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无济于事。同一个地方,可以一见再见多少回——永远不会再有新鲜感。越瞧所见越少。也许领会更深……可是没有惊喜了。
“我原以为在这里大不一样,”他说道,“我若是早知道该有多好!……我感到烦闷,就因为这个病,我感到烦闷。”
我绝不朝海上寻觅;我的目光逃避一阵风就会赶向北方的那些惊云。阿波罗已经光芒万丈,天空在高城上方喜不自胜。欢笑的房舍啊!深邃的蓝天啊!那上边,暮晚一降临,我就爬上去——对,一直爬到那面粉红墙壁的脚下;那面墙最高,也笑得最欢,和天空毫无隔阂,中间只有那根游弋的桉树枝。然而,那同我们渴望之物一样,到了近前还会那么美吗?幸运的树枝哟,树叶今天由阳光冲洗,比昨天雨水冲洗得更干净。
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他们迷失在阿尔及尔的街巷里,法语和阿拉伯语一句也不会讲,他们示意让人带路,一连三次被人带回码头,带向他们的轮船。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逢人就递过去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一名邮差经过,我就对他说:“您倒是给他们写上一家妓院的地址呀!”但我有预感,他们还会第四次被人带回码头。
“怎么!是不是还活着?”
“嗳!嗳!”我支吾道。
他穿着狙击兵的军服,气色很不好,他那眼神更加明亮,却从未有那么不安。
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旅行到过许多地方,”大厨说道,“也只是在阿尔及尔见过这东西。对了,在西贡,能见到的龙虾个头儿像……(他扫视餐厅,却没有找到比较物),没见识过这样的。即使在这里也很少见。三年来,这不过是我见到的第二只……‘海蝉’,先生……是因为脑袋的形状;喏,您从侧面瞧瞧: 真像蝉的脑袋……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先生,非常鲜美,有点像龙虾,但鲜嫩得多。今天晚上就做了;先生明天早晨若是还来,就可以品尝一块儿。”
然而,怀恋这花园,夜晚……怀恋我天天晚上光顾的这座夜花园……噢!我怎么受得了呢?
……也希望口干唇焦,以便对着铜瓶细颈口喝水;我看不到面孔的那位女子,将放在她胯上的铜瓶倾向我发烫的嘴唇——
今天早晨天清气朗,阳光灿烂,一切都显得那么绚丽。天空湛蓝湛蓝,仿佛焕然一新,令我感到自身充满健康和活力。我要爬山,去那边,上那山顶,没有目的,没有向导,也没有道路。
“昨天晚上没有做,”大厨说道,“那时它还活着,我觉得怪可惜的。”
这十天来,我的眼睛斋戒,不见阳光,现在由太阳唤醒,便开始展望,如饥似渴地观赏。
已经有多少年了,每年我都下个决心不再来了……
……还希望疲惫不堪,以便等到晚上,混在夜晚相聚的人中间,难以分辨,只是一些人中间的一员——
“我不会被麻醉……再说,也无所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毫无用处……对,我还记得您在船上对我说的话;不要重复了,让我听了心烦。请您给我带点儿大麻。”
“期待每天不干同一件事的生活。我呀,您瞧见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希望……怎么说呢?……在很短时间里尽量生活。这话,恐怕您不明白吧?”
到第三家咖啡馆,只见一个戴眼镜的阿拉伯老人在给一堆人读故事。我怕打断故事情节,就没有进去,坐到门外的一条板凳上,在夜色中待了很久……
“没有。”我回答。
大厨用拇指一下子将海物的一只眼按进去,海蝉尾巴立刻猛然一摆,将托盘里的香芹全打飞了,然后又趴下不动了。
致敬!处处微笑的早晨,一天的欢笑可能来到: 我已准备好。
有的日子,我希望自己饥肠辘辘,以便有胃口吃这种鹰嘴豆——商贩会从大碗里满满抓一把,放进会滴上盐水的麦秸色羊角纸袋里——
“唉,真的!”X又含混地补充说,“这气味,晚上我闻到,就控制不住自己: 无论如何要去一个隐蔽的角落,以便……”
“喏!您能做一件令我非常高兴的事儿吗?让人给我弄到这里……一点儿大麻。他们说那很刺激,我特别想尝一尝!可是,那些黑鬼谁也不肯往这儿带(他下意识地把阿拉伯人叫作‘黑鬼’)。您从未抽过吗?”
