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天,女院长得到汇报,说卡塔丽娜正在客厅里,是来要求让她静修的,她并不觉得意外。她把她叫进来,对她表示欢迎,吻了她,把她交给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卡塔丽娜被安置在一间修道的密室里,望出去是修女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花园。这间屋子虽然家具简陋,却相当宽敞,又整洁又阴凉。
女院长一时怒火直冒,因为这些热心肠的蠢女人泄漏了她的机密,但是她在庄重的面容上一点儿也不露声色。她柔和地回答。
“你要到哪儿去都随你的便。由于尊敬你的忏悔神父,我请你赏脸在这儿待满他所说定的时间。我相信你不至于不讲情面到不肯和我们在一起待上这剩下的几天,却硬要我们立即看不到你的温文尔雅的仪态。”
卡塔丽娜无可奈何,只好说她愿意暂时待下去。女院长亲切地吻了她一下,把她打发走了。在这祈祷室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只顾埋头深思起来。她不是个肯认输的女人。她一念之间,对卡塔丽娜感到不耐烦,可是这种情绪没有好处,她就立刻把它抑制下去了。她意志坚强,头脑灵敏,一下子就想出了几个办法。她仔细权衡各个办法的利弊。她认为只要不致犯下罪孽,可以不择手段,使姑娘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在下一个世界中灵魂得到拯救,同时又能使修会增光。显然,首先要做的是试一试,是否经过比她更有效的劝说,能使卡塔丽娜的心理状态正常起来。她想来想去,没有人比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堂布拉斯科·德·巴莱罗更适合于做这件事了。他创造了治好她残疾的奇迹,他身份显贵,他的圣洁令人肃然起敬。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男人是生性野蛮,不知体贴而不忠实的。”
她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他,说她有事相商,请求他劳驾一次。
这段话虽然没有直率地拒绝那令人心醉的许愿,女院长却非常灵敏,不会不明白话中的含义。她觉得这女孩子除了害怕之外,还很顽固,她怕再向她劝说只会增加她的固执。她并没有打败仗,不过,谨慎点儿还是暂时退却为妙。
卡塔丽娜大为惊愕。她并不想当修女,更不想成为圣徒。她回忆起人家随便对她说的不少话,这些话她当时根本没有在意。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们都在指望她出家当修女呢。
“这只能是在天主的启示下采取的自由意志的行动,没有人会强迫你去做的。你绝对不能怪那些太太小姐,因为她们从对你的感情出发,不愿你离开她们。我自己呢,我不否认,我愿我们的圣母会在你心中唤起跟我们待在一起的心愿,以报答她赐予你的宏恩。你将是我们修道院的一大光荣。我知道你不单是谦虚虔诚,而且有聪明的头脑。我们的那些修女呀,唉,可惜大多不能把善良和智慧结合起来。我是个老人了,渐渐挑不起我这职位的重担了。或许胡思乱想是罪孽,不过,假如我能有你这样一个举止得体、生性和善而又有清醒头脑的人在我身边帮我的忙,同时又知道,到我享尽天年、天父召我回去的时候,你将接替我的位置,那对我将是多大的幸福。”
“那我可以回家去了吧,院长嬷嬷?”
她睡的床虽然是教规规定的那种,但是跟她平时睡惯的床比起来,还是豪华的;她吃的食物虽然是按规矩做得简单而不加香料的,却是她在贫困的家中从来没有尝到过的。鱼、鸡、野味是由女院长的庄园提供的,那些寄宿的太太小姐还邀请她到她们房间里去共享精美的糖果和其他好吃的东西。
“没什么,院长嬷嬷。”
“我要是你的话,孩子,”她说,“我明天就请求院长嬷嬷接受我当见习修女。”
女孩子一愣,脸涨红了。
“难道你在这里不开心吗,我亲爱的?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使你开心。你博得了大家的喜爱。”
那位太太是个脸色苍白、死气沉沉的胖女人。卡塔丽娜不由得心想,如果她丈夫真是待她那样坏,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卡塔丽娜眼泪夺眶而出。女院长展开双臂,做出亲热的样子。
她跟修道院全体人员一起在该院所属的精致的小教堂里参加礼拜仪式,觉得很惬意。女院长的耳朵乐感很强,她要求歌咏务必动听,仪式不但要举行得虔诚,而且要隆重。卡塔丽娜有敏锐的感受力,她在这种仪式中既得到感官上的喜悦,又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完全出于她的意外,她觉得修道院生活并不是她原先害怕的囚禁,而是解放。
