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有些犹豫,一只手握住口袋里的血清瓶子。我看着她,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就如一块有些年头的旧抹布,丝线暴露,边缘有些破损。可我还看到了自己儿时眼中的母亲,那绽开微笑的嘴巴,那闪烁着欢愉的双眸。我一直盯着她,看的时间久了,心头就越来越觉得她从未快乐过,那曾经看似开心的母亲从未存在过,那个女人不过是我母亲的一个淡淡的幻影,是当年我透过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孩童眼光看到的一个幻象。
“怎么了?”皮特问。“我讨厌这地方。”我说。他把垂在眼前被雪花打湿的头发撩起:“那你打算怎么进去?打碎一块玻璃还是找个后门?”“我就这样进去,我是她儿子。”“可你也背叛了她,违逆她的命令离开了城市;她还派人去阻止你,那些人是带着枪的。”“你要不愿去就待在这儿。”我道。“血清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说,“不过你要是挨了枪子儿,我可不管你,就只管夺过瓶子逃走。”“我对你这样的人不奢望些什么。”他这人还真是奇怪。我走进大厅,不知什么人把珍宁·马修斯的肖像重新拼好了,只是她的两只眼睛上分别用油漆画了红色的叉号,叉号下面还写了四个字:“派别人渣”。
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们母子两人。
“我不在乎你愿不愿意听。”我站起身子道,“他是我们家里的暴君,而你现在是整个城市的暴君,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能不能去走廊等等?”我对皮特说,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反驳,只静静地走出屋子,掩上身后的门。
“我给你这个选择,对你来说有些不公,”我说,“可我必须这么做。你可以继续领导你的无派别军队,可以和忠诚者组织打一仗,可那也意味着你永远失去了我。你也可以放弃战争……那你就可以重新拥有你的儿子了。”
伊芙琳如潮湿大地般幽暗的双眸打量了我好久好久。她隔着桌子把我使劲儿揽入怀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我,仿佛在我周围围了一个铁丝笼。“这个城市和里面的一切都让给他们吧。”她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一时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她选择了我,她选择了我!
她用手抓着桌子的边沿,抓得指关节有些发白。
“你既然这么想,怎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她抬高了嗓音,却一直避着我的目光。
她凝视着我,眼神凌厉,但泪水盈眶。
一些戴着无派别袖章的人走在我们前面,手中的枪举得高高的。有些人我那天在无派别聚居地的营火旁见过,有些是我作为无畏派领导在伊芙琳身边时见过的,还有一些完全没见过的面庞,这事实提醒着我,无派别的人数比我们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
无派别营地在飘飞的雪花中静静立着,透着光的窗子是这楼房里唯一有生命的迹象。这栋楼在我眼里永永远远都是博学派的总部,不管发生了什么。站在入口门前,我嗓子里不由发出一声不悦的嘟哝。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要见伊芙琳。”“是吗?”其中一人道,“说得好像我们会让任何想见她的人进去似的。”“我带来城市围栏之外世界的消息,她肯定有兴趣知道。”“托比亚斯吗?”一个无派别女子喊出了我的名字,我记得她,却不是在无派别聚居地认识的,而是早在无私派区域就认识了她。她曾经是我们的邻居,名字叫格蕾丝。“格蕾丝,你好,我只是想和我母亲谈谈。”她咬了咬腮帮子,思量了一会儿,握着手枪的手有些放松了:“那个,我们还是不该让任何人进去见她的。”“看在上帝的分上,”皮特插话道,“快去跟她通报,说我们来了,看她要不要见我们。我们可以在这里等。”格蕾丝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渐渐聚集起来围观我们的人群中,放下手枪,沿着附近的走廊小跑起来。
“派别的存在为什么邪恶,还不是因为它限制了人们的选择。”我道,“他们给了我们自由选择的假象,事实上,却没有给我们任何选择。你废弃派别,其实是同一个道理。你口口声声说让人们去自由选择,但他们选择的不能是派别,否则就会死得很惨!”
我坐到她对面,掏出记忆血清的瓶子放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
“格蕾丝,你拿枪做什么?”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无私者拿枪。“现在没派别风俗了,”她道,“我得保护好自己,要有自我保护的意识。”“那太好了。”我发自内心地说。无私派其实和其他派别一样腐败糟糕,只是它的罪恶相对而言没那么明显,或许这些罪恶都被“忘我”二字包裹得太严实了。只不过让一个人隐匿自我、“消失”在人群中比鼓动人们争斗好不了多少。
“外面的人其实没让我们捎信,”我凑向她道,“他们想重置城市中所有人的记忆。在他们眼中,跟我们没法谈判,也不指望唤醒我们的善良本性,抹掉我们的记忆比协商要来得容易。”
“对。派别的存在本身就是邪恶的,我绝不能让他们恢复派别制度,否则我们迟早都会被毁掉。”
我们立在原地等了许久,双手一直举着,举得肩头有些发酸。格蕾丝终于回来召唤我们过去。周围的人看我垂下两只手,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枪。我走进大厅,拨开中间的人群,仿若丝线穿过针眼。我们跟着她走进一部电梯。
“所以你就拿出这个东西,”她说着便拿起桌子上的瓶子,举在眼前看了一眼,“因为你觉得这是补救的唯一办法。”
“因为我怕你!”话音刚落,我便后悔说出这些话,心里却依旧有些欣喜,我高兴的是,在让她放弃自己的身份前,我至少可以对她坦诚,“你……你总让我想起他。”
“他们也许没有错。”伊芙琳说着,终于转过身子面向我,将颧骨靠在交合在一起的手上,一只手指上刺了镂空的黑圆圈文身,像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那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来是让你把它喝下。”我说。
我们来到珍宁曾经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格蕾丝却没有把我们领到那间办公室,而是带我们来到一间大会议室,室内的桌子、沙发和椅子都按正方形整齐摆放,月光从后墙上的几扇大窗子洒进来。伊芙琳坐在屋子右侧的桌子旁,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你怎么敢?”她双手攥成拳头,几乎要往我脸上吐唾沫了,“你怎么可以这么看我!”
“我觉得这是避开彻底毁灭的唯一途径。”我道,“我知道马库斯、约翰娜还有他们的人会发起进攻,你肯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他们,拿出你拥有的那些死亡血清,将它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我侧头问,“对不对?”
“我……”我本想说这是最简便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让我信任她的唯一办法。若能抹掉她的记忆,我就会有一个新的母亲,可是……可她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权利,她不仅仅属于我。我不能仅仅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她这个人,就替她做出选择。“不是,”我道,“不是,我来这儿是给你一个选择。”我突然间有些惊慌失措,双手变得麻木,心也跳得飞快——“我曾经想过去马库斯那儿,可我没有去。”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来你这儿是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俩有商量的余地,可能不是现在,也不是近期,但我相信这一天总会来临。可实际上,我和他根本没有一丁点妥协的可能。”
她看了一眼瓶子,我想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又或许那只是灯光罢了。
她依旧没看我。浓密的头发挽成了发髻,她身穿一件灰色的衣服,上面套了个无派别的袖章。人看起来很疲惫。
“格蕾丝,你可以离开了。”伊芙琳道,“托比亚斯,听说你有个信儿要捎给我?”
这个“价码”太单薄,我心里明白得很,也害怕得很——我怕她拒绝选择,怕她选择权力而放弃我,怕她责骂我只是个可笑的孩子。孩子,我的确是个孩子,我不足一米高,并追问她到底有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