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容易明白爱字,因为爱的前提是无我忘己。利害得失是爱的反面。母爱不在预备老年时有个可倚靠的子女,不在投资,而是把自己变成别人,把这一代变成下一代。从客观的立场来说,这无疑的是损己益人。在母亲不断的消耗中才能有孩子的生长。可是从为母者看来却是自我的充实,和一己的扩大。两性间的爱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可是在我们这文化中,两性之间的结合,除了本能的冲动外,被占有欲所支配时,爱找不到它的地位。在传统社会里婚姻是合两家之好的外交结合。在农村里,娶媳妇是雇一个不付工资的女工。夫妇相敬如宾,使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亲密的障碍。在我们传统社会里如果有一些近于两性感情结合的却在那些被小说中所描写的风月场中,可是这种建筑在买卖关系之上的感情,真情的流露纯属例外。何况爱和占有是互相排斥的,在男女不平等,没有相等的人格,不互相尊重的关系中,现代西洋式的爱是无从发生的。晚近恋爱这个名字是传入我们的中国了。表示恋爱的行为也多少已通行在我们的马路上。可是我们传统的重视实用和占有的欲望却依旧阻碍着我们获得恋爱的真义。
洗衣扫地,有着灵快的机器。一个家,夫妇两人每天大家费两个小时即可井井有条了。家务交给了机器,女子才能真的解放出来;那时,要谈平等,要谈感情生活,才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我们在法律上,在老妈子上去求女性的解放,可能得到解放的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程度?
美国的电影喜欢用一见倾心的题材来编写剧本。从电影上去认识美国固然不是正道,得到的误会多于领悟。因为剧本是像漫画,时常故意选择一些不平常的题材加以渲染,使在常态里生活的人,感觉到兴味。这些不平常的题材也时常就是他们文化的特点,我们固然不应当因此推论美国的男女都是热情得一切不加过虑;为世俗的目的而发生的“方便婚姻”在美国有的是。可是这并不是他们认为好的方式。理想的婚姻是恋爱的结果;在恋爱的时候连婚姻都不是考虑的问题。
美国早年也是承袭着西洋一般的传统,更因为早年殖民中清教徒的势力宏厚,在新英伦一带,对于两性生活的限制很严。一直要到工业发生,都市兴起,女子的职业发达之后,两性的交际才能逐渐不成为择偶的手段。我虽不是女子,可是我还能想象,若是自己一生的安全全部系于丈夫身上,我怎能不对于择偶小心谨慎,唯恐失足呢?若是女子自己可以有职业,经济上可以独立,事业上可以自求发展的话,她对于丈夫的要求也必然可以减低,这时,脾气的相合,理想的相同,感情的和洽才能成为婚姻的基本条件。在这时,男女的交际也可以不必横着一个婚姻的门闩;可以先讲感情,不必在感情之外过虑到对方若成了配偶之后的后果了。
西洋朋友若向我们自述他们恋爱的经历,我们会像看电影一般,充满着“天方夜谭”式的新奇。譬如有一次,有一位美国来中国的朋友和中国学生讲起西洋恋爱的浪漫精神,他自述他在学校里有一次打电话给一位朋友,把号码打错了,在对方出现了一个极动人的声音,一位不相识的女郎接了电话,将错就错地谈了一阵,就这样两人相熟,后来相爱,竟结了婚。同学们听了,在新奇之感中发问:“这种婚姻结果是圆满的么?”这问题表示着那些现在学校里读书的青年男女中,在和异性接触时,心里总是存着:“这是我婚姻的对象么?和这人结婚,生活会美满的么?”两性的交际中,隐隐约约地总横着这一个实际的考虑。我是从这种经验里长出来的人,自然明白这种考虑的背景。社交是求偶,以往我们有父母为我们做主,我们可以不必管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父兄不再顾问了,婚姻自由是到手了,可是我们传统的公式,从结婚到相爱(不是从相爱到结婚)还是没有离开我们。即使我们自己可以跳出这公式,社会上还是这样看我们。若是你有了一个异性的朋友,感情相当好,人家必然,善意的恶意的,假定对方是你配偶的对象了。感情拖着严重的社会责任,在没有把握之前,自不能轻易流露。婚姻是一件终身大事,那是不错的。我也相信没有一个健全的社会对这重大的事不加以慎重规划的。若是两性的往来中,永远横着这个人生大事的门闩,怎能自然流畅?