堂娜比阿特丽斯暗中自有主意;她只要让这姑娘自己领略修道院生活的乐趣就满足了,这生活既安静,又有愉快的活动,完全没有人世间的纷扰。休息时间有城里显贵的绅士淑女来看望她,她们大多是女院长的亲属,或者是她的修女们的亲属,他们谈话的内容并不完全限于宗教,因此修道院的生活也就不单调了。卡塔丽娜对他们的眷顾实在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要回家。”她啜泣着说。
“怎么啦,孩子?”她问,骤然打断了卡特丽娜正在说的话。
“这事情要由你良心的指示来自己作出决定,我绝没有左右你的想法。”
“你待我太好了,院长嬷嬷。你的恩情我感激不尽。要是你认为我是个没有情义的人,我会大大伤心的。我实在不配得到你心中想给我的莫大的荣誉。”
那天晚上,她照例来到女院长的祈祷室,心里忐忑不安。堂娜比阿特丽斯发现她有点儿失常。她直截了当地问了。
她顿住了,等卡塔丽娜来答话。她轻轻摸摸姑娘的面颊。
她带着几分反抗情绪进修道院来静修是由于她的忏悔神父的命令,再加上她母亲的劝说,不过她结果发现这倒不是不愉快的。她若不拿修女们的优哉游哉而井井有条的生活跟她自己在家中终年辛劳、但一直处在贫困的阴影下的生活作比较,而不羡慕她们,这才怪呢。有些时期,没有人叫她和她母亲做她们做的那种特殊的活儿,她们只得靠多明戈的不固定的收入才不致挨饿。
女院长对她谈话,不是作为一个有身份的贵妇人和修道院院长,而是作为一个亲切的朋友。她力图左右这个姑娘,但她知道必须步步谨慎。她对她讲圣徒的故事,启发教育她,还讲宫廷中的逸事,使她明白,即使一个修士或修女,也可以参与国家大事。她对卡塔丽娜讲修道院里的事务和她的产业的经营管理,目的无非要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罗特里格斯堡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女院长责任有多重,地位有多高。有可能达到这个地位的想法,是足以使女裁缝玛丽亚·佩雷斯的女儿心迷神醉的。
“哦,可我就要结婚了。”
“你怕跟我说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吗?我总希望你对我至少也该有点儿感情。”
“她们的喜爱把我困住了。我像是掉在陷阱里的一头野兔。修女和太太小姐们,她们似乎都认为我出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不要出家。”
卡塔丽娜走过去,在女院长的脚边坐下了。
“天上的新郎伸出了双手欢迎你,你怎么能踟蹰不前呢?”那位太太接着说,同时向自己嘴里塞进一颗糖果。又有一次,在休息时,一位城里来的贵妇人在卡塔丽娜面颊上拧了一把,调皮地说:
每天傍晚时分,堂娜比阿特丽斯把她叫来,跟她待上一个小时。她闭口不提希望卡塔丽娜出家作修女;然而她不久就不仅为了前面已经讲过的动机而怀着这个心愿,而是凭她对人的性格的洞察力,很快就觉察到卡塔丽娜除了品德优良外,还聪明而学得快,且有鲜明的个性,将是个能为修会增添光彩的人。
堂娜比阿特丽斯身子一僵,但她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来,坐下吧,孩子,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
她喜欢使人开心,也使大家都觉得开心;她希望人们爱她,人们也的确爱她。虽然她惦念迭戈,时常想着他,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后回顾起这一段静修的生活,会觉得它正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插曲。
“哎,听说我们这修道院里马上就要有个可爱的小圣徒了。你一定要答应在你祷告时为我祈祷,因为我是个大罪人,我要靠你使我进天堂呢。”
堂娜比阿特丽斯无需要求(她的要求就是命令)殷勤对待卡塔丽娜,因为她的美貌、谦虚和妩媚,一下子就把大家的心迷住了。修女、见习修女、做杂役的修女和寄宿的太太小姐们异口同声地夸奖她。她们喜欢她的轻松愉快,她们把她当宠儿那样娇纵。
可是女修道院里的秘密是不大守得住的,尽管堂娜比阿特丽斯对任何人都没有透露过她的计划,然而隔了不多几时,修女们和寄宿的太太小姐们已经都知道,卡塔丽娜享受特殊待遇是因为什么,令人望而生畏的院长嬷嬷这样抬举她又是为了什么。有一天,一个感情奔放的修女对卡塔丽娜说,她们全都多么喜爱她多么希望她能同她们永远待在一起。一位因为丈夫出征在外而寄宿在修道院里的太太对她说,但愿她出家当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