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定明天等着这位区长到来,并派人通知他,以免他迟迟不到。他滞留的村子距此地有一小时路程,但送信人明天清晨才出发,因为有狮子,夜间来往是不谨慎的。
现在我船上的艄公头儿——他开始指挥马克的船,后来让他到我船上来替换那个不称职的头儿——也病倒了。他在我床边烧得直发抖,身旁是那个小萨拉人,我们给他拔过火罐。两人很快都睡着了,我读了点弥尔顿,也在蚊帐里睡着了。
泥泞的沙地上放缓了它的速度。
齐格拉离开一段时间去和戈发的村长交涉,争取获得些黄米,现在回来了,没要到米团,还把我的枪摔断了。我一个劲自责,怎么会把枪托付给他!阿杜姆之前忘记告诉我,系枪背带的扣断了,用一个不中用的木销代替了钢箍。未经提醒,我们没有留意到这一点。斜挎枪必须小心翼翼才行;它突然从齐格拉肩头脱落。然而我怎么也不相信一杆步枪托从这么一点高度掉下竟会摔断。“可以用绳子捆住修理上,”齐格拉向我保证说。我觉得他本应更觉愧疚些。然而,一无所有,当地人……
恰好村长来了,我让那人当他面重复了这番令人安心的保证,便出发去打猎了,希望事端就此了结。
病人情况好转;夜里体温从四十度降到三十六度,但还远没有痊愈。
我们一直等到晚上,因为随从们让我们确信那庞然大物被打死了,过几小时,它就会肚皮朝天重新出现,而它不再返上来喘气足以证明它死了。奇怪的是其他河马,另外那四只仍固执地待在原地,离我们咫尺之遥,尽管又挨了几枪,却仿佛对危险浑然不知,也或许和am'raïs及鸭子一样,根本不想丢下受伤的同伴。
我立刻让人将他送我的一小束白鹭羽毛带回去(他原送我一大堆,我觉得全拒绝会得罪人,但特意选了最小的一束“作为我们相遇的美好纪念”,我让翻译对他说),“不想留下一个爱说谎的人的礼物”。此外,我立即给库塞里分区(这些村子都属该分区管辖)的行政长官蒂埃博写信通报此事。
要局限在眼睛这样柔弱的球体里?
我知道,马克已不流通了,政府致力于“将它收回”;据我了解,要求税款的一半用白币支付——村长说那还支付得起。全部……他说,那是不可能的。根本凑不够——他弄到的那一点点,在此地已是以黄币的两倍价格兑换的——也就是两法郎(硬币)买一马克。人头税就这样翻了一倍。
我们放下正吃的早餐上另一艘篷船去与那庞然大物会合。它被冲到一块低洼处,要将它搬走极其费力。大家用篙推,但动作一点也不一致;用力分散,所有手下人又同时讲话。这些土著离自然如此近,别人会以为他们干这样简单的活儿肯定十分灵巧,可一碰上要想出新动作,他们就笨拙愚蠢得出奇。大家都从一侧拉那动物,有一人却偏偏从船上横着把篙插进来,妨碍其他人的努力。不幸的是我们当中那几个本可以指挥他们的人,却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不过,河马的爪子锁了链子,终于让泽泽的船拖动了。我们又登上另一条船准备好拍电影。唉!光线又不好。离岸还很远,河马再次搁浅。到此时我才看见它的头,方明白它整个身躯有多庞大,他们用了二十人,让它翻过身来,依次露出后背,胁部,接着是暗玫瑰色的肚皮,那短短的爪娇巧地收拢到肚子上。
通过两重翻译,我们寒暄完毕后,我向他打听此地马克的价值和数量的多少。这是在乍得领土上。他回答说,马克和黄币一样流通,但并不更值钱,付钱不加区别,或用白币或用硬币。但在费拉塔人(喀麦隆)那里马克便比票面价值高,他们去河对岸作生意时,一马克费拉塔人多要十生丁。那些费拉塔人肯定在做着什么非法买卖!这种马克,此地值一点一法郎,而距此步行两天的地方,便值两法郎。