我们若在现存的中国社会中,学时髦,在电话里认识了一位朋友,讲起恋爱来,结了婚,结果不圆满的机会必然很大。不圆满的原因并不是我们的感情不易持久,而是使感情持久的条件不够。一个圆满的婚姻在我们所需的条件太多。婚姻决定了我们女性的整个人生,她们怎能让感情奔放,让自己的一生,以及她们儿女的一生,交给命运和机会?若是有人说,中国的女子不懂得,或不需要感情上的满足,若容许我替她们辩护的话,这是她们的不得已,怪不得她们。
让我在这里再补充一点:我们对于传统、对于父母,所具的感情,敬畏多于敬爱。密切的联系是社会所加之于我们的,并不常是出于自发的。而且亲子之间尽管怎样相爱,情感的内容有它一定的限度,决不能引导到两性之爱的范围里去。以亲子关系作为发展情感基础的社会,性爱时常会被摒弃。我虽不完全承认一个人的感情归根是性的表示,其他都不过是推演出来派生的支流(像心理分析学派所说的,亲子之爱本来也是两性之爱,因为受到社会的限制,才转向而寻求男女之爱),但是两性之间的感情确是最原始的和最自然的。我们社会中摒弃性爱对于每个人感情生活健全发展必然有很深刻的影响。
我们得知道两性感情发展的自由是现代的特色。在西洋,中古世纪下层的农奴中,婚姻是封建主所支配的,谈不到自由。即在上层社会中,即在五十多年前,像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所描写的,婚姻也是“合两家之好”的外交手段。没有嫁妆的女孩子,在帝俄时代,也是不配和人讲恋爱的。在婚姻决定之前,西洋的男女有一点择偶的自由,这有限的自由,所能发展的感情也有它的范围。歌德这类的人究竟是时代的例外。
中国人没有恋爱的经验可以在“浪漫”一词的涵义中看出来。浪漫是一个译音,原词在英文中是一个代表着某一时代的特殊精神。它是和古典两字相对,指着人性的流露。用到两性的关系时,是一种不求后果,只讲爱慕的骑士精神。浪漫本身是超出于婚姻的,可是并不妨碍婚姻。这是一种情痴式的“意淫”,是宝玉所说的沉湎的境界。这字一到中国,因为它是超越婚姻,所以立刻被视作一种法外的结合,一种不负责的乱交,和贞节相反。我并不想为这字的不幸抱不平,它竟从高洁降入低贱。可是橘子过了淮水变成苦枳,并不是橘子的不幸,而是淮北人的不幸,他们的泥土里长不出甜橘。没有尊重女性,欣赏感情本身的人怎能领悟浪漫两字的涵义!
女子不能在家务中解放出来,她们的婚姻也必然会是一件决定终身安全的大事。婚姻既这样严重,谁能不小心翼翼地在择配时考虑到感情之外的条件?我们的公式是先结婚,再讲爱,能爱固然好,不能爱也是活该。为了防止活该起见,还是爽性把爱这个字取消了安全。夫妇相敬如宾,大家在家务世俗中做个合作的同工。这样,我们的感情生活麻木了,看见外国人男女双双在街上挽手走路,自己都会脸红。我们妒忌他们,这又有什么用?现在的中国还不是美国!
对于别的文化最不容易了解的是他们的感情生活。我们可以很快学会开汽车,可是我们就很不容易了解他们对于时间、机械等感情的内容;结果,我们买了他们的汽车来兜风,我们的司机可以关了油门下坡,把车子翻在山沟里。同样地,我们可以很快学会擦口红,在中国电影中,可以有接吻的镜头,可是我很怀疑在中国的男女间是否有人真的懂得西洋式的恋爱。这必然是学习西洋文化的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课。也许只有真的全盘西化之后,这一课才学得会。我在这方面可以说全盘是中国传统里养成的人,说老实话,我实在无法体会到西洋人恋爱时的情绪。自己没有这种经验也就永远也不能体会别人的这种感觉;在中国,西洋式的恋爱,在我看来,近于不可能的;因之,我们要讲这个问题,自然也十分困难了。
我并不愿意奖励我们的青年“能狂”,这不是可以做作的;做作出来的免不了肉麻。这也不是一个人可以求得的境界。我已说过,在一个讲实际的社会里,婚姻的终身大事横住在青年男女的心头,感情的自然流露是不易发生的。当然,婚姻本不是感情的结束,夫妇的爱自有它的境界,可是夫妇的关系终究是一种责任,是一件成家的事业,不能、或不易,成为无所为而为的感情生活。像《浮生六记》的作者,我们固然可以羡慕他们夫妇之间感情生活的丰富,可是这种浪漫性的感情似乎对于成家的事业上并没有太大的帮忙。尤其在我们这种社会里,夫妇并不是一个被人认可的独立的生活单位,两性之间结合太深,不免会使他们不易和共同生活单位中的其他分子互相调适。
