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一手把写字板贴在肚子上,另一手关掉了几个开关,心脏监测仪上跳跃的曲线瞬时变成了直线,带走了尤莱亚最后一次呼吸。齐克双肩颤个不停,哈娜用力握着他的手,握得她自己的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怎么没人把这家伙关起来?”我质问着,视线却已模糊,世间的一切蒙胧得看不清楚。
我们把从记忆血清的恍惚中回过神的人分成小组,给他们讲述真相: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却没有受损或纯净之分。他们也听了我们的谎话,说抹掉他们记忆的是一次可怕的事故,而当时他们正准备游说政府给予GD平等的权利。
“原来你们在这里,”克里斯蒂娜一面说着,一面小跑着过来。她的脸有些肿胀,声音透着倦怠,好似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快来啊,时间到了,他们准备拔掉他的维生设备了。”
“别忘了他还是政府的成员。”卡拉道,“他们把这次事件解释成不幸的事故并不意味着要解雇所有人,政府也不会因为他被迫杀掉一个反叛者而把他关起来。”
在尤莱亚的病房里,齐克和哈娜各用一只手握着尤莱亚的手,另一只手则隔着他的身子握在一起。我看到哈娜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无畏派是否也为逝者祷告?在无私派,人们用沉默和仪式祭奠死亡,把话语压在心中。心头的怒气渐渐消退,我再次被那种模糊的悲痛所吞噬,这悲痛不仅仅为翠丝,还为尤莱亚,笑容深深烙在我记忆中的尤莱亚。他不仅是我好友的弟弟,后来也成为我的朋友,我认识他时间不够久,还没能被他的幽默感染,我跟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够久。
“反叛者,”我嘴里喃喃重复着,“她现在就仅仅是一个反叛者吗?”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克里斯蒂娜打断:“快看,他们开始了。”
“托比亚斯?”我心头一震。是迦勒的声音,我转过身,不想面对那个声音,想寻条路赶紧逃跑。“请你等一下。”他道。我不想看他,不想思量他对她的死有多么不关心,更不愿想起她是为这个胆小鬼而死,为他这个不值得牺牲的人而牺牲。可我还是看向了他,想知道在他脸上能否看到翠丝的影子。虽然我已经接受了她不在的事实,却还是非常想念她。他头发凌乱不已,看样子好多天没洗过头,绿色的眼睛充斥着血丝,撇着嘴,满脸的不悦。他和她一点也不像。“我不想再惹你,”他说,“可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是……她托我捎给你的话,在她……”“直接说就是了。”我不想听他说完那句话。“她说……她说,如果她没能回来,让我告诉你……”迦勒哽咽了,他挺了挺身体,强压着泪水,继续道,“她不想离开你。”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听了该有所触动,可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反而觉得,此刻,她离我愈发远了。“是吗?”我声音沙哑地反问,“那她又为什么离开?她怎么就不让你去死?”“你以为我就不质问自己吗?”迦勒道,“她爱我,甚至不惜拿枪指着我,逼着我让她为我而死。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事实就是这样,改不了。”
后来的那些天,是运动,而不是静止帮我把悲痛控制住,所以我就在基因局的走廊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连觉也不睡。我好像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人渐渐从记忆血清的作用下恢复,他们的记忆被永远地改变了。
我穿过废弃的安检处,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雷吉踩在雕塑的厚石板上,打开了水箱下面的阀门,一滴一滴缓慢落下的水滴变成了水柱,不一会儿,水箱的水便开始大股大股地涌出,溅得整个石板上都是,打湿了雷吉的裤子。
没等我作答他就离开了。也许这样也好,我想不出任何语言描述心中的愤恨。我眨眨眼,让眼中的泪水掉出来,然后瘫坐在大厅中央的地上。
听到这话,我微微一颤,不过还是站了起来。自到了基因局后哈娜和齐克就一直守着尤莱亚,他们紧握着他的手,寻找着他身上的生命迹象。可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是靠那些机器维持着心跳。
我知道她为什么留下这一句话给我,她想告诉我这次与博学派总部那次不同,告诉我这次她不是用谎言骗得我睡过去之后去送死,告诉我她这么做不是没有必要的牺牲。我用手背使劲地揉着眼睛,似乎想把眼泪揉回脑袋里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释放出那么一丁点的感情,所有的情绪就会奔涌而出,就会永远也停不下来。
她又说了些什么,双手缓缓放开,又往后退了几步,放手让他离去。我转身离开窗子,一开始是走,接着奔跑起来。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只觉得毫不在乎,漫无目的,空空落落。
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有些窒息,可独处时,又被孤独所淹没。我害怕得很,却不知到底在怕什么,因为我已失掉了所有的一切。我在控制室里停下来看屏幕中的城市,双手颤抖不止。屏幕中,约翰娜正为意欲离开城市的人安排交通工具,他们会驶到基因局,了解事实真相。不知留在芝加哥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还会在乎。
“她曾经是。”卡拉轻声道,“她当然不只是个反叛者,可在政府的眼里她就是。”
“他在这里干什么?”我感到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全都燃烧起熊熊烈火。
卡拉走在我和克里斯蒂娜身后,朝医院的方向走去。我已好几天没有合眼,却不觉得累,不像平时感觉到的那种累,只是每走一步都带着浑身的痛。我和克里斯蒂娜没有说一句话,可我知道我们心中所想是一致的,都想着尤莱亚,想着这是他的最后几次呼吸。
“不要说了!”我厉声喝道。大卫在板子上签了字,又转着轮椅往外走。门打开的瞬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想朝他冲过去,想用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却被伊芙琳那瘦长却结实无比的身躯挡住了。大卫困惑地盯了我一眼,又沿着走廊离去,我靠着母亲的胳膊,那只胳膊像枷锁一般缠住我的肩膀。
我们赶到尤莱亚病房的探视窗口处时,伊芙琳早已等在了那里——几天前,还是艾玛尔代我接她来到了基因局。她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肩头,却被我一个转身躲开了,我实在不喜欢被人安慰。
“按法律程序,他还是基因局的负责人,至少在新的负责人选出之前他还是。”卡拉在我身后道,“托比亚斯,他的记忆全部抹去,你认识的那个大卫已不存在了,他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他甚至都忘记他杀了——”
“托比亚斯,”伊芙琳说,“冷静,冷静。”
我双手插进口袋里,看了十几分钟屏幕,便又离开了,我把心思放在让脚步和心跳保持一致上,或是小心地避开瓷砖和瓷砖之间的缝隙。等我迈过大门,忽然看到石头雕塑周围聚着一小群人,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是妮塔。
屋子里,齐克和哈娜站在尤莱亚病床的两侧,哈娜抓着他的一只手,齐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站在心脏监测仪旁边的医生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手却不是冲着哈娜伸出,也不是冲着齐克,而是冲着大卫。大卫坐在轮椅上,背微微驼着,精神有些委靡,和周围所有失掉记忆的人们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传来卡拉和皮特的声音。“这尊雕塑本来象征着变化,”她对他说,“缓慢的变化,不过现在他们要把它拆了。”“啊,真的吗?为什么呀?”皮特声音很急切。“呃……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慢慢给你解释,你还记得回宿舍的路吧?”卡拉道。“记得。”“那……你先回宿舍待着,那边有人帮你。”卡拉朝我走来,我有些怕听到她的声音。可她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我身边,双手叠起,放在大腿上,背脊挺得笔直。此时的她既警觉又放松,凝视着那尊雕塑,雷吉正站在涌出的水柱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我说。“我也没别处可去,”她道,“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我们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水柱,沉浸在这里的安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