是的,在船上的沉思和阅读再完美,我还是非常乐于下船。直到有那河马前一切都很好,可自从艄公们在我们四周吊起这堆臭烘烘的花彩,我就只敢勉强呼吸了。
虽有这么多让人恶心的东西,我真佩服我们竟还有点胃口去津津有味地吃在与那些异味稍微隔段距离的岸上等着我们的晚餐。一吃完饭,我们就在护士帮助下,让随从的两个病得最重的萨拉人接受了划痕拔火罐的强效治疗。这些可怜人对我们之信赖着实令人感动。没有更好的,我们只好用餐用平底大口杯权当火罐。包扎之后,离开驻地时,我竟笨得一下从平台上面跌下去,因为我没看见前面无路,还往前走,结果一脚踏空。然而垃圾形成软软的一层。我不敢多想,但嗅出了……我安然无恙。
那些萨拉人和几位博阿终于挖好了坑。地十分坚硬,而他们的工具只有两把小锄头,是将一个太薄的金属薄片安到一个分叉的树枝上做成,形成锐角。
我很想看看自己能否给苏丹嘴上带来一丝微笑,便让阿杜姆讲如何猎捕河马,而后将它剁碎,以及变成熏肉铺的篷船上可怕的气味。故事大获成功。苏丹的全体随从(十五人)都附和着他大笑起来。
如此暴露又如此容易毁坏,
到了莫斯古姆,我们下船去重睹这座村庄,并要步行走完它与米尔布迪恩驻地之间的两公里。
他让人对我说:“由此可见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小官从来也不会为他的手下人忍受这些的。”
我已学会提防这些芦苇了。这个地区,草能割伤人,树能抓伤人,藤能划破人。我曾想借助于芦苇攀上河岸,便用手抓住一绺,结果,两个星期了,右手中指上有两处瘭疽,就是不好,开始是些芦苇留在手指上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绒毛。这些丝般的芒刺必须赶紧拔掉,否则就会看到形成一小块脓肿,渐渐变大,出脓,变成瘭疽,发炎,不知什么荒唐讨厌的东西,害得人只能笨拙地使用刀叉和钢笔——拿枪就更困难了。
往前走一点,又见两只黑色肥鸭,因前次失败而惭愧,我把步枪递给翻译;但他并不比我走运。没等到枪的射程内,鸭子便飞了。
尸体不久被四人抬来,临时放在坑旁。他被完全包裹捆扎在一块粗布里。大家去找树枝,据说尸体必须安放在树枝上,使他与土壤稍微隔开,避免直接接触。
据齐格拉(他是我们遇见的最聪明的黑人之一)说,当地人如今可以有更多的妻子,因为在争执和休妻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得到白人法官的支持讨回彩礼;另一方面他们无须再惧怕强盗洗劫村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纳税时,如果村长找到某个土著对他说: 你有好几头牛;那人就要卖掉一头以凑足人头税,对一个女人村长就不能如此行事了。因此,与其买头牛不如买个女人(另外,当地人让女人劳动却不让牛干活)。
我没有说到达村庄前不久曾登过陆。单调的田野,从前是黄米地,现在散布着埃及姜果棕,每个扇形棕榈枝上都载着只秃鹫或秃鹳。有时棕榈树只剩下个骨架,就在它上面,干枯的棕榈枝上还有几只笨手笨脚的大秃鹳从头到脚好奇地斜眼打量你。
清晨,我们到这可怜人最后休息的茅舍去。他的生活将会何等悲惨啊!他在那里,一张席子上,挨着一小堆火,全身包着,裹在一件蓝长袍里,那双赤脚露出一点儿。身旁有他同村的四个“博阿”,靠火蹲着。走出茅屋时(屋门太低,必须使劲躬身)太阳升起来了。他弟弟在离村不远处选了一小块地修坟。卡拉四十岁上下。是一大家子的长子。他留下个妻子,但无子女。他没什么希望地离开人世,一生中也许从未指望过一天能挣一点五法郎以上。大概就是他带着英国猎手鲍威尔·科顿去乍得的。他曾让我们看一份证明此事的文件。
