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这种竞争社会里,从小在家里就奖励竞争。如果兄弟或姊妹间在同一标准上竞争,问题简单得多;可是同胞间年龄有差别,这种竞争除了男子的气力和女子的美貌外是行不通的。于是发生了间接比赛了。他们各人以他们在自己班里的地位作比较的筹码。老二在初小里得八十分就算比老大在中学里得七十分为强。这种以不同性质、不同场合里获得的分数来比较,会使比赛者觉得太不公平的。于是发生了美国社会里同胞间很别致的嫉妒心理。
在英国,你在私底下打听老太太们,刚才碰着的那位客人是谁时,她会一连串背出那位客人好几代祖宗的名字来。你如果是个外客,不熟悉这些名字,她会极耐烦地好像念名人传似的啰嗦很长的时候——这是个家世社会。说明了祖宗也就等于介绍了那位客人了。在美国,很少遇见过这种情形,偶然在新英伦的区域里有一点遗风,但是很少人对于别人的祖宗有兴趣的。他们介绍一位不相识的客人时,你常会听见他们说:“这位是畅销书的作家。”“这位是某某小镇里的网球锦标。”如果那位客人还是学校里的学生,“这位是某校的优级学生”,或是“级际球队比赛选手”。畅销书、锦标、优级学生、选手等都是和同业、同行、同级中比较出来的杰出者——这是个竞争社会。
美国对于公平的观念也因之有它的特别的涵义。他们没有我们传统里所希望的爬平王,来重分财富。他们也不想每个人所有的享受都一样,他们所求的是大家要有相等的机会。譬如说一个学生得五十分,不及格,看别的同班学生得八九十分,神气,那是甘心的,公平的,因为大家标准相同。但是回到家里,有个弟弟明明什么都不如自己,可是他在他的班里得了九十分回家,妈妈喜欢他而冷落自己,这会使他心里不高兴。
在这个竞争的社会里做父母的人担心着自己儿女落后。怎样能保证儿女们不落人后呢?他们很认真地依学校里的报告单去报酬或责备他们的儿女。在父母们看来,只有儿女在他们的同班中能保持优级的地位,儿女的前途才有把握。这方面说来,美国真是个十足的科举社会,孩子们对于考试从来不敢疏忽的。科举得到功名,考试得到父母的爱。我们这些受过美国版的教育的人不难明白“分数疙瘩”的作祟。到现在我离开学校已经近十年,但是半夜里还是常常会被考试不及格的梦所惊醒。在中学里教我英文的老师曾告诉我:当他考完最后一次算术时,曾点了蜡烛,烧了柱香,送走这苦了他多少年的鬼,他把算术书都烧了。我不知道这应否称作“教育”,但这是个“制度”无疑。这“制度”是从美国社会背景中产生出来。我们中国孩子却也在受这份罪,虽则科举据说是已经废了。
美国的教员们也许多数接受这个看法的,至少有很多觉得这才是公允、客观,甚至有人说是科学化。有一个孩子在班里常常考不好,回家受父母的白眼,听见邮差送报告单来,吓得饭都不敢出来吃。后来病了。他停学了几个星期,换了一个班上课。他不但没有因为旷课而受到损失,反而分数突然好了。他父母高兴得很。原因是他这个班上的学生程度低,并不是他自己病后变得聪明或努力了。——这一种现象并没有引起教育家的注意。在美国,所谓成就还不是“相对的”“客观的”?孩子们的家长默许这种考试制度的合理,而且依“考试”结果来决定应当给孩子多少“父母之爱”。
在社会上确是有类似的情形。各行各业,各个圈子,等于学校里的各班,竞争的标准不同的,但是社会上却依着各人在自己圈子里的地位给报酬。这真容易使人常常引起幼年时在弟弟面前受母亲冷落的闲气。
美国人注重的是fair而不是equal;是公平,不是相等。竞争的社会中,真正的成功是要使人心服的。
“分数”是什么呢?我做了几年教员,批过不少卷子,实在还是无法回答这问题。有一次我请教美国的一位念教育的朋友,他解释给我听:数目是比较出来的,尺寸是长度的比较,分数是成绩的比较。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但是成绩的尺寸标准在哪里呢?我这位朋友也是位统计专家,他毫不迟疑地告诉我:学生的成绩是有差异的,形成一个“常态曲线”。标准就是中数,也就是及格,凡是比中数高的,分数也高。我听了说:这样说来每级必然有不及格的了。他点点头。在美国一班学生如果全体及格,那是老师马虎,不对。在认真的老师手下当学生必然有四分之一不及格。
美国的传统是同情于刻苦而受委屈的平民,他们所谓under dog。这种同情和我们上边所说的心理是贯通的。一个成功的人必须遭受“阻碍”,受委屈,最后克服了困难,成了人上人。平民是受委屈的,所以应该得到同情。美国人多少都把自己列入平民之中。我在另一篇中说过美国社会本来没有什么有形式的层次。平民并非层次的名称,他们叫作Common man,直译是普通人。凡是上面还有比自己更高的人都可以算是普通人。更说得明白些,普通人的特点就是没有特权。特权在美国也不是具体地像爵位一般,而是一个比别人机会多,容易成功的好环境;也就是我们上述的小弟弟。每个人自己都会感觉到在成功路上的阻碍,而且也总容易觉得自己的阻碍特别多。因之,都可以自认为Common man。
考试是发生在同班里的,不是在一班里的就没有同一的标准。在上边所举的例子里看得很清楚。在不同班的人中如果进行竞争,问题就复杂了。这复杂的情形就发生在不同年龄的兄弟或姊妹之间。他们都要得到父母的奖励、报酬和爱。父母怎样去分配呢?在我们中国,父母对儿女的亲疏,所谓偏爱,是依长幼次序的。贾母这样老了还要在笑话中说出不要认为她偏心的话。同时,我们在兄弟间的权利上也是以长幼为序的,长者在前。我们从小就听惯了孔融分梨的故事。小弟弟在母爱上多得一些,在物质上少得一些。——这是以身份决定同胞间高下的办法。没有竞争,有习惯的成法可据。
美国人瞧不起家世,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家世,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成功的人物大多不倚靠家世,至少有一部分是受了这种心理的影响。他们心眼里有个不像自己一样费了劲就能得到母亲说声好的小弟弟。这种不费力而成功的,虽则成功了,被人称赞了,报酬大了,却不能使没有成功的人服输。没有凭借,白手起家的才算奇罕,才能成为美国式的英雄。好汉是要苦出身的。
美国有一种极受听众欢迎的广播节目,叫“知识测验”。在这测验中时常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胜过了大学教授。听众听了高兴,因为他们同情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机会的人。大学教授环境好,因而有知识,如果没有这样好环境的人而能胜得他,那才是本领。他们拍手叫好时,其实是在向他们的小弟弟出气。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父母的严厉监督之下,不准用手抓菜,不准赤脚走路,他得赶上他同年的孩子们的标准。可是他眼前就有个不适用同一标准的小弟弟,张着嘴有人喂他,坐在童车里有人推着跑,而且因为他长得胖,会笑,而受着父母的称赞。哥哥的心里就会养成对于标准较易的成功者的嫉视。这个心理发生在很幼的年龄,一直在不同标准的竞争中滋长,在美国人的基本性格上铸下了一个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