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了。对我来说,直子就是直子。”说完之后,平介心里想,或许不该说直子就是直子,而应该说,藻奈美就是直子。不过他不想破坏这一来之不易的气氛,所以并没有纠正刚才的话。
“噢,是吗?”直子皱了皱眉头,不过她的眼睛明显是在笑着。平介也露出了笑容。他觉得这是事故之后第一次真正的笑。
“别忘东西啊。”他对已经换好衣服的直子说。
“说什么呢,这么见外。倒是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看来偶尔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也不是坏事啊。”直子一边吸着拉面一边说。
“您什么时候到您的妻子坟前向她汇报呢?”
“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好好放松放松。”
直子说话了:“能听听我的想法吗?我想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办法。”
直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塑料封。塑料封里是她从前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白金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圆环状。平介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一只同样款式的戒指。
“可是,我希望这个戒指能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结婚戒指啊。我在车上时应该还带着呢。”
“是啊……””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谢谢您了。不好意思,我们一会儿得收拾东西,过后再去您家拜访。”
“你说她一个女生,却擅长数学和理科,国语和社会怎么就学不好呢,这可能是随你吧。”
“你要干什么?”平介问。
“觉得好久没有看过真正的藻奈美的脸了。”
“但是,”直子低下头,舔了舔嘴唇,之后,再次抬起头来,“对你来说,直子还会继续活着,对吧?”
“这只泰迪熊中藏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直子说完,将小熊疑紧地抱在了胸前。
“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什么梦想嘛!照你那么说。我哪里还用得着努力呀。”
“没受什么苦。我丈夫……爸爸对我照顾得很好。”
“你说——”直子开口了,“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
她将结婚戒指埋到泰迪熊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将接缝对好,用针线重新缝合起来了。她的动作依旧那么娴熟。
“暂时算松了一口气。”
“用一句话来表达一下您现在的心情吧。”
过了一会儿,直子抬起头来,回头看着平介,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了寂寞的笑容。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了。”直子再一次行礼表示感谢,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嗯,应该没问题了。”她边环视着病床周围边答道。
进来一看,直子正面对祭坛双手合十。
平介心里嘀咕起来。其实他倒有一个想法,只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才不是哩,看来您这个做父亲的要求可够高的。”
“藻奈美学习够上进的了,可你还老是批评她。”
门开了,进来的是藻奈美的主冶医师山岸。
直子说了声“我去绐你沏茶”后站起身来,走向厨房。她从碗柜里盒出小茶壶,放好了茶叶。沏茶的一系列动作毫无疑问是直子特有的。
直子取出裁缝小剪刀,剪断了泰迪熊头顶缝合处的线,扒开了接缝。这只泰迪熊本是直子给藻奈美做的。直子的针线活十分了得。
“对。她说做一个像妈妈这一点的家庭主妇很好。”
“啊……”平介半张开嘴,嘴型固定住了,没说出话来。
“啊,老公,画面里有你!”直子用手指着电视说道。
女记者点点头,又将话筒递向了直子。
“那是藻奈美干的,又不是我!”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啊,真是太感谢您了。”平介低下了头。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正因为那样,她才更加迷人呢!”
“最大的问题是,小学生戴戒指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平介说道,“何况是这种质朴的戒指。”
“杉田先生,恭喜您女儿病愈出院。“一个女记者说道。
摄像机连平介驾车远离的情景也拍了下来。接下来出现了女记者的身影。
“出院的日子是个晴天,真是太好了。”山岸说道。
“啊,好好,去忙吧。注意保重身体。”
“是呀。别人来家里时会看到的。”
“你就吹牛吧!有本事你做呀!”
“请问您打算今后如何处理赔偿问题呢?”一个女记者问。
“你能有这种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不行啊。但我必须想办法。”直子一脸苦相地将茶碗放到了平介面前,“你说,女儿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呢?”
“有了。”直子拍手,站了起来,出房间上了楼。
“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去年去森林学校参观时,不就把运动服落在那里了吗?”
她将装有茶水的两只茶杯盛在托盘上,又回到了日式房间里。
“嗯,托您的福!”