从我们第一次经过后,水位肯定降低了许多(从洛贡比尔尼回来,我们“取道”洛贡河的深水支流)。每小时有两三回,篷船要陷进流沙,所有艄公便跳进河中,连拉带推很长一段路。只听金属摩擦在流沙上的吱嘎声。奇怪的运输方式。
它终于到岸上了,大家开始将它肢解。三十四个人兴高釆烈地一齐动手,挥动三把大砍刀和几把大菜刀,然而干这样的活儿,这些工具实在显得小得可怜。其他人或抓四肢,或用力拉割破的皮。所有人叫喊着,跑来跑去,指手画脚;却无丝毫争执。人人都很开心地笑着。将这大块头慢慢切成块,逐步剁碎了,足足花了两小时。一块一块,什么都被摘下来。倒空的肠和剖开的胃散发出恶臭。幸好风很强劲,将臭味吹散了。拽肺的时候,凝结的血从腔静脉溢出,犹如一条紫红色长蛇;我觉得就要恶心了。什么也没扔掉,什么也没忽略,在我们头顶盘旋的秃鹫和鹰将要大失所望了。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些猛地俯冲下来,翅膀一扇几乎触到我们,但也是枉然。我回到船上喝口白兰地,好让胃恢复原位,它恶心得直翻个儿。
已有点晚了,我们才想起让人把船腾空。搬运工把行李草草置于阳台下面,没多少条理: 货物箱在左,旅行箱在右,小木桶居中。在碎了大半的玻璃烛灯内的蜡烛摇曳不停的微光下,驻地大有“沉船之后”的景象。
阅读契诃夫的《草原》,是夏尔·杜·博寄来的译本,至少是读这个优美的故事后面的短篇,这个故事我已读过英文版的。有些篇很精彩。
一辆开往拉密堡的邮车带走了我给瓦姆和纳纳公司写的一封信,通报卡拉的死讯,以便解决他的后事。我也给科佩写了信确保此事顺利解决。之后,我们决定乘一艘篷船赶到马拉。招收船夫异常困难。大部分都躲起来了。平常那样殷勤的人们突然间(而且也是暂时的)都逃跑了,我想是下面的原因。瓦姆和纳纳河运公司习惯于按旅程而不按天数支付报酬。从拉密堡到莫斯古姆一段他们应得一定数额,然后到邦戈尔。我们要求他们的是加班,将不受到考虑。解释几句就可能避免上午溃逃造成的延误;然而我们直到后来才能想起这一切。我给科佩的信也写到此事,以求这些可怜人的权益不被剥夺;而且还将有些小费,奖赏诚心干活的人。
……为什么视觉
刚下船,我便发现被打捞到岸上的那天那个可怜的溺水者的尸首,面无血色,身体浮肿,有几处皮肤破裂了。
我们到底不能什么都带走,将河马的头颅留在岸上,放弃了打开它的念头,还有一只前爪,一只后爪和骨盆。不过,有些科托科人驾独木舟过来,他们将十分高兴与秃鹫争夺这些菜肴。
然而,空手而归,离开马泽拉,继续上溯洛贡河,两个小时后,马泽拉的村长追上我们(至少是他派来的村中的头面人物),原来,我们刚刚启程,区长便重申他的要求: 他只收马克。
船上的景象和气味实在不堪,我不禁犹豫片刻,是否让人把我的床搭在地上(其他所有令人作呕的东西之外还有一样: 确信我们将在米尔布迪恩过夜,我让便秘的丹迪基服了泻药!);然而,起风了……认命吧。至少我服了索内里尔,它给我带来有益健康的遗忘。
