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石门岩上宿》
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
诗人一提笔便写春晚雨霁景象,前两句勾勒出极富动感的时空背景,“时竟”“夕澄霁”和“云归”“日西驰”,每一句都含两个层次,晚春黄昏雨过天晴,白云东飞夕阳西下,眼前一派澄净开阔的景象。近处密林散发出雨后的清新凉爽,远处夕阳若隐若现,“含余清”承首句“夕澄霁”,“隐半规”承次句“日西驰”,“起四句分承法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久痗”二句再用逆笔补写观赏者谪宦羁旅又逢久雨的沉闷心境。这两句在结构上是承上启下:“久痗昏垫苦”交代了前后的景象为苦闷中所见,“旅馆眺郊歧”又逗出了后四句郊歧之景。泽畔的兰草渐渐覆盖了小径,池中的绿荷已绽开了苞蕾。还没有赏够春日的美景,夏天就快要来了。这又引起了诗人“星星白发”的垂老之叹。这首诗在章法上曲折而又紧凑,它一反诗人常用的那种交代、写景、议论的模式,而是景—情—景—情交错出现,章法上既波澜起伏而又层次分明。
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
永明体主要是元嘉体的承续,谢朓等人的山水诗进一步剔除了玄言成分,以山水景物抒一己情怀,创造出更加和谐的情景交融之境。当然,永明体最大的特点还在于诗歌音调的优美圆润,以沈约、谢朓为首的诗人们自觉地运用四声来进行创作,从此诗人自觉地追求声律之美。在诗风上永明体变元嘉诗的典雅拙涩为清浅流丽。
不管是写云生波涌的动态,还是状鸟鸣叶落的声音,抑或绘丹枫绿柳的色彩,诗人都能将各种形态、声音、色彩写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色彩注意明暗和深浅的对比,声音讲究动静和大小的反衬,形状更能曲传它们的神态。陈祚明所谓“钩深索隐,穷态极妍”(《采菽堂古诗选》),论灵运诗歌的刻画之功最为精当。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谢诗最受诟病的还在于多佳句而少完篇,情景相融的诗篇尚不多见。人们往往将此归结为还没有完全摆脱玄言诗的桎梏,所以写景之后总要带一条玄言的尾巴。除此以外,谢灵运心灵的冲突也是造成其诗歌结构割裂的原因。陶渊明“守拙归园田”是主动的选择,谢灵运遨游山水是出于无奈,虽然他想借山水消解自己政治上失败的痛苦孤愤,但他在山水之中并没有找到精神的归宿,他与山水始终是对峙的,山水不可能成为他情感的载体,因而他的情感也就不可能借山水得以抒发,于是只好在景物描写之外直接议论了。如代表作《登池上楼》:
白芷竞新苕,绿蘋齐初叶。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谢灵运永嘉之后的山水诗在结构上开始打破纪游诗的格局,章法既紧凑又跌宕,《游南亭》是其代表作: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由于他的山水诗在结构上有纪游诗的特点,所以他诗中的景象常常是一种动态的流程,这些景象在时间和空间中不断地变换,而很少表现为一种静态的画面。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肃肃莎鸡羽,烈烈寒螀啼。
此诗写景分为前后两截,诗中“出谷”“入舟”二句表明时间与空间的切换,前四句写石壁所见的朝景,“林壑”六句写湖中所见的晚景。清人陈祚明对这首诗倍加称赞:“‘清晖’二语所谓一往情深,情深则句自妙,不须烹琢洒如而吐妙极自然。‘出谷’以下写景生动,‘暝色’‘夕霏’既会虚景,‘映蔚’‘因依’亦收远目。公笔端无一语实,无一语滞,若此‘虑澹’二句炼意法,理语圆好。”(《采菽堂古诗选》)
——《游赤石进帆海》
锺嵘《诗品》卷中对他的评价很高:“小谢才思富捷,恨其兰玉夙凋,故长辔未骋。《秋怀》《捣衣》之作,虽复灵运锐思,亦何以加焉。又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其诗从整体上看不如大谢那样深沉博丽,但也不像大谢那样重滞拙涩,笔致轻倩而又绮丽。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盈箧自余手,幽缄俟君开。
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
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
一起笔就撇开登池上楼的所闻所见,单刀直入地抒写自己的矛盾心态:东山高卧固然令人向往,可又吃不了躬耕田园的苦头;在政坛上出头露面虽也叫人羡慕,偏又不具备“飞鸿薄霄”的干才。从这些议论牢骚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还彷徨于人生道路的价值抉择,还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巢应筑在什么地方。诗中间部分才由“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过渡到登楼见闻的描绘:“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可是,早春的美景并没有给徘徊苦闷的诗人带来慰藉,难熬的孤独仍然困扰着他:“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诗的最后两句说远离世俗岂能让古人擅美,“遁世无闷”就在自己身上得到了验证,然而门面话毕竟掩盖不住内心的矛盾,远离政治中心尚且“难处心”,“无闷征在今”又何从谈起呢?