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开屏幕,打算离开控制室,去外面随便哪里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良久,我立在原地,看着伊芙琳盯着窗外,双手耷拉在身侧,十指不停地抽动着。或许,现在的我身上混杂着父亲和母亲的特征,有暴力冲动,也有绝望恐惧。我感到我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这个自己。
父亲是如何不需要任何魅力就说服人们的,这问题让我困惑至今。他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就像在说真理一样,那语气毫不迟疑,让人不得不信服。他这样的能力让我有些害怕,因为我知道他曾对我说:我有毛病,我没用,我什么也算不上。他说过的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我信以为真了?
我显然不能回宿舍,那里有几双我不能承受的质疑的眼睛,还有好多无声的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去那个我曾犯下罪行的地方,即使控制室并不在“禁区”之列,我只是特别想看一下城市内的情形,仿佛我需要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并不会被所有人痛恨。
“你不会真的相信——”马库斯连连摇头道,“我是个喜欢规诫他人的人,没错,可我只是为他好——”“丈夫无权规诫妻子,”约翰娜道,“即使在无私派也不可以。至于你儿子……我就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约翰娜的手指掠过脸颊的伤疤,我心跳的速度已让自己感觉吃惊。
约翰娜小心谨慎地说:“那你能答应我,只要可能,你会努力降低我们造成的破坏吗?”
约翰娜微微点头,一只脚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在这个角度看去,我只看到她光滑的侧脸、柔软蓬松的发髻和丰满的嘴唇。
马库斯回道:“那是自然。”
“我和几个诚实派的朋友交流过,他们把你儿子在吐真血清下说出的真话跟我说了。珍宁·马修斯散播的丑恶谣言……竟是真的,对不对?”
“没错,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约翰娜问。
扬声器中传来一阵敲门声,伊芙琳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颊说:“请进!”特蕾莎走了进来,无畏派袖标歪歪斜斜地戴在身上:“刚从巡逻队那边获得消息,他们现在还没看到他的身影。”“很好。”伊芙琳摇头道,“我赶他走,他却继续留在市里,很明显就是想和我对着干。”“说不定他加入了忠诚者组织,他们在庇护他。”特蕾莎跳过一把椅子,又用靴子底踩皱了地上的纸。“很显然。”伊芙琳一只手撑着窗子,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窗外的城市和城市那头的沼泽地,“谢谢你来传递消息。”“我们会找到他,他肯定走不远,我发誓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只想让他离开这儿。”伊芙琳说,声音又小又紧张,宛若孩童。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害怕马库斯,会不会和我对他的惧怕有些许的相似?他如同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经常重现的噩梦。在内心的深处,我和母亲是不是很相似?
马库斯瞬间转到新的话题,仿佛刚才说的话都不曾提过。我看得出他将自己的不同人格割裂开来,放进不同的区间,他能毫不费力地在不同人格间转换,其中一个人格只针对母亲和我。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马库斯道。
“我已坦诚相告了,那告诉我你约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约翰娜声音稍稍缓和。
“是吗?我还以为你联系我是因为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你想拉拢盟友。”约翰娜低下头,一缕头发掉下来遮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马库斯,就你的企图来说,我确实还是忠诚者的领导,只是我们俩的友情已经结束了。”
我站起身,用食指敲了敲屏幕,调高了音量。有好一会儿,扬声器发出的只有气流声,可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约翰娜·瑞斯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本欲和她握手,她却没有理会,任他把手伸在半空中。
“人们已经团结起来了,”约翰娜指出,“并不是站在某一个人身后,凝聚我们的是重建派别制度的渴望。谁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马库斯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父亲是那种典型的男人,年轻时曾经英俊,随着年纪慢慢增长,脸颊慢慢凹陷,人变得苛刻严厉,即使是无私派要求的平头也没给他的形象加分。
基因局员工把摄像头镜头拉近,汉考克大楼看上去就像马库斯和约翰娜身后的黑色幕布。我的眼光移向屏幕上一处横穿屏幕对角的梁,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我看得出约翰娜正慢慢地相信父亲,她大概是想到了手底下那一小撮人,想到卡拉带领的几个人自从出了城市围栏就音讯全无;想到自己有多孤独,而他又有多么丰富的领导经验。我真想冲着屏幕大吼,制止她,让她千万不要被他迷惑,让她知道他想要重建派别制度只是因为想成功后便自己统领整个城市。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即使现在我站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也听不进我的话。
她知道,她知道!这无关她在诚实派讯问室听到过什么,而是她亲身经历过家暴,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可谁对她施过暴?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人?