“在那儿,离我们很近。躺在草地上,睡觉呢。”他的手指着二十来米远处,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弄得他很着急。如果那猛兽真像他说的那么近,我很惊讶,它怎么根本不动窝,须知我为了爬到船的行李箱上碰翻了一只旅行箱,发出很大声响。马克的篷船就在附近。带上“荷兰式”,他攀到席篷上,开始也什么都没发现;但突然间,的确近在咫尺,一头狮子,看上去身材优美,挺起身来。三枪齐发,一枪也未中。我正目送狮子在转瞬间消失,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因为随即看见四个、五个、十个人从篷船上跳进洛贡河,争先恐后地潜入水底。连加布里埃尔穿着衣服都扎进水中,一时间我担心发生了什么不测,有人溺水……过了一会才明白,原来,马克很不牢靠地居于席篷顶上,在“荷兰式”的反冲力下,失去平衡,他只有撒手扔枪才能拼命抓住篷顶,枪消失在洛贡河里,所以大家才纷纷投入水中。
那个艄公头儿这天夜里死了。凌晨三点左右,加布里埃尔来报告死讯。没有再试一针的必要了: 他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昨天我便感到在他那样虚弱的情况下,我们让他服的那点镇静剂(剂量很小)有可能让他永远睡过去;但至少他临终时可以更平静。据守候他的弟弟说,他好像没有太难受,而且清楚意识到自己将要离世。打针只会刺激他。只有精心照顾,才有可能救活他,而我们做不到。
我们在高高的岸上,在星光和身旁点起的篝火的光亮下吃了晚餐。今天晚上,我确实有些心慌意乱。日暮时分,炎热让我受到不小的考验,我感到头痛得很厉害。不过泽泽做了一只乌特曼打的鸭子,煮得恰到好处,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我船上的可怜的艄公头儿病得很重。肺炎,护士说。我没想到他病得这么重,有段时间没有注意他。现在,就在烈日下,他浑身冰凉,冷汗淋淋,呼吸困难,脉搏十分微弱。加布里埃尔让他服用了吐根。呕吐也许能减轻痛苦,但也会耗费体力,也许需要给他注射一针咖啡因。因此我告诉马克的船跟在我们船后,准备好一发信号便作回应,因为药箱在那里。
在水底搜寻了五分钟,“荷兰式”找回来了。
我们赶到村中以求为手下人谋得住所。一间茅舍一间茅舍地走,让几个老妇腾出来,我们给予补偿。那艄公头儿,步履十分蹒跚,由一个同伴搀着,要走到其中最好的一间茅舍。他目光失神,像垂危之人。
夜幕降临。需要找个地方让艄公们过夜。但这次坚决不想打退堂鼓,我们便要去下游宿营,希望水流将河马尸首冲下来。这样,我们又一次打乱了路线。
我们加快了一点会谈速度,马克还想去打am'raïs。可为什么有这么多争议呢?区长几句话说完,我们便放心了。肯定出了误会。从来也没提过要求全部用马克缴税,连一半都没有。能缴多少马克就缴多少。余下的缴硬币。
傍晚,刮起陆龙卷,无雨,几乎没有风,太阳蒙上层雾帐,天空发白、灰暗下来;周围闷得透不过气,仿佛要让人窒息。
我想知道,河马何时正经睡觉?它们整夜吃草,白天生活在水中,每隔五分钟不得不露出头来呼吸。
而不像触觉遍布全身,
每天都有新病人。最年轻的艄公患上耳炎,我往他耳里塞进浸透石炭酸甘油的纱布条(总算我们的药箱还有点用),几天前我自己也用过。而且,别来说什么“泡病号”,因为这小艄公并没少干活,而且很勇敢。
午饭吃的河马肉排,确实很香!吃完了,我们坐着挂满肉的船又出发了。臭味难闻,过几天还会更臭。我跨过一只脚,越过一块颌骨和一大卷比任何地毯都厚的皮才回到床上。席篷上面,一堆带血的残渣、内脏,叫不上名的臭烘烘的碎块,太阳肩负着熏制它们的使命;而船的两侧棕榈编的长绳子悬垂着淡紫色长条花彩。真讨厌!透过篷顶下起了血雨。甚至不是血,而是血脓。我像卡纽特王一样,注视着红的、暗黄的斑点布满地板、旅行箱、我的背包、我躲藏其下的蚊帐顶上。不过,比起萨拉人的欢乐、笑声和感激来,这些又算什么?