我在这时想起了国内很多要求解放的女性,她们在法律上要求平权,她们多少是成功了,可是她们解放了没有?她们要求女子职业,中国社会在这方面比起任何国家来漂亮得多,女子在职业上所受的歧视并不能算多。可是女同胞们的处境却并不见得改善得太多。原因在什么地方呢?依我看来,我们的女同胞若是羡慕美国女子的生活,她们先得把中国造成一个美国。这话是这样说的:一个女子变不成男子,那是天意;她要生育,她得抚养孩子,于是她抛离不了家庭。女子要像男子一般往来自由,因之也就不容易。我并不反对有一天男女换一个岗位,男的在家里,女的出去做事。可是要做到这一个掉换,我们在生理上还得起一次革命,在目前说还是不可能的。女子要解放,要能在社会上发展她们自己的兴趣和事业,这个家必须不必费她全部的精力去照顾才成。我们传统方式中固然有把全部家事托付给老妈子,太太们在外交际,打麻将的办法。可是这办法却又并不能满足认真的太太们。在这次战时,最受苦的该是太太们了,她们为了家,什么兴趣、事业都谈不到,整天洗衣煮饭。凡是太太不勤苦耐劳的,先生们的事业也就发生影响。这个实践中,充分表明了女子的贡献,也说明女子的苦处。怎样可以解放女子呢?决不是男子的分劳可以做到。最后的解放者是科学、是工业。我在美国时常到朋友家去帮着太太们煮饭。美国在战时家里的帮工根本就请不到。可是煮饭是这样容易:菜蔬鱼肉,酱醋油盐,只要用电话去订购,一早送到你家里。水就在灶上,火只要扭动油门,或是电门。二三十分钟,一家人的午餐已经齐备,最麻烦的只有洗碗,普通人家还不常用洗碗机。
让我先从社会对于感情的看法说起。若说一句笼统的话,西洋人见了别人的高兴也会高兴,而我们呢,别人的高兴常会使我们自己不高兴。你只要看,人死了我们可以放声痛哭,不哭会受人背地里说话。可是久别重逢的夫妇,在人前却不能做出一点高兴的样子出来,不然,人家会批评你肉麻,不庄重,轻薄。在西洋,却刚刚相反。你高兴时,尽管尽情流露。在车站上,可以和情人拥抱接吻,熟人会鼓励你。可是,在你悲痛的时候,你却得忍得住眼泪,在人前号啕大哭是没有修养的表现。若要解释这点东西文化的分别,我又不能不归源于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基本区别了。农业社会中,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老大的农业国中,机会稀少,大家在极低的生活程度上过日子,向有限的资源竞争,别人的得益常是自己的损失,嫉妒成了基本的精神。幸灾乐祸,不愿成人之美就是这样成了传统。这种人可以怜惜别人的苦难,其实这并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自觉安全的慰藉。只有在别人的成功会增加自己的机会的社会中,人才能为别人的高兴而高兴。
若是我们觉得美国人对于两代之间社会关联没有我们的合理,使年老的人们失其所养,我们要知道我们为了要偏重亲子关系,却在另一方面损失了我们两性间的合理关联,甚至影响到我们感情生活的健全发展。他们因为没有亲子关系的拖累,在两性之间可以充分地发展他们自然流露的感情。
我在纽约有一位相熟的朋友,她在一个学术机关里做事,我起初并没有知道她是位太太。有一次到她家去,她介绍我见她的丈夫。他是个商人,他们感情极好。我当时就想,若是这位太太自己没有可以独立发展的事业和兴趣,一定要靠丈夫为她去开辟一个社交的范围,她似乎是不容易和她的事业兴趣根本不同的丈夫相处得这样好。这也回答了那天晚上那位同学提出的问题:“这种婚姻的结果会美满的么?”
读者看了以上的两章也许会有一种印象:美国人民似乎是冷酷得不近人情的。他们可以不侍奉年老的父母,他们往来的人大多是泛泛之交。我也听见有人说过,美国朋友过眼就忘,薄情得很。这印象其实并不是正确的。人情是自然的,除了像我们传统的社会里,有系统地遏制我们的感情流露外,社会上总是预备下一条发展感情的康庄大道。发展的对象可以不同,任其奔放以完成生活则是一样的。西洋文明中,尤其是美国,在感情生活上的发展,实在使我们望尘莫及。
在这种社会里,我们逐渐变得“庄重”了,感情是人们内脏的活动,像人们四肢的活动一般,若是从小就不给他操练,是会麻木不仁的。在床上病了一个月,走路都觉得不自在。庄重的结果,除了眼泪(中国人一说到感情似乎缺不了眼泪),我们的感情确是麻木得厉害。我们不易激动,相骂和诅咒代替了打架。我们不会欢呼,拍手时都不自然,冷讥和热讽代替了雀跃。我们是这样实际:利害、权衡、过虑,斤斤计较,使我们失去了感情畅泄时的满足和爽快。因之,我们对于感情成了外行。
中国的贫乏使我们不能不注意实利,不注意实利的人会在颠沛流离里淘汰。感情生活多少是生活上的奢侈品。婚姻成为解决生活的手段时,哪里还能谈得到恋爱?这是一件事实,即使我不愿承认,也怎样能逃避呢?我们若羡慕别人生活丰富,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也许还不在学人家的狂,而得造下一个可以狂的环境要紧。
有一次我和一位年纪已经相当大的太太讲起这问题。她说:“在恋爱的时间,人真是会狂的。”我不明白这狂字,可是她也没有法子形容这境界,又只加上了一句我更不了解的按语:“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在念,连自己也在内,只有他。”我明白了我不能领悟这狂字的原因了:我没有狂过。我希望我不是一个中国人的代表,也许没有狂过是因我个人感情上的缺点,可是我还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朋友中有过这类似于狂的现象,所以我也不敢说,不会狂不是中国人普遍的“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