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袍套多了很重,他走不了路,就只好滚动。有一天,我见他向前进的样子,就像愚伯上战场。——还有一天,他由两个无疑受过他的圣化、穿着礼裙的奥拉德姑娘搀扶,跟随鼓乐和人声喧闹的欢快的队列,朝西迪·萨尔珠尔墓走去,他一路哈哈大笑,步履蹒跚,活像喝得醉醺醺的西勒诺斯。
西迪·塔伊卜是个隐士,他的法力能保护这座城市。——人们常见他同姑娘在一起,而且神情特别快活,因此,我就试图让阿特赫曼解释一下,他的法力表现在什么方面。然而,阿特赫曼容不得拿这事开玩笑;我不想开玩笑也是徒然,我这么一问,就等于怀疑……西迪·塔伊卜就是信条。
为我开门是玫瑰,
西迪·姆很博学,也就是说,他谈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引语越古老,越受人尊重。他相信每一则阿拉伯寓言,根本不听那些鲁米人的。
我就斋戒一月多。
“有什么办法呀,纪德先生,总会过去的。”
我们只有几个人,恭恭敬敬地退避在左侧后面,我还不得不躲开一点儿,不让别人看见我流了泪。阴沉沉的老天似乎不接受这战败的人民的虔敬。在这种虔敬中,在这种对别的事物绝望的信念中,在这种呼吁中,冉冉升起沙漠的哀伤。
四孔小笛子,用来表述沙漠的寂寞。笛子啊,我把你比作这个国度,夜晚听你不停地吹奏。啊!在这里,组成我们声响和沉默的因素少得可怜!稍一变动就能从笛声显示出来。——水、天空、大地和棕榈树……令我赞叹,小小的乐器,在你的单调中,我根据手指灵活的孩子吹得声声急促,还是优美徐缓,就能品味出你具有多么微妙的多样性。
况且我也说过,他们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交际圈,而我们根本做不到。
“《天方夜谭》中女学究王妃的故事,你读过吧?”阿特赫曼问我,“怎么样,你应当明白那里面有沿海有科学!”
我问西迪·姆,阿拉伯人和图阿雷格人关系如何。他就隔着阿特赫曼对我说:“图阿雷格人根本不喜欢阿拉伯人,经常袭击他们,阿拉伯人也非常怕他们。”
一天晚上,我将众人和我那些沉闷的伙伴丢到一边,同阿特赫曼一道去一家更小的咖啡馆,坐到门前,我们称为露天座: 只有一张木条凳、一张灯光昏暗的桌子。西迪·姆也来凑热闹,他是图古尔的阿拉伯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穿戴考究,能言善辩。他熟悉从摩洛哥边境到的黎波里塔尼亚边界的沙漠。他娓娓谈起因萨拉赫、图阿雷格,声音十分悦耳,每个字发音都十分清晰,有时我真以为听懂了。阿特赫曼担任翻译。
这样一来,西迪·塔伊卜就有许多长袍,但是他从来不替换,而是等身上这件穿脏了,便套上另一件。这样一件一件往上套,身上足有二十来件,想象不出有多厚了。
青春蹉跎在流亡……
“他们承认阿米舍的隐士,”他又说道,“因为他对他们显灵了。他独自一个骑马出战,同骑着八十匹单峰驼的图阿雷格人对阵。图阿雷格人一齐朝他射箭,可是,你要明白,箭射到马身上,箭头仿佛变软,全部落地。而他绝不想伤害人,只射了一箭,就射杀六十五匹骆驼。”
“然而,在苏夫绿洲的城镇里,能看到图阿雷格人吧?”
他唱了他第一首诗,第二首诗套的歌曲:
他这种样子再怎么可爱,我也还是喜欢他静止不动的状态。是跪着,坐着,蹲着……谁也说不准,只见那圆滚滚的一堆左右摇摆着。他就这样在广场中间待到深夜。我管他叫: 圣油瓶;他那形状绝似乳房。
他还说道:“在那里,图阿雷格人认识一个地方,在山里,地方很大,很大,一直往前能走上十天;只有一条路通进去;而且只能单人行走。等所有人都回去了,最后那个人就滚动一块石头,将路堵死……喏,就像桌子这么大块;这样,任何人也看不出路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怕法国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些情况,是一个图阿雷格人在因萨拉赫对我讲的。”
我在阿尔及利亚遇见的所有学者都是这样;当阿特赫曼要“学习”,我就知道这意味什么: 不是想弄清问题,而是匆忙搜集一大堆传统的答案。他们有了这些答案,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中世纪所谓的科学,也就是这种货色。
如果说白天还难判定,那么夜晚却十分美好——比留下的记忆还美好。明明知道户外空气温馨,月光依然皎洁,明明知道在我离开这地方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每天夜晚就要迟一点儿,亮度也减一分,那么我怎么能够回房间,怎么能够睡觉呢?