诗的首尾忙于得失的权衡,忙于出处的算计,把春草、鸣禽、春日、春风冷落在一边,他自己并没有与笔下的山水达成物我两忘浑然一体的境界,他的思想情感既然不能实现在对象中,他就不得不在山水景物之外另发议论,所以他笔下的山水不能构成通体的和谐。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意象绮丽密聚,造语琢炼精严,诗语典雅工巧,是谢灵运山水诗的又一特色。如果将陶诗与谢诗作一比较,二者的特点就更显突出了。前者一任天然不烦绳削,结句清通而又意象疏朗,语言平淡但又隽永淳厚,后者由锤炼至极而归于自然,句式夭矫连蜷创新出奇,色泽富丽而又明艳。陶诗浑朴不可句摘,谢诗则多警言秀句: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诗是紧承玄言诗产生的,玄言诗与山水诗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无论是名教与自然的冲突还是名教与自然的统一,“自然”总是被玄学家和玄言诗人置于优先的位置,它既是被清谈的对象,也是被推崇的生活境界。“复得返自然”一直是六朝文人强烈的精神渴求,这导致他们亲近山水田园,在借山水悟道的同时也增强了他们对山水的审美意识。东晋士人长期处于江南秀丽的山水中,也无形中增强了他们对自然美的敏感,“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殷仲文、谢混等人也为山水诗的创作积累了一定的艺术经验,招隐诗、游仙诗、宴游诗、行旅诗也为后来的山水诗提供了艺术借鉴。
舍舟眺回渚,停策倚茂松。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
对于谢诗的语言前人有不同甚至相反的评价,南朝人普遍认为谢诗语言自然可爱,《南史·颜延之传》载:“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谢灵运的另一位同时代诗人汤惠休也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诗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李白曾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作为语言的最高境界,说“谢诗如芙蓉出水”可谓推崇备至,但明清人常有相反的说法:“五言自士衡至灵运,体尽俳偶,语尽雕刻,不能尽举。”(许学夷《诗源辩体》)汪师韩的批评更为尖锐:“谢灵运诗……又好重句叠字,如云:‘羁人感淑节,缘感欲回泬’(《悲哉行》),‘朽貌改鲜色,悴容变柔颜。变改苟催促,容色乌盘桓?’(《长歌行》)……凡皆噂沓,了无生气。至其押韵之字,杂凑牵强,尤有不可为训者。‘池塘、园柳’之篇,‘白云、绿筱’之作,‘乱流、孤屿’之句,‘云合、露泫’之词,披沙捡金,寥寥可数。”(《诗学纂闻》)说颜诗“如错彩镂金”诚非虚语,称“谢诗如芙蓉出水”则未免过誉。不过,谢诗中的确有些诗句能琢炼至极而归于自然,如“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更是千古名句,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对它满口称赞:“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但汪师韩的批评也并非毫无道理,灵运有些诗句失之重滞拙涩,有的诗句“颇以繁富为累”(锺嵘《诗品》卷上)。
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
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此诗是诗人元嘉二年(425)辞官后家居始宁所作,诗题中的南山在浙江嵊县西北石门山一带,为谢灵运新的卜居之地,北山指今浙江上虞东山一带,即始宁灵运祖父留下的庄园别墅。前四句先点清题面,交代游历的时间、出发的地点、游览的路线。接着再写停策倚松时“俯视”“仰聆”的所闻所见,径则深邃窈窕,洲则玲珑清幽;水因石碍而分流,蹊因林密而绝踪,诗中的景致是诗人探寻之所见。湖边的嫩竹披着新装,湖中的嫩蒲包着紫茸,海鸥嬉戏于岸边,天鸡轻舞于风中,竹、蒲、鸥、鸡各呈妍献技,春天的湖畔到处呈现出勃勃生机。最后四句写“瞻眺”的感想,美景仍然不能化解诗人那份孤寂的心绪。
此诗“前段景物凄肃,后段声情流逸,结句作意新警,语复安雅不纤”(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写情既细腻深挚,造语也清通流丽,像“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轻施芳泽而不艳俗,“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真的是“有声有色,有味有态”(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辑孙月峰评语)。
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
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到谢灵运登上诗坛后,山水便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后人理所当然地尊他为山水诗的鼻祖。