午饭后,在蚊帐里读书,突然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从《力士参孙》中拉出来。船停了。我从席篷下走出。这啪啪的如水拍岸声其实是风吹动我们头顶四棵大树头榈的扇面般的叶片发出的。马克的船也停了。这时阿杜姆告诉我说望见了河马。马克比我们先到一会儿,一直窥伺着它们,我们的到来稍稍打断了他的潜伏。但不久那些巨大的鼻吻在下游重新露出来。就在我们附近有四头,河面在此处的确不宽。我们爬到陡峭的岸上,狙击这些可怜的动物,它们每隔五分钟便探出鼻端来呼吸。虽有几枪似乎打中了,却无明显结果。然而忽地上游距我们五十米远露出一个新的鼻吻,比任何一个都大,而且就在旁边,有头小河马的鼻尖,阿杜姆断定它是在母亲背上。猎人真太残忍了!马克开枪了,这次看见河水剧烈振荡。河马肯定栽倒了,它的一只脚而不再是鼻吻露出来,激得水花飞溅。又是一枪,又一个跟斗;所有艄公,无论岸上还是船上的,都兴奋地跺着脚。而后,什么也没有了。大家等待着。
我很想知道这场纠纷的下文,这是又一章瞒上欺下的故事。划了问号后,却总不能立刻得到回答。这是此次旅行的一个烦恼。
科莱姆,我们为随从们做出很大牺牲,在此过了夜。他们可以在遮风避寒之所睡觉。另外这一夜并不太冷。然而再想象不出更龌龊的村子了。除了庭院房屋街道脏得难以形容,池塘(我想我提到过),这些空场中央停滞不动的水洼,这些村里人倾倒粪便和垃圾的年深日久的垃圾场,赋予科莱姆以别致的风景,也构成它特有的丑陋。
早晨,作为恶劣的一宿的补偿,一大乐事: 死河马在望。它就像一堆草,一团土块,在陡峭的河岸附近形成个小岛。我们派了一艘篷船去察看。就是它!人们兴奋得又是跺脚又是大叫。
稍后,又一群am'raïs,这次只有十二只左右,但近在咫尺。这回轮到阿杜姆放跑它们了。
大概弥尔顿就是给于勒·罗曼写的这几句:
据本村村长(非常友好)说,好像本区区长(就是我们第一次路过时乘独木舟来问候我们的那个人,明天上午要来讨税: 每人十一法郎),要求全部税款用“白币”(即用马克)支付。
我一跃到了前面,可什么也没看见。
当地人之冒失,也许可以用他们的不得体来解释: 给他们一支烟,他们把整盒都拿去,给他们盘上的一块蛋糕,他们把整个盘子都端走。
非常困难地得到几葫芦黄米给随从们做晚饭。“没有,”村长答道,这是个呆头呆脑的老家伙。我们打算派个人骑马到下一个村子通知,让他们明晚做好黄米糕。“那坐独木舟去了?”村长解释,独木舟不会比我们先到——对此我不大相信。等那老头走远,陪同的卫兵告诉我们,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个对手下人没有任何权威的首领,怕被人瞧不起,什么也不敢向他们要。由于他也怕惹恼我们,后来又来了,带来三只鸡和几个鸡蛋,我们付了钱自不必说,而且应该说付得太多了。拿来的黄米显然不够,不过这样随从们便会吃更多的肉了。但总能剩下足够的肉散发恶臭。
有人费了很大劲挪开了几只旅行箱、两袋我刚向过路商贩购买的黄米、河马的颌骨、席子、篙、两箱胶片、脏衣包、断桨以及燃烧了一半的木柴,随从们带上它们(须知木头稀少)以备下次露营用——就为在船头能打开一张椅子,安置病人。他只有三十八点七度。我们希望今晚到达莫斯古姆,在那儿就可以洗船了,我便告诉他可以吐在面前的地上,要知道他连侧身俯过船舷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可怜的黑人,多么信任人,多么顺从而毫无保留!然而从没有一句感谢话,或一丝感谢的表示。我经常问在这种或那种土著方言中如何说“谢谢”:“没有这种词。”
今天早上气温计显示八度。那些萨拉人咳嗽、吐痰、声音嘶哑地喘息到深夜。耳上虽塞了“安宁球”,我还是听到他们嘘嘘嘘、咕噜噜的喘气声。再这样两宿他们就全完了。必须设法在村子里过夜,他们可以在那儿找个遮风避寒之所。
我记下这个区长的名字,极想知道他这么做是为行政分区长官所知并得其首肯的——我将通知分区长官——还是令人担忧的,将增税的利润据为己有。
由于恶臭熏天,篷船上过夜是场严峻考验。令人恼火的是,我们给随从们睡在离此百米远村子茅舍中躲避风寒的机会,他们却不利用,起码不是所有人都利用。半夜,我重新穿上衣服去看那些咳嗽声搅得我不能入睡的人为何宁愿在河边露营;那里总共有十人,围在三堆篝火周围。第一堆火前面,一名卫兵、泽泽和我们的厨房小学徒在取暖。“村子太远了,”卫兵说。第二堆火周围三个萨拉人在打瞌睡。第三堆火周围,加布里埃尔、阿杜姆、乌特曼和齐格拉正昏昏沉沉。最后这几个至少还有被子。我想他们不喜欢营地,害怕那里的虱子,但更讨厌科托科人的茅屋,从前那里回归热猖獗。果然,加布里埃尔最后向我承认这一点。回归热是通过虱子传播的,他知道——而这些虱子是那些受过感染的虱子所生,它们不需要自己接触过病人也能传播疾病。这一切令人很不放心,而这一夜,身上奇痒难挨,我服用了罗啡因以便睡觉。还有我的床失去了平衡,薄薄的床垫一直拖到席篷边上;床不再是座小岛,我觉得不再有安全感。
沿着乍得一侧的河岸走了还不到五百米,加布里埃尔突然冲过来,极其兴奋地叫:“狮子,狮子!”