“弄来您也不会抽……”
“没有卖的了。禁止买卖。”
我既已许诺,就去马赛和阿尔及尔之间,到卜利达那里的船上探望X。他在医务室服役,刚干几天就发起高烧。
“您会被麻醉的。”
大海与朝阳齐平,仿佛一道光的峭壁,陡立在我面前;又像一面红色珠光玻璃,由山峦淡淡的细线框住,并与天空隔开,而那山峦雾气缭绕,远远望去犹如海绵。港口还弥漫着巨轮的黑烟,小船抖动着四散飞走,飞向光灿灿的大海,桨叶恍若划在光流中,有时就像在滑行翱翔。这座城市立在大地,面向太阳,在繁忙的码头和天空之间欢笑。
三周前,我若离开阿尔及尔就容易得多,现在住惯了,扎下小根须,再过些时日,我就不能自拔了。
“那您当初有什么期待呢?”
我希望是这个阿拉伯人,希望等待他的是在等我。
天空愁惨,掉雨点儿了,但是一丝风也没有。从平台上眺望大海,极目所见,也没有一点波浪。你要从那里来;我的目光臆造出航线和轮船荡起的波纹;这目光怎么不能一直望到马赛呢?啊!但愿大海宽厚地负载你,但愿波涛对你温和!我梦想这样的天气: 让微风吹起你的风帆!……
到第二家咖啡馆喝茶,甜得令人恶心,有一股甘草味儿。
我们在集市广场上看见特别红的石榴、特别绿的青椒、特别紫又特别亮的甜洋葱;然而,在突然缩进去的小巷里,在那阴影中,每种果品都发出崭新的亮光。
“不会就学嘛。”
沿着墙壁,阴影只剩下窄窄一条空间。还由太阳逐渐压缩,刚好够我的思想躲避。而我的残余思想,也刚好能填满这窄窄的空间,还不断地缩减。无须多久,整个一面墙就只有炎热,只有强光了,而我也就只有感觉和热忱了。
“您能给我带来,对不对?”
有些日子就琢磨,究竟是肉太硬,还是餐刀不快。反正结果是一样: 没有胃口了。
……哦!以便知道这扇厚实的黑门给这个阿拉伯人打开,门里迎候他的是什么……
这间陋室向他们提供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喜欢这里,而不去别处娱乐,不去逗女人欢笑,不去跳舞,这一切都不顾……只为抽点儿大麻。小烟袋锅相互传递,每人轮流吸几口。我不敢冒险,倒不是怕吸了会醉,而是怕引起头痛。不过,我卷烟时,还是像阿卜德勒·卡代那样往烟叶里掺了点大麻。也许是少许这点烟帮我实现了这种舒服感。所谓舒服,绝非满足了欲望,而是消除了欲望,放弃了一切。临街的门关着,挡住外面的喧闹。唔!在这里流连……时间不早了……阿卜德勒·卡代朝我俯过身来,指给我看挂在白墙正中唯一的装饰物,一个幼稚地涂成五颜六色的丑陋而畸形的布娃娃,他小声说道:“魔鬼。”时间流逝。我们走了。
对,就是这样,我想到,唯有经受严冬的玫瑰,才能开出最美的玫瑰花。在丰美炎热的非洲这块土地上,我们看到玫瑰花很小,起初不禁诧异,后来才明白,这里的玫瑰长得粗壮,一年四季开花,因而花朵就小,美姿也受到抑制。每朵花开毫无冲动,既没有酝酿,也没有期待……
“嗳!您总能设法弄到的……”
我乖乖地跟随他去了三个阿拉伯人家;须知第一个卖家往他无袖长袍里塞了一个小绿包,他再偷偷塞进我的大衣里,这还不够;还必须到第二个卖家,精心挑选土陶小烟袋锅;再到第三个卖家,挑选烟袋杆儿。我为X挑好,也为自己买了一套。
我赞赏阿拉伯人有微薄之利就能满足的心态。我贸然同卖水果的讨价还价。一个卖水果的男孩,在小摊中间坐在自己脚跟上。花几法郎就能把整个摊子买下来;再加几苏钱,连摆摊的小贩也搭上。
大麻交易明令禁止——也可以说在黑市进行。凡能嗅到大麻气味的咖啡馆,警察全部查封,他们认为大麻有一种犯罪的味道;因此,瘾君子只好秘密抽大麻,又由于大麻香味郁烈,容易暴露,他们就尽量少抽点儿。跟您说吧,有一个时期,卜利达全城都弥漫着这种麻醉的香味。可是,离别几年之后的那个人,现在又来了,不禁诧异,询问卜利达怎么解除了魔法呢?库卢格利街闻不见这种香味了。
在库卢格利街,我遇见卡比什。尽管三年未见面了,我们彼此还是立刻就认出来。啊!在山上的漫步啊!花园里单调的歌声、月光如昼的圣林中的絮语、非法经营的小咖啡馆的舞蹈啊!何等怀恋,掺杂着何等渴望,将构成你的回忆啊!
