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本正准备去马德里参加比赛,我已经到了机场,手里握着两张飞往马德里的机票,眼看起飞时间快要到了,他却没有如约在机场出现。
我回复了他。可能是心情影响了专注度,我发过去的号码有一个数字是错误的。姜山又回复了一封邮件,说他打电话来,结果是个满口德语的老外接的,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朋友也没有姜山的任何消息,她感觉到了我的失控,为了安慰我,她给我发了一本书的链接,让我先静下心来看一下这本书,等到她回武汉,会找姜山的其他朋友再跟我联系。
我心乱如麻,一刻不停地想着:他去哪里了?回国了吗?在武汉?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了?他现在怎么样?安全吗?吃饭了吗?
这本书里还探讨了本我和真我的关系。她还说:人跟人之间的沟通,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频率,当你觉得一个人非常适合自己的时候,其实是因为你发现了你们有同样的频率,拥有相同频率的人才会互相吸引。
几天后,姜山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问我在德国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姜山后来对朋友也解释过这件事情,他说男人做事情的时候,女人是不理解的。男人可以因为爱离开,女人不会。因为爱我,所以他才离开了。他担心自己不走的话,我就更难受。我在那边有教练,什么都有,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而姜山会和我碰碰拳,说一声“放开打!没关系!”之类的话。
体能教练不相信这个解释:“别开玩笑了。”
当我的小团队在场边观看我比赛的时候,我们有一套固定的赛前打气仪式。我的治疗师会先帮我做一些牵引之类的准备动作,做完后,他会和我握握手,告诉我:“相信自己!你可以做到!”
我一边与莫滕森磨合练球,一边四处搜罗姜山的消息,在西班牙的第二周,我总算打听到了他的下落。武汉的朋友一找到姜山,就立刻上网告诉我:姜山确实是回国了,并准确汇报了他的位置。
之前我们也产生过矛盾,姜山说过很多次:“我走。”我说:“那你走吧。”因为之前一直有这种小小的口角和争执,我并没有在意,没想到他真的自己拿信用卡买机票回国了。
这是一本非常奇妙的书,作者在书中宣扬了这样一种观点:“人所有受苦的根源就是来自于不清楚自己是谁,而盲目地去攀附、追求那些不能代表我们的东西。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会把所有不能代表我们的东西席卷一空,而真正的自己,是不会随时间甚至死亡而改变的。‘我不应该受苦的。’这个思想会让你更加地受苦。它是对事实的扭曲,始终是自我矛盾的。真相就是,你必须对苦难说:‘是的!’然后才能去超越它。”
在法网比赛之前,我打了两站比赛,每当我在球场上失误或球路不顺时,就会想到那本书里面所说的:“在你改变不了事实的情况下,先去接受然后去臣服。”
看完第一遍之后,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奥义。就倒回去重新看了几遍。我记得书里面写到,当一位老人问她是谁的时候,她说我叫什么什么,老人说:不对。
那本书是我接触的张德芬的第一本书,我觉得很好,推荐给了很多朋友。它帮你看清楚很多事情。她说:有些东西要你先认识它、了解它,认识了它之后,它对你就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神秘控制力。一个人愿意或者不抗拒地认识自己、体会自己,会让他更释然。
我怎么都联系不到他——之前他刚刚丢了手机,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慌乱之中我甚至打电话回前一晚住的酒店,问他们姜山住的房间现在还有没有人,酒店前台说房间已经被退掉了,住客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
这个观点我也非常同意。同时,我心中有着隐隐绞痛,我知道谁和我拥有相同的频率,但我把他弄丢了。
我不想过多纠缠于这件事,简单地说:“真的回国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姜山在这个时候默默离开了团队、离开了我。
在看书之前,我没有想到这本书会带给我这么大的影响。
为了平复躁动的心情,我不得不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打开了朋友发给我的那本书,开始阅读。
我松了口气,只要知道他在哪儿,我就安心了。
这使我信心百倍地进入赛场,我知道在自己身后,有充满了爱和期待的眼神在等待我,无论我胜利还是失败,他们的忠诚和友谊都不会动摇一分一毫。
我开始缓慢地面对真正的自己,就像书中所说的,这让我更释然。
在这期间,姜山始终没有联系我,我给他国内的手机打电话,一直打不通。
姜山的不告而别击垮了我。
托马斯刚刚离开我们的时候,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补人选,我的教练就暂时由姜山担任。
而托马斯和姜山的执教风格又有着鲜明的区别,就像以往一样,在澳网短暂的辉煌结束后,我又陷入了高潮之后的低谷,2月份我在阿联酋迪拜冠军赛和卡塔尔多哈公开赛上的成绩都不理想,早早便铩羽而归。我的精神状态又开始低迷。
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去考虑后面的比赛。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世界仿佛忽然崩塌了一角,我不知道该怎么冷静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姜山有个好朋友现在在美国,他会不会是去朋友那里散心了?我立刻打开电脑上网,和这位朋友取得了联系。