直子浑深地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又抬起双臂,像是非常舒服似的伸了个懒腰。
“谢谢。”
“哪儿有啊。倒是她都这个年龄了,有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这有点让人受不了。”说完平介哈哈地笑了起来,结果却发现山岸医生听得一脸茫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忙摇着头给自己打圆场:“啊,不是,那个……因为她明年就要上中学了,所以希望她能褪一褪孩子气。”
“那您对律师提出了什么希望呢?例如赔偿金额方面?”
“是啊。很多人都说藻奈美和我小时候很像呢。”
想到这里,他也忙说了声“再见”,想赶紧溜进家门。
平介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啜了一口茶。
“哦,当然可以了。”平介将盘着的双腿打开,改为端坐。
“有没有受很多苦?”
接下来,电视里播放了刚才平介和直子被记者包围的情景。看到一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这么快就在电视上出现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可是直子也不是假冒的啊。”平介说道。
“哪里哪里,只不过表面上看起来懂事而已。”
“藻奈美小朋友,向这边看。”一个摄像师说。
“平介你怎么想的呢?”
“没错。只是鼻子长得像你,有点向上翻。”
“梦想……”平介再次盘起腿,抱起了胳膊。
平介将装有直子照片的小相框拿在手中,拉开后面的拉板,把里面的照片取了出来。原来照片是两枚重叠在一起的。在直子照片的背后,藏着藻奈美的照片。那是藻奈美去年郊游时拍的,照片中的她冲着镜头做着胜利的手势。
山岸医生露出一睑苦笑,看着平介。
听了她的话,平介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他忽然想到,意识到这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打开电视,画面里一下于出现了自己曾见过的建筑物。是直子住的那家医院。
“噢。”平介看着她的脸,拍了一下脑门,“啊,是这样。”
“赔偿问题我委托律师来处理。”
可是吉本和子却迅速凄到他耳边说:“这才几天没见,藻奈美说话都带大人味儿了。大概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迅速促使她决定早些自立吧?”
平介煮了方便拉面作为中午的便饭,拉面上还放了之前做的豆芽炒叉烧肉。他不会做饭,所以只是这样简单的饭菜,也让直子非常感动。
“总不能将戒指戴在大拇指上啊。”直子望着自己的手发出感叹。
“感觉怪怪的,祭坛上摆着自己的照片。”
“您女儿真是太懂事了,跟她说话简直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
“这不是钱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要表现出诚意。藻奈美失去了生命,直子也受了重伤。”平介用很快的语速把话说完之后,把直子送进车内,自己也钻入了驾驶席。
“完工啦!”她说道。
“不过——”平介端着茶杯看着直子,“等你真变成了藻奈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为什么?”问完之后,她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又将视线投回丈夫这边,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别瞎说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没记错的话……”平介啜了他口茶,“没记错的话,她好像说过,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杉田先生真是严格啊,尽管您表现得很谦虚。”医生边关着,边将视线转到了直子这边,“以后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努力生活呀。哪怕身体上有一点点的不适都要记得让爸爸带你来医院啊。记住了吗?”
“虽然放弃杉田直子的立场与生活方式我有些不甘,但这是最佳选择。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想继续以杉田直子的身份生活下去都将非常困难。不管怎么跟人解释,别人都不会像你那样相信我的。”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等稍微安顿下来再说。”
“藻奈美已经六年级了,我必须努力学习才行啊。我可不想因为学习成绩下降给女儿丢脸。”
“我想尽量帮她把梦想实现。有了明确的目标,也便于我确定努力的方向。”
“啊,你今天出院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没什么感觉。”直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不过,那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人的身体啊。”
“看起来杉田先生因为女儿藻奈美的平安出院算是暂时舒了一口气。但是在谈到汽车公司赔偿问题时,他居然将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说反了。看来他虽然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深处其实是受到了沉重打击的。以上是记者从现场为您带来的报道。”
“是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于是,女记者再次将话筒指向平介,问起了和汽车公司交涉的问题。平介牵着直子的手,一边向停车场走,一边回答记者的问题。最后,他终于在这群人的目送下驾驶着爱车逃离了医院。
“我希望能积极乐观地看待这件事。就当是获得了一次新生,只是换了一个身体而已。”
“还有很多人夸我们的女儿是个小美人呢。”
在杉田家里,有藻奈美在的情况下吃饭时是不能看电视的。这是藻奈美更小的时候由直子立下的规矩。吃拉面时,爱看电视的平介也没有伸手摸电视开关的意思。等到直子吃完,他赶紧拾起了扔在地板上的遥控器。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藻奈美已经不在了。
“看你说的。要是我有心情,法国料理都能做出来。”
画面中,平介正拉着藻奈美的手快步走向停车场。后面是一群紧迫不舍的记者。
平介将行李全部塞进了运动背包,打算拉上拉链。最后放进去的一个苹果露在外面,拉链怎么也拉不上。苹果是来探病的亲戚留下来的。没办法,平介只好将苹果取出来,用衣袖擦了擦,直接吃了起来。他那么一咬,几滴苹果汁溅了出来,崩到了他脸上。
“啊,应该在祭坛的小抽屉里。”
“医生,这次承蒙您悉心照料。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我一定会再来道谢的!”直子穿着运动棉服,弯下腰来道谢。
“啊,可能是吧。”平介故作笑容,像是逃跑似的潜入家中。
直子眨了几下眼,做出了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很快,她又返回了,右手拿着泰迪熊,左手拿着针线盒。
“你看。”他将照片递给妻子。
“藻奈美,住院生活过得怎么样?”
