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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文学史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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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陶渊明的人生道路与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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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饮酒》之五表现了陶渊明摆脱物欲、功名和生死束缚后的人生境界: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这两首诗表达了对这些悲剧英雄壮志难酬的叹惋,更抒写了对他们奇行异志的赞美,诗中的果敢之气盖过了感伤之情。从“猛志固常在”“功竟在身后”这些铿锵作响的诗句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对功名的向往。他在《拟古》之二中也说:“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陶渊明已届不惑之年仍然以功德自期,以忧勤自任,他在《荣木》一诗前的小序中说:“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他不断打起精神勉励自己:“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这完全是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回响。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诗人在此诗中抒写自己少时独闯天下的豪侠肝胆,斗强扶衰的侠义情怀,以及世无知音的孤独苦闷。诗中的经历并非诗人青少年生活的实录,身处晋末宋初的陶渊明不可能“行游”到张掖和幽州,“张掖至幽州”和“渴饮易水流”云云,只是明其“壮且厉”的刚强豪迈罢了。在《读山海经》之九、十两诗,诗人同样以高音亮节称颂不畏强暴的胆略、顽强不屈的斗志和刚毅勇敢的精神: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为了不使自己“白首无成”,陶渊明多次“宛辔”出仕,从二十九岁释褐“起为州祭酒”到四十一岁辞去彭泽县令,其间时仕时隐共拖了十二年。史家和诗人自己总是把出仕的原因归结为“家贫”。陶渊明早年生活的贫苦当然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他出仕的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辞去彭泽县令后生活同样常常陷入困境,有时还穷到“行行至斯里”(《乞食》)去沿门讨乞的程度,可他并没有因为“长饥”去“学仕”,义熙末反而拒绝朝廷“著作郎”的征召。就其家庭背景和早年“游好六经”的教育来看,他青年时期“慷慨忆绸缪”的志向是他几次出仕的主要动因。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委任自然也是陶渊明摆脱生死束缚的重要途径。《形影神》三诗前的小序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和魏晋许多士人一样,陶渊明有极强的生命意识,对个体生命的短促十分敏感,对光阴的倏忽易逝心怀恐惧:“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闲情赋》)。他解脱生死之道既不是幻想长生不老,不是纵酒忘忧,也不是立善求名。《形影神·神释》中“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破求仙长生,他在《连雨独饮》也说长生不老是自欺欺人,“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二句破纵酒忘忧,纵酒非但不能忘忧反而是在挥霍生命。“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破立善求名,他在其他诗中多次说“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他认为个人的生命无永恒可言,不管是躯体的长生还是美名的长存,任何个人不朽的冲动都是徒然,超脱生死的唯一方法就是将自己冥契于自然、同一于万物:“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他在《拟挽歌辞》其三中更是坦然地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或云名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附近)人。曾祖陶侃在东晋初年声威显赫,为一代名将,死后追赠大司马,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其父大概未曾出任显职,而且在诗人年幼时就去世了,母为东晋名士孟嘉之女。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陶渊明这样伟大的诗人竟然出现于江左寂寥的诗坛,就像雄伟的庐山突兀耸立于鄱阳湖平原一样,不能不使人惊异和赞叹。恰如诗人生前逃离当时混浊腐败的官场,他也基本断绝了和当时诗坛的联系。刘勰和沈约论述晋宋诗歌的发展嬗变,数过来数过去都数不上陶渊明。他在南朝人眼中还只是一位有“高趣”的山人,而不是一位有高才的诗人(沈约《宋书·陶渊明传》)。唐宋以后,陶渊明才逐渐确立了作为大诗人的地位,他不仅被说成是“晋宋之间一人而已”(范正敏《遁斋闲览》),而且被视为历代“诗人之冠冕”(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六),苏轼甚至认为他在诗史上的地位“李杜诸人皆莫及”(《与子由书》),一直到近代王国维仍然说:“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文学小言》)

第一节 陶渊明的人生道路与人生境界

陶渊明在文学史上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不仅是由于他创造了质而实绮、枯而实腴的诗风,不仅是由于他创造了和谐静穆的诗境,也不仅是由于他开拓了诗歌的题材,还在于他那超脱的人生韵味,那洒落的生命境界,在于他为后人确立了一种新的理想人格。