“有些时候,和平需要用暴力来争取。”她低着头说,好像不是在跟马库斯说话,而是对着地面自言自语,“我觉得现在就是这样。我也相信你能号召更多的人投身我们的事业。”
正欲离开,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另一个大屏幕。屏幕上,一个黑发女子在博学派总部的办公室不停地来回走着。是伊芙琳——他们当然会把伊芙琳的视频摆在控制室最显眼的地方,于情于理都讲得通。
他只是满脸疑惑地立在那儿。有一瞬间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迷惑,他那颗阴暗的心是否真相信只是为纪律而惩戒我的鬼话。这个念头一出,我心里顿时卷起狂风暴雨,伴着雷声轰鸣。
我走进控制室,找了把椅子坐下。头顶上每个格子似的屏幕上显示着城市不同的场景:“够狠市场”,博学派总部前厅,千禧公园,汉考克大楼外面的亭子。
我一直想看到面对真相的父亲会有何举动,也许他会不再是那个谦逊低调的无私派领导,而会瞬间爆发,暴露他丑陋的真实面目。如果那样,我会相当满意,可他的真实反应却并非如此。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她又点了点头,只是这次她好像只对自己点头。
“让我和你一起统领忠诚者组织。”他道,“我一直是无私派的领导,也是整个城市的实际领袖。我能号召更多的人团结在我身后。”
这一刻,一听说这组织成立时我就料到的忠诚者叛乱开始了。当初看到伊芙琳选择统治城市的方式时,我便知道这一天无法避免。叛乱二字无处不在,从我们的城市到基因局基地,到处都是。叛乱间的平静只不过是他们的临时调整期,可我们却天真地把这些调整期叫作“和平”。
“我不是成心贬低你的成就,可忠诚者组织实在微不足道,最多只能发展成小规模起义。”马库斯道,“无派别者的人数要比你我想象的多得多。你心里头明白,你需要我的协助。”
良久,我只是看着博学派总部中往来的人,他们戴着无派别袖章,胯上挂着枪支,这些人或是简短地交谈两句,或是互相递一下吃饭的罐头,这是无派别生活的老习惯。
伊芙琳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紧紧抓着那粗粗的发丝,她蹲在地上,周围的地板上撒满了纸张,我觉得她在哭泣,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因为她的双肩并没有抖动。
“就知道你没出去,”她说,“他们都快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有几个人从控制室其他地方跑来,聚在我身后,我没太在意,只凝视着屏幕,看到父亲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我得罪过你吗?”马库斯问,“我以为你还算个朋友,才联系你的。”
我的脸颊如火般滚烫,我不自觉地缩着身子,双肩也向里缩着。马库斯摇着头道:“不,托比亚斯在——”约翰娜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说话时闭着双眼,像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拜托,我看到了你儿子的行事风格,也看到过你老婆的,我也知道受家庭暴力威胁的人看起来都是什么样子。”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继续道,“我们受害者能认出同病相怜的人。”
“你可能不喜欢听,可我奉劝你拓宽一下思路。”马库斯道,“伊芙琳之所以能控制城市,是因为她抓住了要害——枪械。我们要是拿走这些枪械,她的地位就没这么牢固了。”
坐在控制室椅子上的一个人冲另一个人道:“他来了。”我盯着屏幕,看她到底在说谁,却看到他站在了汉考克大楼前——马库斯,他站在前门边,低头看手表。
“我知道。”特蕾莎说完就离开了。
“伊芙琳和无派别者都是暴虐专横之人。”马库斯道,“我相信,珍宁首次进攻前的派别和平还能再现,我也一直努力恢复这样的局面,想必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