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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塔丽娜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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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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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头脑搅昏了,叫我怎样谈头脑清醒的话呢?女人啊,你不如叫河水往山上倒流啊。”

在群众跟着主教拥出教堂后的混乱中,多明戈匆忙推着他妹妹和甥女从边门溜出,穿过几条不大有人走的小巷,把她们平安带回了家。

房间里只剩下卡塔丽娜一个人了。她走到窗口,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个使她心跳的人影。

“我今天早晨到了教堂,”他接下去说,“看见你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当时真好比一把尖刀扎透了我的心。我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个父亲也不可能把我跟你拆开。”

“你真是个傻姑娘。他是个无耻的家伙,你该有点儿自尊心。”

“卡塔丽娜。”

“我的光明,晚安。”

“我的爱人,我的宝贝。”她回答。

就这样,在这故事讲到大半的时候,男主人公登场了。

“哦,我亲爱的,你要我的,我有什么不愿给你呢?不过,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能叫我做出犯天条的事来,而且这道铁栅也使这事情根本不可能。”

他生性豪放,要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尽是交叉着腿儿坐着,在他父亲吹毛求疵的目光注视下缝制布、绸、丝绒和锦缎的衣裳,去给比他幸运的人穿着,他实在不高兴。他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有更大的出息,一味胡思乱想着在人生舞台上扮演各种显赫的角色。

“啊,妈妈,你对男人没有我懂得清楚,”卡塔丽娜说,“他们很软弱,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要是我们不容忍一点儿他们的愚蠢,这个世界怎么存在下去呢?我的腿坏了,他不愿娶我,这是很自然的。他的爹娘替他找到了一个好对象。然而他对我说上了一百遍,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灵魂。”

邻居们都前来向她贺喜,好奇地谈论刚才创造的奇迹。她不得不反复跟他们讲,圣母怎样在她面前显圣,穿的什么,并一字一句重复圣母所说的话。回过头来,他们告诉她主教的出色的讲道,说他讲得那么好,以致他们小便也熬不住,弄得欢欣和窘迫交杂在一起了。

她很清楚,这样进一步将发生什么,她想到这里,心中却丝毫没有不以为然的感觉。她知道男人是放荡成性的,迭戈这样狂热地要抱她亲她,使她感到得意而激动,同时又有些伤心。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卡塔丽娜听得十分欢喜,只想再听更多更多这一类的话,却被她妈妈的呼唤打断了。

卡塔丽娜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着,好像只用着一只耳朵,然而多明戈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全神贯注在戏剧的情节中,沉醉于他的诗句的甜美的音韵和变幻无穷的优雅的格律中了。

夜色降临了。玛丽亚·佩雷斯、多明戈和卡塔丽娜在吃晚饭。他们经过这一天的奇遇,搞得筋疲力尽,但又安定不下来。母女俩只顾谈谈说说,直到没话可说了。多明戈催她们去睡觉,但卡塔丽娜说她兴奋得没法睡,于是,为了使她们两个都安静下来,同时凭借艺术的魔力,使他们的心灵向往理想的美,他对她们朗诵起他刚完成的一个剧本来。

那天下午,城里的贵妇人们把卡塔丽娜叫了去,叫她来回走给她们看,她们看着她走,连连小声惊叫,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走路似的。她们赠送礼物给她,有手帕、丝巾、长筒袜子,甚至还有稍微有些穿旧的衣裳,还有一只金别针、一副镶次等宝石的耳环和一只手镯。卡塔丽娜一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值钱的美丽的东西。

以上就是迭戈重新出现在卡塔丽娜窗前时的现状。在他人生的短短的岁月中,他除了学会了量尺寸、裁剪和缝纫之外,还懂得了一个男人是决不能替自己辩解的,而她呢,虽然年轻,也懂得责备一个男人是徒然的。不管他如何可恶地忘恩负义,可是当面指责他,只会惹他恼火。明智的女人让对方自己良心受责备就是,如果他有良心的话;如果他没有良心,那么指责也是枉费口舌。所以他们抓紧时间,女方不责怪,男方也不赔个不是,就开门见山地互诉起衷情来。