回到家,下了车,刚打开大门,就听见有人喊“啊,藻奈美!”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邻居家的吉本和子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过来。
电视画面变成了对一个最近因婚外恋而曝光的男艺人的采访。平介拿着遥控器换起了频道,没有发现其他播放他们身影的节目,他索性关上了电视机。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啊,好久不见,吉本夫人。”直子立刻搭话道。“听平介说葬礼那天您帮了大忙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祭坛上摆着直子自己的照片。当然,在外人看来,现在是女儿藻奈美在母亲的灵前祷告。
“以前藻奈美就特别爱惜这只小熊,睡觉时总把它放在被窝里。我也要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这样一来,我还可以意识到自己是你的妻子。”
“请进。”平介应道。
直子迅速进了家门。平介想起了直子以前评价吉本和子的话:一旦和地搭上话,没一个小时是得不到解放的。弄不好她会杀到你家里来聊。
“说出来之后轻松多了。只是,为了做出这个决定,我花了太多的时间。”
“你看着好了。”
“啊,对了,我的戒指在哪里?”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平介目前算是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异常状态。从表面上看,直子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让其他人也接受这种状态是不太现实的。她一定会被看成精神病患者不说,弄不好连自己也要享受这种待遇。假使他们能够证明这是附体,到时候也一定会招来一群好奇的媒体和爱凑热闹的人。很明显,他们那时的生活将会一团糟。
“是因为怕那样的话,直子这个人就会从世上消失吗?”
“什么怎么办?”
“对不起,对我女儿的提问可不可以到此为止?”平介对女记者说道。
“你要快点适应才行啊。我现在看到镜子里藻奈美的脸时已经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和照顾她的几个护士也道过别后,平介提着行李,和直子一起向医院的门外走去。一出门,就看见从停车场方向涌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几个拿着话筒,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
“嗯,是的。”
直子将戒指从塑料封里取出来,试着往手指上戴。对她现在的无名指来说,戒指太大了。戴在中指上也同样很大。最后,她将戒指戴到了大拇指上,大小正合适。
“我也认为你说的那样比较好。其实我本来是想向你那么提议的,只不过实在难以启齿……”
“你想拿这个小熊做什么?”
直子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我想以藻奈美的身份活下去。”
“啊,原来我说错话了。”现今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平介咂了咂嘴。
听了平介的话,山岸轻轻点了点头。山岸是个有些偏瘦的中年男人,不知是不是带着圆边眼镜的缘故,总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不过,正是在他的主张之下,虽然藻奈美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了,但还是暂缓出院,做了一次又一改的精密检查。对于他的这种慎重和负责任,平介怀有由衷的敬意。
“我知道。刚才只是一时没注意而已。”
“哦”平介挽起了胳膊。
“不过,这么做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戒指?”
“可是我没那个心情。”
直子这种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语气让吉本和子一愣,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笑脸。
平介心想:唉,碰到爱啰嗦的大妈了。眼前这个中年妇女是镇上的消息通,她的两个儿子分别读高中和大学。当然,她人并不坏,无非是爱管闲事。
“数学和理科你行吗?”平介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