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过始宁野》
灵运以其杰出的文学才华深得族叔谢混的赏识,他对山水细腻的鉴赏能力也深受谢混的影响。另据《水经注·浙江水注》记载,灵运祖父玄在始宁的庄园宏大而又美丽:“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楼侧悉是桐梓,森耸可爱,居民号为桐亭楼。楼两面临江,尽升眺之趣。芦人渔子,泛滥满焉。湖中筑路,东出趣山,路甚平直。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宋书》本传也说他在始宁老家的别墅“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这样的环境使他养成了对山水的爱好,也培养了他对自然美的敏感。他无论是赋闲家居还是任职永嘉、临川,总要带僮仆、门生、故旧寻幽探胜,“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宋书》本传)。
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
他常与谢灵运诗歌酬唱,现仍存有惠连的《西陵遇风献康乐》五章和灵运的《酬从弟惠连》五章,赠诗和答诗都各有其至处,艺术上难分轩轾。最能代表惠连诗歌艺术成就和艺术风貌的是《秋怀》《捣衣》二首。《秋怀》表现了他的人生志向和生活态度:“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颇悦郑生偃,无取白衣宦。未知古人心,且从性所玩。”明人何良俊称此诗“天然妙丽”(《四友斋丛说》)。《捣衣》更轻灵绮丽:
衡纪无淹度,晷运倏如催。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谢灵运为人骄纵恣肆而又放荡任性,作为“幼便颖悟”“博览群书”的“乌衣子弟”,“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宋书》本传),虽然不得不屈心降志侍奉新朝,可从没有收敛自己高傲横恣的作风,更不检点自己放纵的行为,在朝“多愆礼度”,外任则“惊扰”百姓(同上),最后导致被杀的悲剧性结局。明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谢康乐集题辞》中说:“夫谢氏在晋,世居公爵,凌忽一代,无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儿比肩等夷,低头执版,形迹外就,中情实乖……盖酷祸造于虚声,怨毒生于异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倔强新朝,送龄丘壑,势诚难之。予所惜者,涕泣非徐广,隐遁非陶潜,而徘徊去就,自残形骸。”这既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
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由于他的那些山水诗多是寻幽探奇的产物,这形成了他山水诗在结构上呈现纪游诗的特点:往往先交代游程及其缘由,再铺写游览所见的景色,最后抒感慨发议论。如《登江中孤屿》: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
谢灵运族弟谢惠连(397—433),以其文才深得谢灵运的赏识,与何长瑜、荀雍等常在永嘉和谢灵运一起寻幽探胜,诗风也深受谢灵运的影响,曾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并与谢朓一起并称“三谢”。后因谢朓也称为“小谢”,而他的成就又远低于谢朓,所以通常情况下“小谢”便被谢朓“独占”了。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美人戒裳服,端饰相招携。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
南朝宋代元嘉时期,因其诗歌在诗情、诗境、诗艺、诗歌语言和诗歌题材上的新变,被后世诗论家称为“元嘉体”(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从刘勰到现代文学史家对元嘉体的特征和它在诗史上的地位多有论述,清沈德潜认为诗歌至此才“声色大开”,元嘉诗歌实“诗运一转关”(《说诗晬语》)。近人曾毅在《中国文学史》中也称元嘉诗为中国诗歌之“一大变”:“气变而韶,体变而整,句变而琢。”元嘉体上接西晋而下开永明,《南齐书·文学传论》论齐代诗歌的特点和渊源时说:“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此体之源显然出于颜延之;“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斯鲍照之遗烈也”。即便是音韵的讲求也并非始于永明,刘宋史家范晔早已称自己能“别宫商,识清浊”(《狱中与诸甥侄书》),其时有些诗人也在诗中运用双声叠韵,更有不少诗句平仄协调。如果说永明体是近体诗的先声,那么元嘉体就是永明体的先导。
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
除艺术上的新变以外,元嘉诗歌创作已从东晋的体悟玄理回归重视抒情,尤其是鲍照的寒士不平之鸣,打破了东晋以来诗中那种潇洒出尘的韵致和冲淡平和的调子,在题材上谢灵运从玄言诗开出了山水诗。
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簪玉出北房,鸣金步南阶。