有种要走走的强烈欲望;据此意识到自己身体好转了。篷船把我和阿杜姆、翻译齐格拉和一个卫兵带到迪韦尔村前。我们要在戈发前会合。和船走得一样快,又省去河的拐弯,我们很可能比船先到。十点。天已热起来,但空气并不沉闷,近乎清新。我拿了自己的猎枪;卫兵带着支毛瑟。出了村,几只褐色的小鸭子,是最好的——我都没打中,不幸得很。不过有一只我先打伤了,可二扣扳机撞动子弹,子弹却没发出去。鸭子借机逃之夭夭了。开枪不响着实令人恼火。过一会儿,那支毛瑟也将白扣六次扳机;不过至少当初在布拉柴维尔买枪时,人家已事先告诉我们这商品的质量不好,是德国的存货底儿。那是对一群am'raïs表现出我们的无能。我们沿着狭窄的小道前行,双手向前拨开茎秆,只能看见下一步落脚的地方,走出这没完没了的高草地,眼前一大片开阔的空间,曾被一年一度的大火烧得一片荒芜,现在,在烧焦的草秆下面已经又生出绿草。直起身时大家发现在两百米远的地方,am'raïs觉出我们的到来,已经全部都抬起头。开始,我只辨出两只;卫兵一走近,它们便逃跑,全都依次一个接一个,像当地人一样,我再一数,有四十八到五十只。它们跑出几米,便停下来,回转身;好奇心仿佛胜过恐惧。一枪放出去;它们全向前跃去,一丝混乱,打破了队伍的布局。有几只高高跃起,跃过茎秆,或许是想控制局势。然而它们跑不多远,又重新都转过身来。它们仿佛在等待,邀你前去追赶。我们远远目睹这一把戏重演了好几回——如果我们不大声喊回卫兵,还会再重复下去。太阳开始烤得很厉害了,我们也不想冒错过篷船的危险。
躺在蚊帐里,我近乎痴迷地阅读(结果引起剧烈的头痛)。不记得我曾以更敏锐、更贪婪、更颤抖的目光读一篇文字,也不曾带着更强烈的渴望。
科托科人告状,说上次经过时,我们的艄公抢走了两支篙。艄公承认了。我们提出每支篙出两法郎。科托科人耸耸肩: 他们需要这些篙,要求还给他们。在这个地区,没有什么比五米左右长的树干更难找的了。
四面八方,数不清的一群群am'raïs。就在我的船附近,我见到三只下到河中喝水。加布里埃尔,那名护士,前去追捕它们。
这家伙那么大,齐格拉却对我说还见过更大的。我很想知道它的年龄,也许查看它的牙可以推测出来,我去捡回了它的牙。我很想看看它的脑髓。我会忍住恶心去察看里面有没有那种可怕的双盘吸虫,吕泰尔曾告诉我,他在阿比西尼亚的河马颅骨中见过。
从病人口中我们得知,前天夜里,在马泽拉,那样寒冷——即我起床去看执意睡在露天的人那一夜——刚刚死去的艄公头儿感觉太虚弱乏力,实在走不到村里(相距将近百米),便待在一堆火旁哆嗦了一整宿。而他,这个新病人,不肯离开朋友,着了凉。本来事情非常简单,让人把艄公头儿一直抬到村里也就是了,要是我们能知情就好了;要是他当时说句话就好了。然而这些可怜人要等到生命垂危才会呻吟。对困苦无所谓、麻木、逆来顺受、习以为常,也许还怕受到粗暴对待,被当作老爱诉苦的人、娇气鬼或“泡病号”。还有这种对友谊忠诚不贰的例子,如此单纯、朴实,而这可怜的男孩可能会为之付出生命……
为了不过早叫起病号,我们同意明天才抵莫斯古姆。我们将在马泽拉过夜。我容忍了这种缓慢。多走一天又何妨?我从没有这样痛快地读书,也从没有这么衷情。单调的风景摇荡着思想但并未分散它。不过有时,有人指给我们看一群羚羊;船便靠岸,大家爬上陡峭的河岸;广袤的平原(啊!我多想看一看大水覆盖下的这个地区!)在烈日骄阳下旋转颤动,我任由马克去追踪am'raïs,自己凝望着碧蓝的河水和长满芦苇的河岸。
