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结束,你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往后推开座椅。记录员也站起身,把电脑放进包里。安吉拉用手碰了碰桌子,提醒我再次抬头看她。
“什么?”
她转身离去。我头脑发胀,隐约间听到雪莉让我坐下的模糊声音,我跪倒在地,将手腕靠在腿上。我努力找出办法逃离这里的一切,摆脱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的自我嫌恶,可再精巧的逻辑也无法将我解放,我无法逃离。
安吉拉双唇抿成一条线,然后说:“等她从重伤中恢复,我们会把她移送进监狱,终身监禁。”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我又微微点头,心里却并不相信。对可能会发生的逮捕,我们有备用计划,我担心的并非这计划能否实现,而是他们为什么久久不“处置”我们,还有他们对这件事的随意态度——从被他们捉住,我们在这个空荡荡的走廊里已坐了一个多小时了,竟没有一个人前来给出怎么处置我们的准信儿,也没人来问任何问题,甚至连妮塔也不见人影。
我立下誓言,答应齐克会照顾他的弟弟,会照顾好尤莱亚,我发过誓的……
“我就这几个朋友了,”她声音哽咽,“以后看你的时候我可能没法不想起这件事了。”
想着想着,感觉嘴里酸酸的。我们这次行动的确是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而就我所知,能给人们最大刺激的,就是生命的逝去。参与其中的我又该为多少条人命负责?“妮塔说他们去偷取记忆血清,是真的吗?”我虽是对着雷吉讲话,却不敢看他。雷吉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警卫。我们已经因为说话被呵斥过一顿了。我心底其实已知道了答案。“假的,对不对?”我心里满是愧疚。翠丝说对了,妮塔果真在撒谎。“喂喂!”警卫朝我们走来,伸手将枪横在我们中间,“靠边,不准说话。”雷吉挪向右边,我抬头与警卫对视。“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呸,别装得跟你不知道似的。”她应道,“给我闭嘴。”我看着她转身离开,又看到走廊尽头走来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姑娘,是翠丝。她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全是手指形的血印子,手中捏着一张纸。“喂喂喂,你来干什么?”警卫喝止她。“雪莉,”另一个警卫小跑过来喊着,“冷静,这是救了大卫的那个小姑娘。”救了大卫的小姑娘——可大卫为什么需要人救呢?“哦,”雪莉放下枪,嘴里嘟囔着,“可我还是有权问这个问题。”“他们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最新动态。”翠丝把那张纸递给雪莉,“大卫目前在休养,只是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不确定,其他伤者都得到治疗了。”口中的酸涩感更强烈了。大卫走不了路了,他们忙活这么半天都是在抢救伤者,这一切的毁灭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相。我做了什么?“他们统计出伤亡人数了吗?”雪莉问。“还没呢。”翠丝应道。“谢谢报信儿。”“等等,”她两只脚的重心不停地替换着,对警卫道,“我要和他说两句话。”她扭头对着我。“我们不能——”雪莉刚想说话,就被翠丝打断。“就一小会儿,我保证就一小会儿,求你了。”“让她去吧,”另一个警卫说,“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好吧,给你两分钟时间,去吧。”雪莉对翠丝说。她冲我点了点头,我撑着墙站起身,两只手依旧绑在身前。翠丝渐渐走进,却在距我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了脚步——这段距离和她紧抱在胸前的胳膊在我们之间制造了一道屏障,简直如同一道墙。她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看向我的眼睛之下。
奇怪的是,有些时候,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威力惊人,它可以如钝器一般给人的头颅致命一击。
她给了我一个哀伤的微笑,走出了屋子,门也没有带上。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呆,消化着她的话带给我的刺痛感。我那么想证明他们都错了,我不会受限于自己的基因,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缺陷更多。可尤莱亚因为我躺在了医院里,翠丝无法直视我的眼睛,多少条人命就这样逝去,我还能怎么证明?
