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我对苏联当前的文学有什么看法。我想说明一下为什么拒绝表态,也可以借此机会,说明高尔基隆重葬礼那天,我在红场上宣读的讲话中的某些观点。我谈到苏维埃共和国的胜利本身提出的“新问题”,还说这些问题能在历史上产生,并且引起我们思考,是苏联的一项不小的光荣。我认为文化的未来,同这些问题可能解决的方式紧密相关,因此重新谈一谈,再作几点说明,看来是不无必要的。
X是画家,要展出他近期创作的油画。
“今天我们所需要的是人人都能理解,并且当即理解的作品。这一点,如果肖斯塔科维奇自己感觉不到,那么别人干脆不再听他的作品,就会让他感觉到了。”
我前往苏联之前,就思考这样的问题。
于是,他就反驳说,我这是资产阶级思维方式,而他却坚信,马克思主义既已在许多领域硕果累累,那么也会创造出艺术品。他还补充说,新作品之所以尚未出来,就是因为人们太看重旧时期的作品。
去苏联之前我就写道:
在第比利斯,我有机会看了一个现代画展,只字不提也许会显得大度些。但是,归根结底,这些艺术家达到了目的,即(通过图像)教育人,说服人,团结人(这些图像的主题,取材于斯大林的生活片段)。唔!这些人,当然不是“形式主义者”!只可惜,他们也不是画家。我从而联想到,阿波罗为帮助阿德墨托斯,不得不熄灭自己的全部光辉,结果再也没有作出任何有价值的——至少让我们看得上眼的东西。不过,无论革命之前还是之后,苏联造型艺术从未有过上乘之作,最好还是谈文学吧。
“我年轻那时候,”X对我说,“有人向我们推荐某些书,建议不要看某些书,而我们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转向后一部分书。今天就大不一样了,青年人只看推荐给他们的书,其他的书,连看的愿望都没有。”
在列宁格勒,要参加文人和大学生的一次集会,他们让我准备一篇简短的演说。当时我到苏联仅仅一周,还尽量保持和谐的声调。我把讲稿交给X和Y。他们随即让我明白,讲稿既不合路线,也不合基调,我准备讲的话显得极不妥当。哦,当然啦!后来,我自己也豁然开朗了。而且,这篇讲稿,我也没有机会发表,便收录如下:
在苏联,一部作品再怎么优美,只要背离路线,就要遭到鄙弃。美,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一种价值观。一个艺术家再怎么有天才,只要不遵循路线创作,公众的注意力便转移,离他而去;对艺术家、作家的要求,就是合时宜,合了时宜,其余的一切就会随之而来。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他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读者了,谁也说不准究竟是青年离开他,还是有人将青年的目光从他身上引走——人的头脑经过了深加工。
大多数人的认同、掌声、赞扬与喜爱,自然而然趋向公众能一看就懂、就认可的作品,即趋向因循守旧,因此我颇为担忧,在今天光荣的苏联,是否有某个波德莱尔、某个济慈,或者某个兰波不为人所知,默默地生活,正因为有其价值,很难被世人理解。然而,我最看重的人,正是兰波们、济慈们、波德莱尔们,甚至司汤达们,因为他们起初受人蔑视,而明天就将成为最伟大的艺术家。
有些利益总是在丧失之后才认识其价值,要体会这一点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去苏联(或者去德国,自不待言)逗留一段时间,这有助于我们珍视在法国还享有的、有时也被我们滥用的无比宝贵的思想自由。
“咳!我当然清楚了……可是刚才,有人在听我们谈……而我的画展很快就要开幕了。”
“你们这就是要迫使所有艺术家随大溜儿,”我对他说道,“而那些最优秀的,不会同意玷污他们的艺术,哪怕让艺术屈从也不干,你们就要迫使他们沉默。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文化服务,要发扬光大和捍卫文化,将来肯定要成为文化的耻辱。”
自从革命胜利,建立政权并巩固之后艺术便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危险,即正统的危险,就跟艺术在法西斯高压下所经受的危险一样大。艺术屈从一种正统观念也就完蛋了,即使那是最健全学说的正统观念。艺术要陷入故步自封。获胜的革命能够也应当向艺术家提供的,首先就是自由。没有自由,艺术也就失去意义和价值了。
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一些最优秀分子,从不欣赏一部作品中崭新的、潜在的、令人困惑的因素,他们只欢迎已经熟悉的东西,即平庸的东西。当初有资产阶级的平庸,同样,现在有革命的平庸,确信这一点很重要。必须坚信作品中附和一种学说,哪怕附和最健全的、颠扑不破的一种学说的东西,从来不能赋予艺术作品以深层价值,并使其流传下去。作品具有深层价值并能流传下去的原因,恰恰在于它提出新的疑问,超前提出疑问,以及超前回答尚未提出的问题。我十分担心,充满纯马克思主义精神,并借此今天获得成功的大量作品,过不了多久,就会让来接触的人闻到无法忍受的诊所味;而我认为,作品只有摆脱这种顾忌,才最有价值。