地面上的石子儿很好看。盐碱亮晶晶的。在死亡上方飘浮着一场梦。
这是家大众酒馆,外观很丑陋,里面挺冷;我走进的第一间餐室灯光昏暗,但不是婚庆的地方。
闻声知女人,听她们招呼,我微微一笑,或者停下脚步;在突然射来的灯光和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只见游荡的神秘影子定了形,一时间显出形体,停了下来,继而重又投入并隐没在夜色中,而我也要乘夜色同他们一起消失。
“他对他们讲些悲伤的话。”阿特赫曼回答我的同伴的询问。
在路上看不见这座小花园,要穿行酒店才能进去;我们坐在这小花园里,暮色渐渐降临。
我们决定明天早晨动身。我做得到吗?极小的一点快感,有时会突然唤醒一种十分隐秘的余味,致使我立刻丧失同这里割舍的勇气。
开酒馆的犹太人巴布的妹妹结婚。按习俗,喜庆持续三个夜晚。谁都可以进去。头一天夜晚专门接待奥拉德人;第二天夜晚留给亲戚和有身份的妇女;第三天夜晚则不拘什么人。我出于好奇,更因为无事可干,就是在第三天夜晚进去的。
他扎一根奇特的腰带,虚荣心就能得到满足的时期,已经离去多远啦?
那么多朦胧的白影,那么多幽幽黑影,我本身便是其中一个黑影,不饮而醉,爱无所施的对象,我信步走去,时而任由月光爱抚,时而听凭暗影抚弄,掩饰盈眶的泪水,我满身夜色,又渴望消失在夜色中。——遇合也很随意,我时而同阿特赫曼,时而同阿里一道漫步,同他们一起品尝月亮的清辉,就像吃果汁冰淇淋一样,我时而感伤,时而艳羡他们虽然不年轻了,粗犷的精神却保存了可爱和稚气。
月亮还是窄窄一叶小舟,在如水的天空行驶。月光只是微微照见布阿泽的俊俏面孔;我赞叹他那灵巧的手指抚弄暗如夜色的芦笛。
我又到这儿来寻求什么呢?——也许就像光着发烫的躯体扎进冷水里痛快一下似的,我的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将热情浸到冰冷的沙漠中。
我敲花园的门扉,
“真令人吃惊,这些法国人!他们开始总是多占地方,可是又守不住……”他嘿嘿一笑,又补充一句,“这样,英国人就从中渔利了。”
一个女人在跳舞,布阿泽的尖利笛声使我的脑袋发胀。每人都装作很开心。我和阿特赫曼却不过酒店老板的盛情,喝了薄荷绿酒。我找不到放杯子的地方,就把酒喝掉;然而,老板一见我杯子空了,就立刻给我斟满;最后几杯,我只好倒在地毯上。我们出去时下雨了。我离开阿特赫曼,离开所有人,独自在黑夜里淋了一通雨。
最后一首诗套的歌曲:
我若是说了夜色芬芳、皎洁,那么我本希望一直延续到拂晓的昨夜,我在这里还能记住什么呢?——照耀在中天的新缺月轮。前天夜晚还是圆月,并不显得那么姣好。昨天下过雨,窑子门前只见寥寥几个阿拉伯人,他们不怕肮脏的街道和泥泞的道路,还是从老村子赶来。夜晚绵软而惬意,残留的雨水,刚好使地面保持柔软;空中不见往常的灰尘,而是每件物品散发出来的幽蓝淡淡的烟雾。一群走动的人,在这种夜晚氛围中,显得十分和谐。
“今天,有个人恭维了我一句,听着真舒服。他对我说:‘阿特赫曼,小伙子,你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夜莺说声请进来;
昨天是阿拉伯人的节日,雨几乎未停,下了一整天。街道烂泥一塌糊涂,没人愿走,都溜着墙根。山峦顶峰下了雪,在橙黄色的景物上面涂了一片抽象的白色。阿特赫曼走路,把泥点溅到我身上,他对我说:
接待我的是茉莉。
沙漠的空旷教人喜爱细小的东西。
永远哟,永远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又暗道,然而这静静的流水,此刻还在这儿……
