干燥的地方,她觉得安全多了。她又把订婚戒指套到了手指上,刹那间,她感到这硬硬的指环像是个护身符,可以保护她不致分崩离析。
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上眼影涂得像古埃及人那么浓,眼线又粗又黑,轮廓分明,玛丽安简直认不出那就是自己了。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这张人工描画的面孔就会开裂或者脱皮。“谢谢你,”她狐疑不决地说。
“当然,”恩斯丽镇静地说,她又坐下来给另一只眼睛画眼线。
她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冰冻格里结了厚厚一层霜,连门都关不严了。
她花了半个小时来打电话,找到了够多的朋友来出席晚会。克拉拉和乔会来,只是他们先得找个人临时来照顾孩子,加上另外三个,这就是五个人了,还有办公室里的三位处女。她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不肯爽快答应,她想一定是她邀请得迟了,她们不高兴。于是她想了个法子不由她们不上钩,她告诉她们事先没有向她们发出邀请,是因为她以为来客大多数是结了婚的人,结果她发现其中还有几位单身汉,因此能不能请她们赏光也一起来?她加上一句说,单身男子对全是夫妇俩参加的晚会会觉得无聊。这样一来就有了八个人了。随后她又想到了恩斯丽,请她一块儿去,想不到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平时她对这样的晚会是没有兴趣的。
“没关系,”恩斯丽说,她原本看不出什么眉毛,但在额头上画了几笔之后,一条修长美丽,弯曲得恰到好处的眉毛就出现了,“我等会儿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如果外面太冷,对胎儿不利的话,我会叫出租车的,反正又不很远。”
“对呀,这件衣服颜色很鲜艳,得配上一副厚重的好耳环或者其他首饰才压得住。你有没有合用的啊?”
“看来你得搬家了,”玛丽安说。她觉得很安心,这一新的麻烦局面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这会儿既然房东太太已经摊牌了,她简直弄不明白她平时怎么会这么怕她,要杀她的威风也真是太容易了。
“不,你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说,“不过我们也可能来。另外那个聚会很没意思,谈的无非是答辩之类的事)上,看看你要嫁给什么样的人物倒也挺有趣的。”
“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接着把时间地点告诉了他。
但是在她上楼时,她心里仍然觉得很慌。这个晚会叫她害怕,彼得的朋友尽管都不错,但他们对她并不真正了解。在这么多陌生的眼光注视下她会不知所措,她害怕自己举止失当,举手投足不合礼节,害怕自己感情失控,话越说越多(这是最糟糕的),害怕自己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还害怕自己会哭出来。她闷闷不乐地想起挂在衣橱里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我该怎么办呢?她不断地想着,在床上坐了下来。
“邓肯,请你务必要来,参加晚会的人我都不熟悉,我需要你来,”她的语气十分迫切,这在她是很不寻常的。
她放下了晨衣的系带,又把手指塞到嘴里,咬起指甲来。也许这时她们两个约好了同她在开玩笑吧。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在她们俩中间,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仿佛附到了她们身上,同时附在这两个娃娃身上在朝她自己看:她湿湿的身子上披着一件皱巴巴的晨衣,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个金发娃娃注意到她刚做了头发,也看到她指甲上咬得全是牙印,而那个深色的娃娃呢看到的要更为深刻些,那是一些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这两个互相重叠的形象正渐渐向两边分开,越来越远,原先把它们提合在一起的就是镜子当中的那个影子,无论那算是什么东西,它很快就会变得空空如也。它们以其不同的看法想要把她一分为二。
水槽里全是没洗的碗碟,可以见到一叠叠的盘子,酒杯里积着黄黄的混水,碗里剩下的残渣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有个盛奶酪通心粉的深平底锅里面长出一块块蓝蓝的霉斑。钵子里有一汪水,水里面有只放甜食的玻璃盘,盘子上长了一层灰灰的看上去滑溜溜的东西,叫人想起池塘里的藻类。茶杯也全在壶里,一只只套在一起,边上都有一圈茶痕、咖啡痕或者牛奶结的疤痕。连水槽白色的釉面上也积上了棕色的污垢。她不想去动它们,生怕还会发现什么叫人恶心的东西,天知道也许底下会长什么肉毒细菌呢。“真不像话,”她说。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拧开水龙头,用清洗液把所有的东西冲洗干净,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番,她已经伸出手去,但接着又停住了。说不定那些霉菌跟她同样有生存的权利呢。这种想法叫人心烦。
浴盆里在放水的时候她先刷牙,她在脸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地把牙齿检查了一遍,看看牙齿有没有问题。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她连没有吃东西也会这样。她想,你一手拿着牙刷,嘴里全是泡沫,还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往喉咙里看,这也真不容易。她发现眉毛的右面长了个小粉刺。她想,这肯定是由于我饮食不正常,干扰了身体的新陈代谢或者化学平衡这类事情。她看着看着,觉得那个小红点仿佛移动了一寸左右的距离。她寻思,看东西有点眼花了,得去找医生把眼睛检查一下,她边想边把嘴里的水吐在水槽里。
楼下门铃响了。
“邓肯,今晚有个聚会,你来好吗?是在彼得那里。我知道现在才请你是太晚了些,不过……”
恩斯丽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应该更加投入一些,眼皮要垂下来一点儿。”
玛丽安拉掉脖子上的毛巾站起身来。她这会儿刚把眼皮垂下,一时间倒没法回复原状睁开了好好地看人。在这种情况下,待人接物需要像平常那样采取一种讲求实际的礼貌态度,但她身穿这件红衣服,脸上又抹成这样,看来是没法做到的了。
恩斯丽在其中挑了一会儿。“不行,”她以行家的口吻断然宣布说,“这些东西都不行,幸好我倒是有一副可以用。”说着她便在几个抽屉里东翻西找了一番,又把东西全倒在了梳妆台上,最后终于找出一对又大又重的金色耳环,她把它套到玛丽安耳朵上旋紧了螺丝。“这副好,”她说,“你笑一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