药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元嘉以前,已有不少描写山水的片段进入诗中,如西晋元康前后的招隐诗,永嘉前后的游仙诗,又如魏晋以来的宴游诗和行旅诗,都不乏亮眼的描写山水的名句,郭璞佚诗中的断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就曾令阮孚觉得“神超形越”(《世说新语·文学》),甚至玄言诗人偶尔也会写出生动的写景名句,但从整体上讲山水并未作为一种审美的对象——在先秦两汉的诗歌中山水只是一种背景陪衬,在魏晋诗人那里山水又只是一种悟道的工具。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
除结构上的这些特点外,谢灵运山水诗观察对象细致入微,刻画景物形象逼真,锺嵘《诗品》称谢灵运诗“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张协诗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巧构形似之言”(同上)。所谓“巧似”就是指“貌其形而得其似,可以妙求,难以粗测”(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十体》)。在这一点上谢灵运深受时代的影响,《文心雕龙》多次论述到晋宋之际文学的时代特征:“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宋初文咏……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参见《物色》《明诗》)元嘉另两位著名诗人颜延之同样也“尚巧似”(《诗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鲍照更是“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诗品·宋参军鲍照》)。我们来看看谢灵运那些巧构形似之言的诗句: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
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
——《登上戍石鼓山》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晚出西射堂》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
“江南”二句先写江南江北的游历,以“倦”和“旷”表明自己搜奇探胜而一无所获的失望,为后面孤屿的胜景先作铺垫。接下来二句折入“怀新”“寻异”本题。中间六句是全诗的主体部分,正面写“江中孤屿”的胜景,江中“乱流”奔趋“孤屿”,“孤屿”在川中独呈秀异,这儿云日辉映,水天一色,上下一片澄明,诗境既“新”且“异”。结尾四句写感受发感慨。又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作为开启一代诗风的诗人,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丝毫不影响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山水诗中某些缺陷有待于诗歌的发展来弥补和完善。
这些诗句中的动词都用得十分别致,如“抱”“媚”“采”“拾”“敛”“收”“泛”“冒”“挹”“摘”等,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二句,置一“抱”字和“媚”字,将白云、绿筱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诗人甚至有意将双声与叠韵交错使用,宋人吴聿在《观林诗话》中说:“谢灵运有‘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上句双声叠韵,下句叠韵双声。后人如杜少陵‘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杜荀鹤‘胡卢杓酌春浓酒,舴艋舟流夜涨滩’,温庭筠‘废砌翳薜荔,枯湖无菰蒲’……皆出于叠韵,不若灵运之工也。”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檐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
夕阴结空幕,宵月皓中闺。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省太康县),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省上虞县)。因出生后寄养在钱塘江一家道馆里,十五岁才回建康家中,所以小名客儿,后人又称他为谢客。谢氏家族为东晋最显赫的衣冠望族,其代表人物谢安为东晋一代名相,谢灵运的祖父谢玄为淝水之战的主将。灵运年轻时即袭封康乐公,入宋后依例降爵为侯,世称谢康乐。谢灵运于义熙年间出任琅琊王司马德文参军、抚军将军刘毅记室参军,刘裕曾任其为宋国黄门侍郎。入宋后历任散骑常侍、太子右卫率,永初三年出为永嘉太守,翌年称病去职,回始宁别墅优游山水,元嘉三年复召还京为侍中,因不满意自己文学侍从的地位,两年后又失意东归始宁别墅。元嘉七年会稽太守孟顗奏灵运谋反,他驰赴京城上书辩解,文帝知其见诬不加治罪。翌年出临川内史,不久又被人所劾而罪徙广州,第二年在广州以谋反罪名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