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个新家。我希望有人可以去爱、去信赖。
客观地说,叔叔是个忠厚的人,对妈妈很好,对我也不错。让我觉得别扭的反而是我妈。她一直希望我能和叔叔更亲近一点,总是劝我主动给叔叔打个电话、常联系,多培养亲情什么的。或许,潜意识里她希望重建她曾经幸福的家庭,希望我们真正是一家人。或许,因为太伤心,她希望抹去我爸爸存在的痕迹,彻底将他忘记。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忘记我的爸爸,我不能忘记我们曾经甜蜜的好时光,我不能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可潜意识里,又有一种被遗弃了似的悲伤。
但另一方面,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比以往更空虚,在坚硬的外壳之下,我觉得孤独,我觉得自己被漠视了。
我家原来住的房子为了偿还债务租出去了。如今,妈妈也要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组成新的家庭了。我曾经拥有的那个完整、和美的家庭这么快就消失得毫无痕迹。我曾经拥有的幸福,在短短一年间灰飞烟灭,连一点儿幸福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我知道妈妈从此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当时我问妈妈,你对那人感觉怎么样?妈妈说,没有爸爸帅,可人品很好。我便回答她:“只要你喜欢就行。”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太单纯,还是太成熟——当时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不在乎这个男人对我好还是不好,只要他对我妈妈好,实实在在照顾好妈妈,我就接受他。我常年在外面比赛,将来又不可能留在妈妈身边一辈子,她能找到个相濡以沫的人共度余生,当然是再好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去干涉妈妈的幸福。作为孩子,如果母亲把所有精力都耗在我身上,我会感到非常对不起她,那是很自私的一种行为。
为了维护妈妈来之不易的幸福,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受,努力让自己理性地处理和妈妈、叔叔的关系。我承认妈妈的选择是对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当时的我只是个沉默的青春期少女,我有满肚子的委屈和悲伤,却不能开口对外人倾吐一个字。
我妈从此以后也就不再勉强我了。但她总觉得我不愿意陪她多聊聊天。可是她的生活圈子与我的越来越远,她在新环境中如鱼得水,一开口,谈的就是她和叔叔的新生活。
后来,我和妈妈郑重地谈过一次。我说:妈妈,我是你女儿,我们俩有血缘关系。我知道叔叔人很好,但他只是你的丈夫,代替不了我的爸爸。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你不能把你的观念强加在我头上。
我想家了。
最初我也曾经勉为其难地应付应付妈妈,给叔叔打过几次电话。但是说什么呢?每次都是“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他对妈妈的好、对我的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他永远代替不了我的爸爸。
当我从日本回来下了飞机后,妈妈带着叔叔(我一直管我的继父叫叔叔)的儿子去接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妈妈的表情很不自然。那天,妈妈带我住进了叔叔家。
这时候我和普通美国人交流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外国人喜欢我的名字,因为简单,容易上口。我的治疗师交了个意大利女友,对意大利文化颇有心得,他问我是不是有意大利血统。我告诉他我是地道的中国人,他说,觉得我的性格有点像意大利人——前5分钟可以跟你好好地说话,忽然一下子说翻脸就翻脸。单纯、直率,性情中人,这都是意大利人的典型特征。我听完,有点想笑。他说的意大利人,有点像武汉人。
童话里的爱情都是美好的,可能是我还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
曾有一次我去巴黎打比赛,妈妈有远房亲戚在巴黎,我劝她跟我一块儿去,算是旅游,还可以探望一下亲戚。她说不行,叔叔有工作,要去得大家一起去。我心中叹口气,说:好吧,你自己决定吧。
我妈说她手工灌了香肠,挂在阳台上等我回来吃。隔着万水千山,虽然吃不到嘴里,可那熟悉的香气已经飘飘荡荡进了我的梦里。
在网球学校10个月的训练结束之后,我去日本打了一场比赛。比赛一结束,我就能回家了!
当我在日本比赛的时候,妈妈忽然给我打了个越洋电话,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我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他们很早就恋爱结婚,感情深厚。妈妈秉性柔弱,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爸爸操持照料。忽然一朝丧夫,精神支柱轰然倒塌。父亲葬礼过后,我又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妈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挨日子,忍受着丧夫和女儿远离的双重悲痛。外婆和舅舅怕她走不出内心阴影,希望她早日从悲伤中走出来,一直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妈妈长得漂亮(爸爸也帅,我家人都很好看,只有我是结合了爸妈的“缺点”生出来的),人也年轻,再婚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网校伙食营养均衡,搭配很科学,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最爱的还是湖北菜(还喜欢同样火暴、浓烈的四川菜)。一想到我那花样繁多、口味浓郁的家乡菜,我就忍不住食指大动、口水长流了。就不说正餐,光说早饭吧。武汉人管吃早饭叫“过早”,外地人去武汉,有条件的都讲究去户部巷“过早”。但在我看来,“过早”不一定非要去户部巷,在街头的小摊上吃碗炒豆丝,口味未必就比几十年的老店差。武汉人“过早”,花样多多,芝麻酱拌的热干面香气扑鼻;油炸面窝金黄酥脆;豆皮上的糯米颗颗晶莹发亮,鸡蛋皮儿下面藏着软嫩鲜香的香菇、鲜笋和肉丁;糊粉汤要搭配油条吃,米粉的浓厚和油条的香脆相得益彰;除了这些,还有糯米鸡、重油烧梅、蛋花米酒、牛腩面……
挂上电话,我忽然怅然若失:我连妈妈也要失去了吗?
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该来的终归要来,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爸爸走了才一年多,他的位置就被另一个陌生人取代了。
1996年11月14日爸爸走,12月我进了省队,1997年10月份我去了美国,1998年6月回国,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我忽然发现,妈妈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家庭,我变成了多余的人,一个游离在这个美满家庭外围的旁观者。
我刻意冷淡妈妈,即使明知我根本没有理由怨恨她,我还是不能原谅她。我偏执地认为:是她背弃了我和爸爸,是她让我变成了没有家的孩子。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恨她。我自私地将自己对父亲的怀念、四处流离无枝可依的凄惶和单亲家庭孩子受到的歧视都转化成恨意,一股脑儿地转嫁给母亲。因为这样会让我好过一点——愤怒比悲伤更有力,愤怒不会让一个人垮掉。
事隔多年,我终于可以坦然承认,这件事对当时的我还是造成了很大伤害。
妈妈的生活已经和叔叔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新家和美而稳固,但我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