这一次我仔细看了自己的手机,确认了号码才又把邮件发过去。
他的回答是“没问题”。
那一瞬间,我感觉轻松多了,因为他不再是我的教练。他也有同感。
我变得暴躁、易怒,我将此归咎为姜山的失职,我需要一个能鼓励我积极面对比赛的教练,我需要来自权威的认可和正面的引导。
4月份我参加了在德国举行的斯图加特巡回赛,我在第二轮出局了。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逃避了,我坐下来,和姜山正面谈论这件事。
丈夫担任教练,肯定会出现一些不可避免的问题,需要我们共同面对。我和姜山都要努力适应不同场合中的角色转变,姜山每天都在紧张地思索:什么时候该以“丈夫”的身份出现?什么时候该以“教练”的身份出现?姜山身兼老公和教练两职的时候,角色转换起来会较辛苦。而当他指责我的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地愤怒:你是我丈夫,你为什么还要在场上冲着我嚷嚷?正常夫妻日常生活中都会有些摩擦,对于我们来说,网球又是生活的一部分,球场上的情绪容易带到生活中,这样一来,教练的职务反而容易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之间的争执开始变多了。
那本书的名字叫《遇见未知的自己》,是台湾的张德芬女士写的。
我说:“我需要找个新教练。”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待登机,这场景似曾相识——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在洛杉矶机场被关在小黑屋里,误了班机,最后只能在洗手间过夜,这一次,我又要一个人面对一切了。
我不再抱怨和哭泣,在敞开心扉、坦率地沟通了几天后,我们谅解了彼此。打完马德里站和罗马站后,我有一个星期左右的空闲时间回慕尼黑为法网做准备。姜山也从国内飞过来了,我不愿意示弱,故意跟他开玩笑:“你看,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两项比赛都进前四了。”姜山回敬道:“我在的话,你就夺冠了。”
我说:“咱们得有所改变。”
当我到达马德里的时候,我的体能教练正在酒店等我,他打算今晚把新的教练介绍给我。当看到我孤身一人拖着箱子走进酒店大门时,他非常吃惊,问我姜山哪里去了,我一时语塞,敷衍道:“他回国了。”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莫滕森教练,他性情温和,面容和蔼,我们谈了谈训练方法和对未来的规划。这次交流的感觉不错,我决定聘请莫滕森教练帮我训练一段时间。
他说:“是的,我认同。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我唯一的安慰是那本书,那两个星期,我一直不停地反复看它。内心的焦虑又让我无法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进入睡眠,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完了半本书。
这时我开始问自己,我是谁?我知道我叫李娜,我知道我会打网球,但除此之外呢?排除掉名字和网球,我还剩下什么?
我和姜山开始通过电话和邮件就此事沟通。我认为姜山是在闹情绪,但被他否认了。他告诉我:他只是希望能在适当的时候离开,这样新教练来之后才好工作。如果他真的跟随我来到马德里,可能会对新教练的工作造成阻碍。之前他和我说过他不会去西班牙,也是认真的。只是我那时不愿相信而已。
他就是永远不肯认输。我就是爱这样的他。
莫滕森教练的出现让我精神为之一振。经历过托马斯的培训之后,我对外籍教练的认可度直线提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大家都看过《西游记》吧?孙悟空在斜月三星洞跟随第一位师父学会了七十二变和筋斗云,他对这位启蒙老师充满了尊敬和依恋,因此,在观世音菩萨刚给他指定了唐僧这位新师父的时候,他最初也是非常高兴的,这不仅是因为唐僧将他从五行山下解救出来,更因为“师父”这两个字在美猴王的记忆中是个非常温暖而亲切的代号,这种信赖来自于对第一位师父的美好印象。在莫滕森教练出现前,我对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我希望他拥有不逊于托马斯的神奇力量,好让我的神经都松弛下来,让我的小团队能够松一口气,让大家都好好睡一觉,不再焦虑。
那是唯一一次,整整两个星期我只与自己的教练和治疗师在一起。
看过一章以后,我发现自己竟暂时平静了下来,但随即便发现一旦放下书,我的心立刻又会被现实中的种种苦恼填满,为了躲避现实的重负,我立刻逃回了书中。
我找不到答案。
但事实上,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特别低落。压抑时我会上网和朋友联系,可是再好的朋友也代替不了姜山。他出走之后,我完全无法去面对内心巨大的空白,我可以失去任何人的支援,唯有他是不可取代的。
以前出现问题时,我不会找自己的原因,而会怪罪于其他的人或事,我很抵抗接受“我不行”的事实。从看到这本书起,我发现以往我犯的所有错误,都是缘于我不愿意去接受这个事情已经发生的事实,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后来在比赛当中,当自己打丢了一个球或失误时,我就会接受、臣服于它。已经发生的事情改变不了怎么办?只能接受,告诉自己改变不了,只能再做下一步,要放下。
我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我的治疗师阿莱克斯这时正在向我推荐丹麦教练莫滕森。莫滕森教练在年轻时也曾经是球员,作为教练,他曾经指导过沃兹尼亚奇等一流好手。如果我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莫滕森教练看起来是最能够帮助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