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之后,我的训练费用、机票、团队开支都是我自己负担的,除此之外,我仍然按固定比例向国家缴纳收入。这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我希望我们国家的网球事业越办越好,希望有更多年轻、有潜力的新人能够走向国际,能让大家知道东方人也可以拥有一流的体质和水平。我觉得在为国家付出这件事上,付诸行动比喊喊口号更有意义。
可是有些事我忍不了,你让我吃苦可以,受累可以,但是不能哄我、骗我。如果哄我、骗我,我索性就把一些确定不了真假的消息直接屏蔽了。
对这些条款,我全盘接受。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的训练和生活,将我们真正送上了职业化的舞台。说得夸张一点,这就是中国网球史上的“包产到户”。此前,我们一直是吃“大锅饭”,大锅饭可以引导新人成长,可以保证年轻人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但是要帮助那些比较成熟的队员进入到更高级别的领域,“大锅饭”的体制就显得有点有心无力了。这种情况下,灵活的商业机制就显出了优越性,“国营”体制做不到或者不屑去做的事情,“私营”模式可以很好地解决。
当时我们国家网球队的成绩也不像现在这么好,大家众口一词地表示:改革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孙主任力排众议坚持体制改革的话,我们这一茬运动员可能最终也就和前辈一样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已经26岁,“从头再来”这种话只是说说而已。
但长期这么相处下去,其实挺没意思的,我也难受,领导也难受。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坚定地准备走上这条职业化的道路。真正的职业网球是球员自行组成团队,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以前我打比赛,投入的是体力,现在还要投入财力。财力和体力两方面的投资才有现在的回报。
打了十几年网球,却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的职业网球,这是我当时人生中最大的遗憾。那时远没想到自己能拿大满贯冠军,就像隔着窗户纸往外看,只知道外面有星星、月亮,具体的样子却是雾里看花,无从捉摸。
还是单飞吧,单飞就是双赢,大家都痛快。
国家培养了你,对你拥有管理权,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国家的网球项目还是相对比较公平的——不同于有些其他项目存在一个限制人数的问题,网球选手只要能够获得参赛资格,队上都会让你去国外参赛——只要不影响队内的比赛计划、训练计划就可以。在国家队,队员的吃、住、训练、比赛都是统一管理的。
单飞,意味着运动员有更多的自主权,可以自己挑选适合的比赛参加,挣奖金,请教练,安排训练。同时,单飞也意味着压力增大,如果成绩不好,奖金少,就无法请到好教练,训练水平就不会高,最终就会被淘汰。它不仅意味着机遇,更意味着挑战和压力。我和姜山还开玩笑,让他做最坏的打算,弄不好,我可会把我俩原来的积蓄全部用完,一无所有呢。他说,那我们就从零开始,再来一次。
其实我跟国家队的关系也不算紧张,我们并没有多大的矛盾,某种层次上,我们其实还是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2008年9月奥运会过后,中国网协宣布我、郑洁、彭帅、晏紫四位球员可以选择单飞。
2004年到2008年,正好是一个奥运周期。2008年奥运会开始的时候,我被伤病困扰了很久,成绩不见起色,渐渐萌生了去意,便和国家队的相关人员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自己自主参赛,去做一个真正的职业球员的话,就退役算了,这样我还可以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如果可以自己打,我就继续打下去。2008年我已经26岁,作为一个职业运动员,这个年龄就差不多了,这种环境、这样的方式我也受够了。我想体会一下真正的职业网球是什么样子——像国外同行那样自己请教练,自己有选择参加比赛的自由,能够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技术水平配备自己的团队,能让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才是职业网球。
等到签了单飞的协议,我感到自己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此,我可以去试着融入职业网球的圈子了。
直到2011年拿到法网冠军后,这个一直存在争议的“改革”才得到更多的支持。
这个消息是我期盼已久的,“改制”在中国网球运动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举措。我不知道孙主任用什么方法说服体育总局让网球可以改革,我们可以单飞。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欣喜若狂,立刻就去签协议了。这份协议规定,从2009年开始,运动员个人可以享有如下政策:教练自主、奖金自主、参赛自主,收入归运动员及其团队所有,须将商业开发收益的8%和比赛奖金的12%上缴国家。协议还规定,当运动员自身的参赛、训练计划和奥运会、联合会杯等比赛发生冲突时,需要服从网协安排,并且肩负为所属省区市参加全运会等比赛的责任。
