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天早上,这女修道院的助理院长向她报告,主教离城了。他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天刚亮就带着他的秘书和仆从们溜走了。
“嬷嬷,你干吗哭呀?我做了什么惹了你?”
“什么事情,我的孩子?”她问。
接着女院长教导她结婚生活的义务和责任。她很得体地认真听着,但是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她心神不宁,尽盘算着结婚生活的种种乐趣。
她把它放在卡塔丽娜手掌上。卡塔丽娜的心加倍猛烈地跳起来。
卡塔丽娜溜出小门,女院长随手在她背后把门关好,并上了锁。
女院长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但是一言不发。
“别害怕,我亲爱的,”她说,“我会使你跟你心上人结婚的。”
她静静听着,直到听见马蹄起步的声音。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
女院长点起一盏手提灯,叫姑娘跟着她走。她们悄悄地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过道,走到了花园里。然后,为了怕万一有个警觉的修女看到灯火而好奇起来,她把手提灯灭了,搀着卡塔丽娜的手,带她沿着小径走去。她们来到一扇小门前,那是女院长特地叫人在城墙上开出来的,以便必要时她可以悄悄出城,不让人发觉,或者为了某种原因,要秘密地接待什么人。门上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
“他是个无名小卒,不过是个跟其他青年一样的人。”堂娜比阿特丽斯粗声粗气地说,弄得听上去像是乌鸦叫。
卡塔丽娜一看是一只没有花纹的金戒指。
她们一起做祷告。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缓慢地逝去。终于修道院响起了半夜十二点的钟声。
过了几分钟,卡塔丽娜带了她舅舅回来,女院长叫她到楼下她自己修道的密室去等着,因为她要跟多明戈单独说话。
突然,女院长的面容变了形,成为一副怪相,一副显示出不堪忍受的痛苦的怪相,眼泪沿着她面颊直淌下来。卡塔丽娜惊讶地叫起来。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好运气,”女院长说,“这样的好机会没有一个青年肯错过的。男人是虚荣而懦弱的,虽然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无情无义,却拼命要人想他们的好。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欺骗你,说什么用武力,目的无非是要你相信,他抛弃你不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
“我是个邪恶而不幸的女人。”她喃喃地说。
她用双手各捧住一只乳房,肉欲的火焰从她身上喷射出来,强烈得使女院长为之畏缩。真像熔炉里吐出的热气一般热,女院长举起双手,仿佛要挡住它的逼射似的。她瞧着姑娘的脸,打了一个寒噤。那张脸变得很异样,颜色苍白,五官都仿佛肿胀了起来;这是一个饱含情欲的面具。她渴求男性的肉欲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好像是着了魔。她身上显露出一种不大像是属于人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怕,但是强烈得令人胆战心惊。这是性,纯粹的性,粗暴而无从抵御,是赤裸裸的性。
“时间到了。”堂娜比阿特丽斯说。她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口袋。“这里是几枚金币。你把这小口袋放在你认为决不会丢失的地方,可不要交给迭戈。男人不晓得金钱的价值,他们手头一有钱,就要乱花干蠢事。”
卡塔丽娜跪了下来,合着双手一个劲地哀求。
女院长听了这一番威胁迭戈的话,皱起了眉头。说这些话的人真是蠢货。这样一来,要是迭戈失踪了,那姑娘就会看出他不是自愿跑掉的。女院长原来指望她当他经不起引诱而抛弃了她,她要卡塔丽娜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
她把她认为必需让他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关照了一些话,同时交给他一封短简,那是她已写好,给那总管的。然后她叫他去找到迭戈,把决定的事情告诉他,一定要使他遵照嘱咐他的话行事。打发掉多明戈之后,她叫卡塔丽娜来。
她一想到自己当年曾为之忧伤不止的小伙子现在竟成为一个消瘦憔悴的教士,不禁感到古怪,不禁轻轻的苦笑了一声。她抹掉迷糊着她眼睛的泪水,伸手捧起卡塔丽娜的面庞,凝视着她,仿佛从没见过似的。刚才一刹那间使她秀丽的面容可怕地变形的那种肉欲的痕迹现在完全消失了。只觉她十分温柔、焦急、纯洁。女院长被她的可爱弄得着了迷。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多么狂热地沉浸在爱情之中。她怎么可以使这颗可怜的小小的心破碎,就像当年她自己的心破碎过那样呢?她,自以为已战胜了人类的每一种弱点的,这回却感到软弱,软弱得可怜,然而在这种感觉中却存在着某种奇异的、令人振奋的力量,它使她的心温暖,同时,唉,又使她在心旷神怡中削弱了意志力,好比在她心坎深处有个结子被解开了,于是她为痛苦得到舒解而欢喜。她俯下身子,亲了亲那姑娘的绯红的嘴唇。
卡塔丽娜现在受到人人敬爱,甚至敬畏,可是这很容易变成愤怒和鄙视的。女院长了解她的同胞们的残暴本性,他们会焚烧她居住的房子,会把她当作堕落的淫妇而用石头把她砸死,会用匕首插进迭戈的背脊。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而且必须立即行动。
堂娜比阿特丽斯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回修道院的大厦。她连路也看不大清,因为她的眼睛几乎被泪花糊住了。她回到祈祷室,一直祈祷到天明。