“卡比什,哪儿能弄到大麻?”我问他。
餐具架中央一个托盘里放着香芹,上面躺着一个巨大的甲壳怪物。
对死亡缺乏恐惧感,导致阿拉伯人缺乏艺术。他们面对死亡并不退却。而艺术恰恰产生于对死亡的恐惧。希腊人民直到坟墓的门槛,还矢口否认死亡,他们的艺术正是得力于奋力对死亡的抗议。如果基督教能贯彻到底,那么确信永生就是否认艺术(我说: 艺术,而不是艺术家——阿拉伯人有一大批艺术家)。艺术既不会从书本中,也不会从大教堂里孵出,弗朗索瓦·达西斯也许思考过、歌唱过他的《星辰赞歌》,但是他不会写成文字,因为他无意恒定任何能死灭的东西。
整整一顿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昨天夜晚,剧院有若望·科克兰的演出。我是闲得无聊,倒不是多么想去看他演的《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他把这个人物演成一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想,儒尔丹这个人物表面夸张,其实最大的特点是不安——一个人气质与他承担的角色差得太远而惴惴不安: 他总怕行为举止不合身份。演员应当表现这一特点。——还思考这种事,就好像我不在非洲似的。在此之前演出的《多情恼》,虽然演技相当差,却深合我意。
我的确感到一股醉人的气息冉冉升起,朝我们飘落,只是一股幽香,好似春天臭椿散发的气味。
进头一家咖啡馆,给我端上辛辣的姜茶,说是从混乱而不正常的东方运来的。我很想说说,但又不知从何讲起,这里光秃秃的。究竟有什么魅力把我吸引住。墙上没有图像,没有招贴画,也没有广告;白灰墙壁;不远处闹哄哄的,乌拉德街人声喧喧,隔墙还听得见,更显得这里寂静又难得又惬意;没有座椅,只有草席;三个阿拉伯青年躺在草席上。
今天早晨,它还在那里,盘踞在托盘上的香芹中间。
六个人围着这个海物谈论起来,它却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一副严肃而丑陋的样子,眼睛无神,全身脉石色,就像一块淤泥石。
同样,人要先经历一段混沌状态,才能展现最出色的才华。巨著不自觉的构思,将艺术家投入一种迟钝愚拙的状态;而不甘寂寞,失魂落魄,为自己的冬天感到羞愧,想急于求成,要开放更多的花朵,这就是每朵花还未发育起来便过早开放的缘故。
一个柑橘蹦跳着,沿着卡斯巴街滚下来,随后追来一个小姑娘,柑橘在奔逃……如果不是一条法国大街阻拦,柑橘和小姑娘就要冲进大海。
“……当我问这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却对我说什么也没有闻到,不明白我要说什么。然而,我非常清楚,这气味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注意!又飘起来了,您没有感觉到吗?不对,不是花儿散发的香味。我管这叫泥土香。”
大地让骤雨灌醉,便梦想春天突然而至。只见没有叶子而紧贴着地面、散发奇香的白色矮水仙、我以为是麝香兰的细小的淡紫色花葶、颇像秋水仙的粉红星状花的石蒜,全都极小极小,战战兢兢,匍匐在地面上。这就是一场温雨能从这不善的土地提取的全部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