当时刚提出改革方案时,体育总局方面的阻力很大。孙晋芳主任解释说,网球是一个很特殊的项目。总局方面的回应是:哪儿特殊?如果是个人项目的话,乒乓球、羽毛球都是个人项目。
这种事次数多了,自己慢慢会领悟。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也麻木了。
当我留在国家队的时候,所有的费用都是由国家负担的,我只需要投入体力就行,因此那时的负担比现在小得多。说实话,如果当时我能自主参赛,再有个小型的服务团队留在我身边,我会更愿意留在国家队,因为这样个人的负担和压力就不会那么大,承担的风险也小得多。
现在自己做自己的主,担自己的风险,打自己的成绩,我觉得自己虽然比以前累了,但精神上比以前轻松了。现在挺好的,最起码不会为一些原本不该属于体育范畴之内的事分心。
单从经济上看,“单飞”意味着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出,还要将赚回来的钱上交给国家百分之十几。一般人是不可能支撑下去的。那时我一年的奖金只有七八十万美金,但一个团队一年的开销至少要700万人民币,这显然是入不敷出的,一年要赔200多万。但当时我顾不上这些了,在打了这么多年网球之后,我非常渴望体验一下真正的职业球员的生活。
我特别感谢孙晋芳主任,我知道她一定为此做了很大的努力,才让网球中心底下的女子网球队有这么大的突破性举措。
我一直都希望能通过单飞的形式得到更专业的训练。早在2004年我复出的时候就有过这个想法。刚复出的时候成绩很好,国家队想要我2005年归队,但当时我还在华中科技大学念书,就向队里提出可不可以自己做,不进国家队,因为这样我还可以继续上学读书。当时我说的“自己做”,其实也只是把编制留在湖北省队,并不等同于后来的“单飞”,只是不想去国家队那么麻烦。这个要求没有得到批准,鉴于当时国家的体制,留在哪里不是个人可以轻易说了算的,最后我还是进入了国家队。
我已经26岁,对职业网球选手来说,这完全是一个可以随时退役的年龄了。我每一天都感到时间的紧迫,那种“时不我待”的感觉,分分秒秒压在我心上。单飞的队员拥有了更多的赛事选择权,不再一刀切地随国家队比赛,也就是说,以后我可以专心冲击四大公开赛了,这也是促成我单飞的重大动力。
其实,运动本身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网球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个已经高度职业化的全球主流项目,是小球中的大球,所以就有了改革的可能性。
但是有些事情有些时候没有得到及时的沟通,以讹传讹,已经离最初的原意有一些偏差了。等到队里的指示再一层一层反馈回来,最后到我这儿,也偏离了本意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实在匪夷所思,我只好去当面申诉,弄得队里也很吃惊:我听说的怎么不是这样呢?
我也不太愿意去解释。我觉得,你如果认为这是杯子,我再怎么告诉你这是碗,你也不会相信,因为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好吧,你说杯子,那就是杯子。
姜山告诉我,有些气要受,有些事得忍。
单飞后我发现语言关是我面临的另一个考验。我身边的工作人员大部分是外国人,教练、体能教练是外国人,在国外面对的记者也大多是外国人,他们都讲英语,我不会英语就没法跟他们交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英语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很多网友关心我的英语是怎么学的,其实我是环境逼的。如果问我学英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一定会说要“脸皮厚”,要敢说,要敢于尝试。你不要担心你的语法呀、时态呀、发音呀什么的对不对,即使不对,老外也听得懂。你也不要担心老外会嘲笑你。如果有老外跟你说中文,你是不是也会对人家有点敬佩,不会笑他“怪腔怪调”呢?同理,大部分的老外还是很友好的,他们见你说英语,不仅不会笑话你,还会教教你。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要张开嘴,敢于尝试。我的英语也不是很好,但是跟老外沟通、交流都没问题,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
说实话,我的性格太直了,一些场面上的事情,我不会做,也不善于做,因此显得不合群,也让领导很难受,所以在国家队,我不算是很受喜欢的运动员,至少自我感觉是这样的。他们可能会想,羊群里怎么忽然就跑出一只骆驼来了?当然不会有人公开这么说,但那种微妙的距离感无处不在,没有赛事的时候,我基本没什么存在感,人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扇玻璃门,穿过我的身体直达远方。当某项重大赛事到来之时,我忽然又炙手可热了。大家排着队亲切关怀,这给我关怀的啊……躲没地方躲,藏没地方藏的——躲球场打球都不行,人家照样能找到你。
单飞后我遇到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签证。因为网球运动员每年要全球飞来飞去地打比赛,去到任何一个国家都要签证,按照正常的签证周期根本来不及,还好有国家网球管理中心非常积极地帮我们解决签证的问题。
在单飞之前,我们不需要有任何财政上的支出,当然收入比例相对也少了很多,约占赛事奖金的25%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