“谁呀?”她舅舅生气地问,因为没有一个作者在朗读自己作品时愿意被人打断的。

两个年轻人的家长会了面,原则上肯定这门亲事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剩下来只要商定具体条件,无奈双方都是精明的生意人,所以导致了长时期的协商。

“我父亲,去他……”

裁缝坚持他的要求,寸步不让,自有他的盘算:奇迹已使卡塔丽娜出了名,他认识到这对他的生意有帮助;她不仅是个善良老实的姑娘,而且还是个灵巧的女裁缝;此外,传闻城里各界太太小姐赞赏她的谦逊和礼貌,还准备合起来送她一份像样的嫁妆。他肯定,同意他原先反对的那门亲事,既可以使他儿子开心,又可以做到一笔赚钱生意。这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完满结合的最后障碍就这样给排除了。

最后她们提醒她,不要因为受到了这样的神恩而骄傲,要记住自己是个女工,不宜忘掉自己卑微的身份;嘱咐完毕,她们把她打发走了。

“你奔跑起来了,你奔着奔着,我们全都惊异地大声欢呼。你奔得像一只在逃避猎人追逐的母鹿,你奔得像林中仙女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你奔得像……”说到这里,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的比喻,便勉强凑上一句:“你奔得像天上的天使。你比黎明更美丽。”

“我心灵中的人儿啊,”他说,“我爱慕你。”

可是后来一条公牛踩伤了这姑娘,使她成了部分瘫痪,他们不得不认为这是天意了。这个事故把迭戈震惊得六神无主,可是只能同意疼爱他的父母亲的意见:总不能娶个跛子做妻子啊。

“那个克拉拉吗?她在我眼里算得上什么?她是个驼背、斜眼,蓬头散发像条癞皮狗。”

“那么把你的手给我。”

“我不想再念了,”他回答说,“线索打断了,我没劲了。你是个好女人,玛丽亚,不过你对五音步诗行一窍不通,我念了总要有人欣赏才有意思呀。”

他堕入了情网。他对他父母说,除非他们答应他娶卡塔丽娜·佩雷斯为妻,否则他就要到低地国家去当兵,要不就跳上哪条船,一路干活,到美洲去碰运气,这可把他父母吓坏了。

卡塔丽娜仅有的财产就是她母亲死后将由她继承的那幢房子,她唯一的指望是她父亲有朝一日会从西方的不知什么地方满载黄金而归。

突然她一跃而起。

他的父亲是个裁缝,专给城里最体面的阔人做衣服,生意极好。迭戈从小就学做针线活,学裁灯笼裤,做紧身上衣。他长成一个高高的强壮的小伙子,两条腿匀称有样,腰围细细的,肩膀宽阔。他长着一头漂亮头发,抹上了不少油,美得光亮夺目,加上橄榄色的皮肤、一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一张肉感的嘴以及一个笔挺的鼻子。一句话,他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卡塔丽娜认为他简直漂亮得没法说。

玛丽亚·佩雷斯竭力主张叫她女儿上床睡下,给她服泻药,再去叫个理发师来给她放血,可是卡塔丽娜因为四肢能够运用自如而欣喜万分,这些她一样都不要。她纯粹因为觉得有趣而在楼梯上奔上奔下,要不是考虑到不能有失体统,她真想在客厅里大翻筋斗呢。

过不多久,他母亲告诉他,根据她得到的可靠信息,一个殷实的服饰用品商人的独生女儿看中了他,不会拒绝他的求爱,他听了受宠若惊,就去向她大献殷勤了。

“迭戈。妈妈,我可以到格子窗口去看看吗?”