一小时后,堂曼努埃尔捎信给她,一切准备就绪,计划当夜执行。事情就这样定当了。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意图是无懈可击的。
她把这小门打开。多明戈骑在马背上在城墙外侧的阴影里等待着,因为月光皎洁,把夜晚照得雪亮。
她放声大哭起来。堂娜比阿特丽斯叫她镇静下来,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姑娘抽抽搭搭地说,城里有个显要的绅士愿意送迭戈去打仗,答应给他一笔地产,再替他弄个贵族头衔。他因为爱她而拒绝了,结果跟他父亲大吵起来。他父亲末了说,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会接受这样非凡的抬举,他要是偏偏不接受,不肯自己好好地去的话,那就要用武力硬逼他去,还说要收回同意他和卡塔丽娜结婚的诺言。
那天傍晚时分,有人来通报,说卡塔丽娜要求见她。她被领进祈祷室。女院长看她激动得了不得的样子,心里惊慌起来。她想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你问我怎么知道吗?我知道,因为他爱我。啊,嬷嬷,你是个圣洁的女人,你不懂爱情是什么。我要是没有我的迭戈,我就只好去死。”
“整个那段时间我始终盼着他。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不过是个穷苦无知的姑娘。除了我的爱情,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我全心全意地爱他。”
“院长嬷嬷对我说过,我碰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你。”
“唉,嬷嬷,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尝到过爱情的甘苦。我巴望感觉到他用双臂搂着我,我巴望感觉到他的嘴火热地贴在我的嘴上,他的双手抚摸我赤裸的身体。我巴望他同情人对待心爱的女人那样对待我。我巴望他的精液流进我的子宫,在里面孕育出孩子来。我巴望他的孩子在我奶头上吃奶。”
“我会告诉你的,”女院长带着几分严峻的口气说,“你们要骑得快,一路上无论如何不能耽搁。你们要对付一些不择手段的对手,他们可能会来追你们。贞节是女人的至宝,在教会给你们的结合祝福之前,你必须好好守住。未婚男女同房是要给打入地狱的罪孽。破晓后,你们一看见有村镇就找个教士,请他给你和迭戈行神圣的结婚仪式。你看见我这儿是什么?”
“你们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你和那个小伙子。你们必须在今夜就走。去叫你舅舅多明戈来,你带他一起回到这儿来。”
“啊,嬷嬷,我说了些什么啊?饶恕我。饶恕我吧。”
卡塔丽娜羞怯地转过身去,掀起裙子,把小口袋塞在袜筒里,将袋口的带子在大腿上绕上一圈,扎好。
“从来没人为了害相思而死去的。”女院长刻毒地说。
卡塔丽娜开心得叫了起来,滔滔不绝地感谢她的大恩大德,但是女院长严肃地叫她住口。情况很微妙,她需要思考。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要把迭戈偷偷弄走。固然她可以差人去把堂曼努埃尔叫来,对他说她改变主意了,她可以不容他劝说,可是那样并不能解决她自己陷入的困难。
堂娜比阿特丽斯缩回双手,握紧拳头,竭力恢复自制力。
“这只戒指我原是预备给你任神职时戴的。现在做你的结婚戒指吧。”
“好,去吧,”女院长说,“天主保佑你,我的孩子,祈祷时别忘了为我祈祷,因为我是个有罪的女人,需要你为我祈祷。”
她仰靠在椅子上,双手遮住面孔。久远的往事涌上心头,她咬着牙齿,硬把哽在喉咙口的呜咽压抑下去。这个小傻瓜,这个混账的小傻瓜竟说她,女院长,从来不懂爱情是什么哩。多少年过去了,但那陈旧的创伤还是那么依然如新,这是多么残酷啊!
她透露消息的工作做得很好。全城居民已经普遍觉得卡塔丽娜应该出家做修女。堂娜比阿特丽斯深知人们对天主教的狂热信仰;如果卡塔丽娜不是照他们的意愿行事,他们不但会大失所望,还会认为她蒙受了这样的神恩后去嫁个裁缝是不合宜的行为,甚至简直是公开冒犯圣教。凡俗的人们会发笑并讲下流的笑话,虔诚的人们则会大为激怒。
姑娘被激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女院长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女院长非常专横地叫她不要问,照办就是。
“哦,嬷嬷,”卡塔丽娜激动地大声叫道,“你这样帮我的忙,叫我怎样报答你呢?”
她紧紧抱住女院长的双膝。她一向在女院长脸上只看见过娴静、庄重而尊严的表情,这时它竟有这样的感情流露,使她不胜惊讶。她给弄糊涂了。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握住对方那双瘦削的手,亲吻着。
虽然堂娜比阿特丽斯叫自己相信,她是在做好事,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但是总排遣不掉盘踞在心中的那股异常的不安情绪。它是那么强烈,逼得她不止一次地想叫堂曼努埃尔放弃他的计谋算了。可是她责骂自己太软弱。成败的出入很大。然而她心里焦躁,她的修女们也觉得她莫名其妙地容易恼火。
“你今晚待在我这儿,我的孩子。到半夜我会让你从城墙上的一道门出去,你在那里会见到多明戈带着一匹马,那是我叫我总管给他的。他将带你骑到一个预先安排的地方,迭戈会在那里等着。他将接替多明戈的位置,你们就一起朝南骑到塞维利亚去。我会交给你一封信,给我在那里的一些朋友,他们会给你和他找到合适的工作的。”
“唉,嬷嬷,院长嬷嬷,可怜可怜我们吧。救救他吧。别让他们把他带走。我没有他活不成。哦,嬷嬷,但愿你知道,当时我成了残废,以为永远失掉了他的时候,曾经忍受过多大的悲痛,我是如何夜夜啼哭,总以为眼睛都要哭瞎了!假如让我恢复健康,不是为了做我情人的妻子的话,那圣母为什么要治好我的残疾呢?她怜悯我,难道你不愿想法救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