我在旅途中,只遇见两种法国人(大多时间根本遇不见同胞): 一种是有趣的人,他们落落寡合,无论到哪儿都不会丧失他们出门在外的意识;另一种人喜欢扎堆,大嚷大叫,既粗俗又令人讨厌。——讨厌吗,那些英国人?——当然不讨厌!——嘿!正相反,极富魅力;尤其那三位年轻艺术家,有点像小团体中的小团体;是画家?是文学家?无所谓——他们阅读史蒂文森和乔治·穆尔的著作。我很想同他们说话,只是一想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况且,我们谈什么呢?——再者,我面对他们明显感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说作为个人,我充分意识自己的价值,自尊心也相当强,这种状况绝难容忍,那么作为法国人,就更不堪忍受了。
昨天夜晚封斋期结束。民众疲惫不堪,今天早晨就要一扫愁容,不料又下雨了。这天本来应当快活,却一副凄惨的样子。我们登上老要塞的废墟,居民要在那里露天祈祷。
我向他提起他的穷苦的时候,他却回答:
不,这么灿烂的一天,我不能消磨在工作中,要出去逗留到夜晚。天朗气清……今天早晨,我要信奉撒哈拉的阿波罗,想象他满头金发,四肢黝黑,眼睛跟瓷人一般。今天早晨,我的快乐完美无缺。
在这里,我要重提我最蒙羞的一件往事吗?我同热拉尔一道旅行,那是乘夜车,天亮才能到达。我们想夜晚尽量舒服一点儿,怕旅客上多了太挤,就多订了位置,可以放我们的旅行袋、大衣和毛毯。两位英国女郎坐在里端两个角落,她们看着我们,却没有说什么。不料来了一个英国男士,他询问有无空座位,就占了一个,坐下来。火车开了之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两位英国女郎和那男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扩大地盘,最终还是他们占用了我们预订的座位。首先因为这些座位我们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其次因为我们法国男士若是往外扩展,势必阻碍这两位女郎,就会显得很不文雅。我们不大懂英语,而我们的英国旅伴很快就看出这一点,便乘机议论我们。然而,我们的英语水平,还足以听懂那个英国男士对两位女郎说的话:
两棵干瘦的枣树在我们两侧,正好框住如血的残阳隐没的那方瑟瑟天空。布阿泽到园中来找我;园中便升起他那芦笛的歌声,如同暮色中鸟儿的鸣唱。这笛音,已不是我在这里常听见的那种含混的呼啸,而是特别清亮、高亢、激越,撕破暮色,有时还带几分痛苦。阿特赫曼则同笛声对歌。
西迪·塔伊卜受到极大的尊敬,这表现在馈赠上。西迪·塔伊卜生活简朴,他鄙视金钱,只喜爱衣衫。信徒若想在这里组织一场弥撒,就得给西迪·塔伊卜买一件无袖长袍。
这里一股静静的流水,我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探进去。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富有,而是他这一辈子会过去的。
不对,诡辩家莫拉,这里面根本谈不上切断根或“拔根”的问题。值得赞叹的是,英国人恰恰跟罗马人做法一样,带着自己的根云游四方。
我的手伸进水中,思忖道: 你再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就是这眼泉,夜晚你来坐到泉边。
有些人前往附近的清真寺,我们也跟了去。将近九点钟,天空略微放晴,宣布开始祈祷。我们又登上老要塞。那里约有一百五十名阿拉伯人,都好歹跪在席子上。一位年事已高的神父,由人扶着登上他们左边的简陋土讲坛。他祷告几句,众人跟着齐声重复一遍;接着,他就开始一种半礼拜式的预言,那朗朗声音虽带几分倦意,但十分优美。预言快要结束时,又下起雨来了。
天空纯净如洗,但是冷风凛冽;我需要更高的温度以便开放。
这只是切题,一场谈话的开端,而谈话的声音长时间阻碍我们入睡。
啊!即使夜晚更加喧响,夜色更加朦胧,夜香更加多情,到了今天早晨,我还会留下什么呢?只有一点儿记忆的灰烬,搜集在我的心窝,而一阵风就会吹散,只能给原地留下灼痛。