“您要明白,”X向我解释说,“这绝不再是公众所要求的,绝不再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东西。他写过一出芭蕾舞剧,非常出色,也非常引人注目。(‘他’,是指肖斯塔科维奇,有些人向我谈起他时,那种溢美之词纯粹是给予天才的。)可是,民众听完一出歌剧,出了剧院连一支曲调都哼不上来,还要那歌剧干什么呢?(什么!他们居然到了那种地步!其实,X本人也是艺术家,艺术造诣很高,此前他向我讲的话一直很有见解。)
我则反驳说,最美妙的作品,甚至后来能成为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作品,有时起先只能得到极少数人的赏识;就连贝多芬……当时我恰巧带着一本书,便递给他:“喏,您看看这段。‘数年前,我(讲话者是贝多芬)在柏林举行一场音乐会。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想必真达到了某种境界,期望是一次真正的成功。然而您瞧: 我拿出了灵感的最佳创作,台下却毫无赞许的表示。’”
我们抵达苏联时,关于形式主义的大论战,还没有清理干净。我试图弄明白他们用这个词要表达的意思,觉得抓住这样一点: 但凡艺术家对“内容”的兴趣少于对“形式”的兴趣,就被指控为形式主义。还要马上补充一句: 作品的“内容”,只有遵循某种方向,才被认为值得关注(更确切地说,才能被容忍)。艺术作品一旦丧失方向,因而丧失“意义”(我这里玩起文字游戏),就将定性为形式主义。我得承认,一写下“形式”和“内容”这些词,就不免觉得好笑。然而,看到这种荒谬的划分将决定文学艺术批评,就不是笑而应当哭了。这种做法,从政治角度上看,可能是有用的,但是文化也就免谈了。一旦不能自由批评了,文化也就陷入危机。
沃尔特·惠特曼在林肯总统遇害之际,写出他最美的一首诗歌。然而,这自由之歌如果是勉强写出来的,惠特曼如果是被迫接受指令,按照既定的格式写作,那么这首“挽歌”就可能丧失其品质与美感,甚或惠特曼就根本写不出来。
X也向我承认,像贝多芬那样一个艺术家,遭受这样一次失败,就很难东山再起了。“您应当明白,”他继续说道,“我国的一位艺术家,首先必须路线正确。否则的话,多高天赋的作品,也要看成‘形式主义’。对,这正是我们找到的词儿,用来指我们不愿意看或不愿意听的一切。我们要创造出一种新艺术,无愧于我们这样伟大人民的艺术。艺术,今天必须是大众的,否则就称不上艺术。”
我认为,作家的价值同激励他的革命力量相关联,更确切地说(我毕竟不是那么狂热,仅仅认同左派作家的艺术价值),同他的对立力量相关联。这种对立的力量,既存在于博絮埃、夏多布里昂身上,或者今天的克洛岱尔身上,也存在于莫里哀、伏尔泰、雨果,以及许多作家身上。在我们这种社会形态中,一个伟大的作家、伟大的艺术家,基本上是不安分的,总要逆潮流而动。但丁、塞万提斯、易卜生、果戈理……无不如此。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人,似乎情况不同了,关于这一点,约翰·阿丁顿·塞蒙德讲得精彩:“那个时代的戏剧艺术之所以达到那样高度……恰恰是因为他们(作者)的生活和写作,同全体人民心心相印。”索福克勒斯恐怕也不是这样,荷马则肯定不是,我们觉得,希腊是通过他的口在歌唱。也许再也不逆潮流而动了,有朝一日……恰恰是这种前景,将我们充满疑虑的目光引向苏联: 革命的胜利,就要促使其艺术家随波逐流了吗?因为,产生这样一个问题: 社会主义国家如果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消除了艺术家抗议的一切动因,又该是什么局面呢?艺术家不必再起而抗争,那么除了随波逐流,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当然,只要还有斗争,只要还没有完全确保胜利,艺术家就可以描绘这种斗争,就可以参加战斗,为胜利贡献力量。但是,胜利之后……
他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简直像讲课或者背课文。这场谈话是在索契宾馆大厅。我不再答话,干脆走开。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到我的客房来,这次却压低声音说:
如果是必须响应某种号令,那么思想至少还能感到不自由。然而这样事先就加工定型了,不待号令就先行响应,思想就连受奴役的意识也丧失了。如果有人来对苏联青年说他们思想不自由,我认为他们许多人会感到惊讶,会予以反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