“当时我蒙了。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了。我只觉得头晕。随后仿佛有百万支针在扎我的那条腿,痛得再熬一分钟也熬不住了,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直到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又笑又哭,我眼泪夺眶而出。”

“那么你还是走开的好。时间不早了,我疲倦了。服饰用品商的女儿准在等着你,可别惹她生气啊。”

然而迭戈的父母诡计多端。他才十八岁,他们想,年轻人心活得很,早晚会碰到一个更合适的对象,一下子就变心的。因此他们采取敷衍的办法,他们头头是道地说,在他学徒满师之前谈结婚是荒谬的,等到满师后,如果他还是这个主意的话,那时候再商量不迟。他们不反对他每夜到卡塔丽娜的窗下去,用吉他弹奏小曲给她听并跟她谈情说爱。

“到厨房去,你念剧本给我听吧。”

且说迭戈的父亲和那个服饰用品商为了一块土地的事已经争执了好几天;裁缝要求把它作为那姑娘的嫁妆,而服饰用品商舍不得割爱。要不是裁缝突然表现出不近情理的固执——服饰用品商认为这是小家子气——这个问题是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妥协解决的。这会儿双方说话都不客气,结果使这门亲事告吹了。

玛丽亚·佩雷斯耸耸肩,站起身来,拿起多明戈身边念剧本时用的牛油蜡烛,说:

“你跛了脚,他把你扔了,”玛丽亚·佩雷斯接着说,“现在你出风头了,全城都在讲你的事,他倒夹着尾巴赶回来了。”

“胡说,”她笑嘻嘻地说,“固然她有点儿麻子,牙齿黄了些,而且缺落一只,可是除此之外,她并不难看,脾气又好。我不能怪你父亲要你娶她做老婆。”

她用甜蜜的口气说这句反话,当即得到她需要的回答。

“隔开我们的这道栅栏真是见鬼。唉,我为什么不能把你抱在怀里,吻你的脸,把我跳跃的心贴着你的心呢?”

“我看你倒还有精神。”

“去睡吧,孩子,”她说,“别让所有的邻舍说闲话,你也该好好睡一夜啊。”

“他来了。”她叫道。

他说他父亲去他怎么样,这话太粗,一个正派的作家只好留给读者去想象了。卡塔丽娜对时下直言不讳的语言并不陌生,所以听了也若无其事。说真的,她还相当欣赏她情人的这种强烈的语气。

她坐在那里的窗口离街道有一点儿距离,所以她要伸手给他,必须跪倒在地板上。她把手从栅栏空档里伸出去,他把它按在自己贪婪的嘴唇上。她的手很小,十指尖尖的,是上层妇女的手;她原以自己这双手自豪,为了要保持白嫩,每天晚上总用自己的小便洗手。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当他把她的细小的大拇指含进嘴里的时候,她一阵脸红,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相互之间说的那些甜蜜得肉麻的话,这里无需重复。反正他们说的都是些情人说的话。迭戈颇有语言天赋,随口讲来都是甜言蜜语,卡塔丽娜听得迷了心窍,觉得为了感受到此刻的如醉似狂的欢欣,那许多星期以来度日如年地忍受了那么多折磨也算是值得的。由于她背后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几乎一点儿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她低沉而温柔的说话声和她那犹似细浪起伏的轻微的笑声,使他周身血液沸腾起来。

“迭戈。”

“老面皮,”她说,“你下一步还要怎么样?”她把手缩了回来。“放规矩些,我们谈谈头脑清醒的话吧。”

“格子”是指装在窗上防人侵入的栅栏,与其说是用来防贼,不如说是防太大胆的有情人的。作为一个规矩姑娘,卡塔丽娜懂得男人是好色的,而女人的贞操是她无上的珍宝,所以她从没想到要放一个情人进屋来,不过习惯上她总是在夜里坐在窗口,隔着栅栏跟她的心上人谈论那些情侣们百谈不厌的神秘的话题的。

“让她去吧,”多明戈说,“她爱他,这就结了。我看在世风日下的今日,他未必比其他的年轻人更不像话。”

“晚安,我心爱的。”

多明戈住了口,温厚的脸上着恼地皱起了眉头。他们听见街上有吉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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