就在马克当初给钓鱼的孩子拍照的沙滩上,我耐心地等着篷船。肉味现在可真大,大家几乎先闻到味才看见船。这才明白刚才为何那样渴望步行。
那样她(灵魂)岂不能通过每个毛孔来观看?
美美的午觉,最终让我恢复了体力。我刚刚起床,马拉的苏丹带着一大队随从便到了。苏丹块头巨大,出租马车是进不去的。想到要给他个座位便不寒而栗。躺椅,英国扶手椅,他一坐肯定会塌。见到他的一名仆人向他挪来一件他专用的结实的家具,我才松了口气。
周围物资匮乏,沿洛贡河溯流而上这么长时间,米尔布迪恩在我们眼里简直如同一个天赐的避风港湾。艄公中又一例肺炎发作。这次至少我们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力图控制病情,然而那可怜的小伙子,看着那样健壮而且年纪轻轻,发起高烧,好像感染得很严重。加布里埃尔在他皮肤上划痕,我们给他拔火罐,但火罐扣不住;又采用涂碘酒的办法。
早晨离开洛贡比尔尼,随行带着助理护士加布里埃尔·洛科。他是德国混血儿,年轻,聪明,十分友好,这次恰逢公务召他去南部。空气重又纯净轻盈,阳光灿烂。天不太热。可我的篷船再次失了舵,本应指挥那十名艄公的头儿蠢得没边;我们往前挪着,速度慢得叫人灰心丧气,不是歪到河这岸,就是歪到河那岸,那些人竟然也不设法纠正错误的航向。估计我们的时速不会超过三公里。另两条篷船已走得很远了,他们肯定等我等得不耐烦。我忍气吞声了,但以这种速度,我们怎么也得一星期才能到莫斯古姆。
八点左右离开盖姆西。整段路上一直专心阅读。
四点,停在卡尔塞村(喀麦隆)。我登上马克的船去喝茶。就是在这座村子我们首次见到唇上镶盘的女人。据说,她们是从前逃离村子以躲避修莫斯古姆公路的那些马萨人的妻子。他们准备回来了,有人告诉我们说。
途中我们在灌木丛下捡了些小果子,颜色、形状、大小和干椰枣一样。一层薄而脆的壳保护着果核,核外裹着一毫米厚的干果肉,甜美可口得都发涩了。牙咬得很不舒服,因为果肉紧贴着核。这让我们愉快地忘记了口渴。
我若不提布朗宁和弥尔顿就没有如实总结这一天。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地重读了几首十四行诗,《力士参孙》的开篇以及大段《失乐园》;而曾给我留下更美好记忆的布朗宁的《阳台里》,重读时却激情有减。不完全理解往往有好处。我的想象有助于生出幻景,把我犹疑之处慷慨地装点得五彩缤纷。而今我看得清楚了,不免有些失望。
艄公们重新集合。将船队打乱,罢免那个无能的艄公头儿,如此等等。总之,收到些效果。
人能想象得出在篷船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吗?置身小木桶、行李箱囊、洗漱用品、火枪、炉子、食粮等等中间,我的船上白天十三人(包括我),其中四个病号。倘若偶尔什么东西掉了,滑进活动地板条中间,人都要犹豫是否到那船底部汩汩作响发出恶臭的汁水中去找它——由于缺少排水,只能艰难地清洗船板。
马克在马吉埃尔(马泽拉)和我会合。我是走到这里的;他追踪am'raïs追了很远,在烈日下这样奔跑很疲惫,回来在岸上等了很久他的篷船。不过起码他还打死了一头比较漂亮的公am'raïs。至于鸭子,正面朝它们射击,几乎伤不着它们;它们的羽毛形成护身甲,小铅弹打上便滑落了。