我一页一页展示流转的四个声调,但愿我在这里写下的语句对你来说,就像这只笛子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多样性单调的沙漠。
在他们对面的祈祷线内,离预言师约二十米远的一个土台上,站着男男女女的旅游者,还有一组白袍修女,他们全都拿着照相机,对着礼拜的人照相;他们还嘲笑并模仿那位圣徒的声音。他们崇拜另一个上帝,就觉得高人几等。
只因同她接一吻,
我们法国人有四对夫妇,生活彼此隔绝,每对夫妇都很审慎、客气,住在旅馆如同苦修。英国人有十二对夫妇,原本素不相识,却好像彼此等待,相约聚到一起。早晨抽着烟斗,悠闲自在地聊天,或者忙于各种事务;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身穿礼服,一副整齐的“绅士”打扮。他们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旅馆客厅,他们的占有,给人的感觉极其正常,而企图同他们争夺,不但自不量力,而且徒劳无益: 他们善于利用客厅,而我们则不然。
在W夫人的房间里,丝毫没有在旅馆的感觉。她旅行随身携带着亲朋好友的画像,桌子上铺了台布,壁炉上摆了花瓶……就在这间普通的客房里,她过着自己的生活,舒舒服服的,善于把每件物品变成家用东西。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她能拉起一个小小的交际圈。
我拾起一块石子儿,托在手中;然而,它一离开地面,就失去光泽,失去美丽了。
路上烂泥挺深,直粘鞋子;阿拉伯人的虔诚犹豫起来;他们肯跪在泥地上吗?
我寻找个花园避身写东西;飕飕刮着寒风,在户外到哪儿都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走进了私宅。我身边有个法国装束的犹太人,大腹便便,满脸堆笑,长相十分粗俗。再远一点儿,同样靠墙,则是新娘,倒有几分姿色;挨着新娘影影绰绰有个人丑陋不堪,眼睛无神,睡眼惺忪,不是睡着就是醉了: 正是新郎。
他唱一句,笛子就应答,再加点儿颤音重复旋律。歌中唱道:
据阿特赫曼说,有些晚上,西迪·塔伊卜对着广场的熊熊篝火,干脆从那些长袍的中心里赤条条钻出来;很可能虱子太多,他痒得受不了。于是,几个虔诚的门徒从长袍里掏出三四件最旧的,扔进火堆,只听烧死的虱子噼啪直响。继而,西迪·塔伊卜重又穿上,而新的长袍又从天上掉下来。
园中有点流水,有几株花渐渐凋谢。
我回到我青春时代的腹心,又踩到我从前的脚印。这就是我初愈的头一天走过的小径,路边的景物还那么迷人;想当初,我刚摆脱了死亡的恐惧,身体还很虚弱,单为活在世上而惊诧,为生存而喜不自胜,不禁沉醉了,激动得痛哭流涕。啊!在我还倦怠的眼中,棕榈树荫多么宜人!明媚的树影那么温馨,花园絮语,芬芳四溢,树木、景物,我全认出来……唯一认不出来的,就是我自己。
我听见周围事物游荡的声响……还记得哟……一天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来到这里。在蓝莹莹的月光下,棕榈树影朦胧,俯在水面上……
我的朋友,穷苦的巴奇尔,白天饿着肚子等待夜晚,他在剥小小的大麻叶,准备晚上抽。他在穷困的生活中,就是这样等待夜晚降临,准备进入他的天堂。
我们在岩石坡上采了些小花,但味不香,色不艳,质却不弱,连花冠都是木质,一见太阳就闭合。没有花茎,匍匐在地面上,就像圆锥头的木钉子,又好似附在岩石上的帽贝。对,主根紧接着花朵。这种花长在干燥的沙地上,极不显眼,就伏在那里等待,只要下一阵雨就开放,而花开却看似腐烂。
我做梦又旧地重游——已是二十年后。我经过这里,谁也不认得我了,陌生的孩子也不冲我笑了;我不敢打听我从前认识的人情况如何,唯恐认出就是活得太累而弯腰驼背的这些人。
这群排列整齐的人,仿佛在祈祷的风中偃伏,先后三次朝麦加方向膜拜,前额叩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