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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游记 作者:安德烈·纪德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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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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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的宴会上,照例频频举杯祝酒。为宴会的所有人和每一位客人健康干杯之后,杰夫·拉斯特站起来,用俄语提议,为西班牙红色阵线的胜利干杯。大家热烈鼓掌,但是我们觉得仍有点不自然。随即作为应答: 为斯大林干杯。我也举起酒杯,为德国、南斯拉夫、匈牙利等国的政治犯干杯。这回,大家都很坦然,满怀激情地鼓掌。然后,紧接着又为斯大林干杯。由此也可看出,大家都知道,对德国和其他国家法西斯的受害者该持什么态度,而对西班牙的动乱和斗争,全国舆论和个人见解,都在等待尚未表态的《真理报》的指示,在了解其如何看待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发表意见。直到过了几天(我们已经到了塞瓦斯托波尔),一阵巨大的声援浪潮,才从红场掀起,席卷各个报刊,到处组织签名声援和志愿捐助西班牙政府。

在制订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斯大林认为有必要进行一系列调整,表现出极大的智慧、极为聪明的灵活性,以至有人不免产生想法:能不能更大程度地保持连贯性;这种逐步脱离最初的路线,背离列宁主义的做法,是不是有必要;如果更加恪守原来的路线,人民是不是就不必付出超人的努力了。总而言之,大失所望。让人失望的,如果不是斯大林,那就是人,是芸芸众生了。经过多少斗争,洒了多少鲜血和泪水,人们企图争取的,想要得到的,并且以为就要得到的东西,难道真就是“人力所不及”吗?究竟是还得继续等待,还得忍耐,还是必须将希望推得远一些呢?这就是在苏联,人们忧心忡忡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一闪过脑海,就已经叫人万难承受了。

在一个国家消除反对派,哪怕只是阻止反对派表达见解,形成力量,也是极为严重的事情: 这要走向恐怖主义。一个国家全体公民思想一致,当权者执政当然更加方便。然而,面对这种思想贫穷化,谁还敢谈论“文化”?没了平衡的力量,思想怎能不完全倒向一边呢?我认为,倾听反对派别的声音,必要时甚至予以照顾,同时谨防其危害;与之斗争,而不是将其取消,这才是大智大勇。取消反对派……幸好斯大林没有得逞。

斯大林的肖像到处可见,斯大林的名字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对他的颂扬,也无一遗漏地纳入所有讲话中。尤其在格鲁吉亚,只要走进一户人家,不管房屋多么简陋,多么肮脏,都能见到挂在墙上的斯大林像,也许原先那正是放圣像的地方。是崇拜、爱戴还是惧怕,我不清楚,反正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无产阶级专政”,这是当初对我们的许诺,而如今却相去甚远。专政,对,显而易见;但那是一个人的专政,不再是团结一致的无产者、苏维埃的专政。万勿自欺欺人,必须明明白白地承认: 这绝非人心所愿。再进一步,我们甚至要说: 这恰恰是人心所不愿。

我们从第比利斯去巴统,途经戈里小镇,斯大林的出生地,我想给斯大林发一封感谢电,无疑很合礼貌,感谢我们在苏联处处受到热情欢迎,受到宴请和款待。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到了邮局门前,我让车停下,递进去电文稿,大致内容是:“在我们美妙的旅行中,途经戈里,我由衷地感到需要向您……”可是到此处,翻译停住,他说: 我绝不能这样讲话。如果“您”是指斯大林,仅仅称呼“您”根本不够。这样一点儿也不尊重,必须加点儿什么话。由于我迷惑不解,他们就商议一下,然后向我建议:“您,劳动者的首领”,或者“人民的导师”,或者……记不清还有什么了。我觉得这种做法实在荒唐,争辩说阿谀奉承反而贬低了斯大林。我争也白争,毫无办法。我只有同意加上这些话,他们才肯接受我的电报。由于这是译文,我根本无法核对,也就懒得争了,但同时推卸一切责任,不免伤心地想道,这种种现象,更加拉大了斯大林和人民之间巨大的、难以逾越的距离。我在苏联应邀发表的各种讲话致辞,也已看到翻译中有类似的修改与“更正”,于是不久我就声明,在苏联逗留期间,任何用俄文发表的我的讲话,我一概不予承认,到时我会讲出原话的。这便成就了本书。

经过多少月、多少年的艰苦奋斗,人们有权发出疑问: 他们到底能不能稍微抬起头呢?——人的额头从未垂得这么低。

我于1910年就写过:“人类并不单纯,必须接受这一点;凡是简单化、一体化的企图,凡是要从外部挤压成形的企图,无论何时都是可憎的,会造成极大的破坏,会滑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须知亚他利雅最为气恼的是,始终有个约阿施;大希律王最为气恼的是,始终有个逃脱的神圣家族。”

说斯大林永远正确,就等于说斯大林什么都正确。

斯大林的大量决定,近期的几乎所有决定,都是根据德国,根据恐德作出来的。逐渐恢复家庭、恢复私有财产和遗产,也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务必让苏维埃公民感到有点个人财产要保卫。不过这样一来,最初的追求就逐渐减弱,进而消失,目光不再向前看了。有人会对我说,这样做是必要的、紧迫的,因为,来自侧翼的袭击,很可能就要毁掉他们的事业。然而,从妥协走向妥协,事业也必定受损害。

唔!这类细微之处的篡改,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当然不会认为有任何恶意,倒是相信他们渴望帮助一个不懂当地习俗的人,而他也巴不得入乡随俗,言论和思想合乎人家的规矩。

在这座工厂的办公室,一张具有象征意义的巨幅画,给我们极深的印象,只见斯大林居中,正在讲话,政府成员分列两侧正在鼓掌。

另一种惧怕,就是怕“托洛茨基主义”,以及那里如今所谓的“反革命思想”。有些人就是不同意这种让步是必要的,认为所有这些妥协就是一次次失败。偏离当初的指令,可能找到一些解释和理由,但是在他们看来,这种偏离才是首要的问题。而今天对人的要求,则是服从的精神,跟随潮流。谁公开表示不满,谁就要被看成“托洛茨基分子”。因此,有人不禁要问,假如列宁本人今天重返人间……

从“狂热信念”到“讲究策略”的过渡,势必会导致一种“蜕变”吗?须知这里所涉及的,不再是理论问题,而是进入实践领域了;必须考虑menschiliches,allzumenschiliches——也必须考虑敌人。

离苏呼米不远的这座炼油厂,一切都显得十分出色: 食堂、工人住宅、工人俱乐部(工厂我一窍不通,只有赞赏的份儿)。在俱乐部的一间活动室,照例贴着“墙报”,我们走近前瞧一瞧。我们没有时间看所有文章,在“红色救援”的专栏里通常有关于国外的报道。而我们奇怪没有看到一篇有关西班牙的消息,但是近几天来那里来的消息令我们担心。我们掩饰不住掺杂几分伤心的诧异。随后气氛有点尴尬。主人感谢我们指出这一点,表示一定予以考虑。

与最初的理想相去甚远,这一点无可怀疑。但是我们能够就此怀疑,人们当初想得到的不可能马上实现吗?究竟是理想破产,还是碰到意外的困难适时进行无可争辩的调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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