艄公们虽尽了力,我们今天却不能走过盖姆西了。先是给库塞里行政长官写信,有关非法获取马克利润一事,而后船不断陷入流沙,耽误了我们很多时间。马克也许有些过于轻易地放弃当晚到达莫斯古姆的计划,放松了监督,而最有能力在沙洲间指挥小舟的艄公头儿恰恰正是生病的那个。我说过任他在我船上吐个够,因为我确信将不需要再睡在船上了。被迫停船令我很沮丧;可没有办法: 手下人愿望虽好(米尔布迪恩的马萨人原本非常兴奋,可以当晚到家了),却都筋疲力尽了。天已完全黑下来;只得就在两周前露宿的地点停船,邻近那个荆棘丛生、白鹭出没的小岛(我提到过),在一座巨大而难看的牡蛎壳堆成的小丘脚下。那些牡蛎(我从未提过)是从河岸上采集的。
我注意到他手执一根鞭子,便让人问他是否会喜欢几条河马皮。听了我的提议,他好像非常高兴。我又补充说道,我向他这样提议是因为我确信,他不会用这些鞭子来打他的手下人,听了这话,全体随从又大笑起来。于是有人从船上的箱子里拿出一大块皮来(我都不知道那里有),从上面取下一部分满足苏丹。
我船上的十三个人中有四个病人。他们不停地咳嗽,咳的声音极其嘶哑,还不停吐痰。
我们现在露宿在喀麦隆岸上,正好面对发现狮子的地方。这是小岛狭窄的尽头,大家几乎浸到水里了。我担心夜里会冷。几乎所有艄公都咳嗽起来。他们找来生火的树枝够用吗?怎么办呢?如果有月亮,我们几乎立即就会上路,然而那弯残月要很晚才会升起。再者他们在船上还会更冷,即使划着船也不行——而且他们说宁愿早晨再离开那点微弱的篝火。没有一人抱怨,没有一人反对……相反,就是那样嘶哑着喉咙剧烈咳嗽着,他们依然露着微笑。我真的理解科佩为何对这些善良的萨拉人依依不舍!
我重新埋头于《公爵夫人出逃》,它比初读时还要逗乐,还让我入迷,那时我没有理解得这么透。
在洛贡河边的沙滩露营对我们来说再怎么惬意,对艄公们却太过可怕,我们只好将就在加纳过夜。我们将把驻地让给随从,自己睡在变成藏肉室的篷船上,尽管阿杜姆已想到让人拿掉我船上最令人作呕的肉。地板上粘着血,更准确地说是带血的液体,那不是从哪块肉上流出的,而是从覆盖在席篷上的几块皮上流下来的。脱衣服几乎都得鼓足勇气才行,到处散发着难闻而冲鼻的气味,有时借助风力,还掺进并不神秘的酸臭,因为,在这些村子,这是常会发生的情况,我们在驻地旁抛锚,正好位于各色垃圾粪便堆成的小山脚下。这是村子的垃圾场和藏污纳垢之所。真不知登陆该在何处落足。天亮时还可以选择,而这一夜没有月亮,我们最后一盏玻璃烛灯刚刚爆裂。手提灯过于完善,不适合丛林地区,早就不用了;泽泽做饭,需要那盏防雨灯。故此,稍后我想下船时,噗地一脚踩进肮脏的泥坑里,被迫换了鞋、裤子和袜子。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摸索进行的。
天不亮便起床,在人还瑟瑟发抖的清晨(席篷下八度,外面六度),只见我们希望会见的区长向我们赶来。七个人陪同;全骑在马上;全穿得很好;他则尤其衣着华丽。渡河的景象十分优美;马总能踩到水底,只是水一直没到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