我双手捂住脸,牙齿紧咬着,任由眼泪落下,泪水里承载着一波又一波的绝望,如同拳头捶打着我。等我起身欲走时,用来擦脸的袖口已被泪水浸湿,下巴也隐隐发痛。
“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她道。
我不觉得年轻就是推脱责任的理由,可她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那她又是怎么迫使你做这件事的呢?”
“你们不会处死她?”
“听着,”雷吉挪了挪身子,朝我靠了靠,“妮塔和边界地带的人会承担所有责任的,咱们不会有事。”
“翠丝,我——”
“不会,我们不会对基因受损者判处极刑。”安吉拉迈开脚步,朝门走去,“我们不能对基因受损者和基因纯净者的行为有相同的期待。”
我低头盯着双手,又盯着瓷砖地板,又看着她的鞋子。战争。“我不知情……”
玛丽和拉斐坐在距我们几米远的地方,拉斐抓着一块纱布,按在流着血的胳膊上。一个警卫站在我俩和他俩之间,将我们隔开。我看向他们时,拉斐凝视着我的眼睛,似有深意地点点头,好像在夸我做得好。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我点点头。这点伤不算什么,我以前经受过更大的伤痛——比刚刚那个士兵拿着手枪枪柄冲我下巴砸的那一下要疼得多,当时那士兵眼里燃烧着狂野的怒火。
我双手捂住脸,试着让思绪静止,试着清空大脑,不去想任何事情。
审讯室中,吊灯的灯光在桌子的中央照出一个昏暗的光圈,我坐在这儿背出妮塔教我的故事时,双眼就盯着那个光圈,这故事跟真相太相近,我说起来一点困难都没有。等我说完,记录员也在屏幕上打完了最后一行字,玻璃屏幕上的字母在他的触碰下亮起来。大卫的代理人安吉拉说:“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胡安妮塔让你关掉安全防护系统的缘由?”
“想知道你那些朋友都干了些什么吗?”她声音有些发抖,是出于愤怒,而非悲哀,“他们要偷的不是记忆血清,而是毒药——死亡血清啊,想拿它杀掉政府要员,发动战争。”
我若真做得好,为什么心里直觉得恶心?
眼前浮出了尤莱亚的脸,那时他从楼上跳到大网上,笑容明朗,我和齐克把他拽到大网旁边的台子上。我又想起坐在文身室中的他,耳朵被翻过来在前面粘住,好让托莉在他耳后刺蛇文身。可现在他可能永远没法醒来,可能永远永远地离开……
“还好吧?”雷吉问我。
“我能问问妮塔会怎样吗?”我道。
“我们是朋友,”我道,“她是——当时是——我在这儿交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让我信她,说他们的目的和意图都是好的,我就干了。”
除了我,其他人都注射了吐真血清。基因异常的我在情境模拟中还能保持清醒,也就能对血清免疫,讯问的结果可能没有用。不过只要我说的话和他们口中的话相符,他们就会信以为真。只不过几小时前,我们都接种了对吐真血清免疫的疫苗,妮塔的GP线人几个月前就把疫苗血清给了她,而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又被我说中了,又被我猜到了,而你又固执己见,没听我的话。”她轻轻地说着,眼光紧锁在我的眼睛上,我得到了刚刚想要的对视,才发现这种对视绝非我所渴望的,它把我一点又一点地撕碎,“转移注意力的爆炸发生时,尤莱亚恰好站在炸药旁边,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安吉拉冷冽明亮的眼神稍有缓和之色,她点点头:“你的话和其他人的话大致相符。鉴于你刚来到这里,对总体作战计划又并不了解,还有你的基因缺陷,我们对你从轻处罚。你的判决为假释——一年期限之内,你必须为基地出一份力,不准有任何不当行为;不准踏入任何私人实验室或私人房间;未经允许不准私自离开基地。审讯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位假释负责人,负责跟进你每月的表现。条件你都了解了吧?”
脑海中还停留着“基因缺陷”四个字,我点着头回道:“了解了。”
那个守卫抓我的时候用塑料带子把我的手腕捆在一起,现在被捆的地方隐约有些痛。我抬起双手,用指尖摸了摸下巴,看看有没有流血。
“不知道。”我说。这话一点不假,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知道的只是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