关于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的原因,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曾有过明确的交代:“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后来萧统的《陶渊明传》《南史·隐逸传》都众口一词沿袭沈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历史上一直被传为美谈,并成为人们赞颂和仿效典范,而且成了气节和操守的代名词。尽管怀疑它的历史真实性有些大煞风景,但它不仅于情于理不合,更与陶渊明自己的陈述不同,所以历史上不断有人对此提出质疑:“(陶元亮)岂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带谒见之事,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邮,方较论禄之微薄,礼之卑屈邪?”(林云铭评注《古文析义初编》卷四)《归去来兮辞序》中他对自己辞官的原因有详细的说明,我们来听听诗人自己是怎么说的:

陶渊明的气质个性又不宜于出仕,他称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之一),“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诗也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所以他每次踏上仕途就像鸟儿被关进笼子一般如拘如囚,“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同上),“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难怪清人张荫嘉认为陶出仕像是“违心之举”,因而始出便“有悔出之意”(《古诗赏析》)。出仕又厌仕,始出便思归,成了陶渊明每次出仕的特点。苏轼将此说成是陶为人之“真”的一种表现:“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书李简夫诗集后》)这一行为表明他为人之真固然不错,但并没有说清诗人一边出仕又一边厌仕的原因。他从“向立年”到不惑年这一人生阶段,忽而出仕忽而归隐,说明他仕有仕的苦恼,隐有隐的不安,寄情田园他难免“白首无成”的惶恐,走上仕途又与他“闲静少言”的气质相违。最后诗人才深深意识到汲汲于功名是自己误入“迷途”,走上仕途使自己“心为形役”,《归去来兮辞》大彻大悟地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人们总是赞美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刚烈气节,总是激赏他那洒落悠然的人生境界,然而常常忽视了他必须面对的许多有关社会与个人的难题:诸如穷与达的烦恼,贫与富的交战,生与死的焦虑等。如果只看到陶渊明的高逸洒脱,而不了解他“忧勤自任”(沈德潜《说诗晬语》),我们就不能深刻地理解陶渊明的人生境界,我们就不明白陶渊明是如何从忧勤走向洒落,也不可能了解他人生境界的主要特征及其文化底蕴。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由于精神上已超然于现实的纷纭扰攘之上,心体原本不累于欲、不滞于物,何劳避地于深山?何必幽栖于岩穴?结庐人境无妨其静,车马沸天不觉其喧,环境虽然随地而有喧寂之别,诗人的心境绝不因之而有静躁之分。苏轼在《题渊明饮酒诗后》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为什么改“见”为“望”便使“一篇神气都索然”呢?诗人心如明镜朗鉴万物而不存有万物,见南山之前胸中并不曾有一南山。“望”属有意——好像诗人自性亏欠而求助于外,特地在寻求美景的刺激,“见”则无心——诗人的自得之趣存乎一心,丝毫不关乎见不见南山,其胸次的“悠然”不在于“见南山”之后而早已现于“见南山”之前,是“悠然见南山”而不是“见南山”才“悠然”。由于诗人既不累于物欲,又不累于功名,他超越了世俗,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死与生,既随意而采东篱的秋菊,亦无心而见远处的南山。他的人生表现出一种无所利念的洒脱,无所欠缺的圆满,洒落悠然就是他生命境界的特征。

委任自然,任真自适,是陶渊明的人生态度,也是他的存在方式。在对待穷与达这一问题上他不愿意扭曲自己的天性,在对待贫与富的问题上也同样如此。他和一般人一样常有“贫富常交战”(《咏贫士》之五)的苦恼。仕途上的“穷”必然带来生活上的“贫”,“拂衣归田里”后等着他的是“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咏贫士》之三)的煎熬。陶渊明虽然“望非世族”(《晋书·陶侃传》),但他作为本朝元勋之后仍有比较深的社会关系,能几次出入桓玄、刘裕这些左右政局的要人幕府就是证明。历史为他这种地位不上不下的士人提供了可上可下的选择余地,他可以弃官守拙而贫,也可以出仕苟得而富。正是这种可富可贫的主动性,才造成他精神上是富还是贫的矛盾冲突。诗人之所以最后弃官彭泽,处膏辞润而选择“委穷达”,是因为他不愿意扭曲自己的本性去投机拍马。他在《感士不遇赋》中说:“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不以轩冕为荣,不以缊袍为耻,儒家“君子固穷”之节是他坐拥“孤襟”的精神支柱,“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之十六),他“宁固穷以济意”就是因为不愿意“委曲而累己”。不愿“矫厉”自己的“自然”质性而弃官,不愿“委曲累己”而饱受饥寒,其心理动因同样都是他那真率自然的生活态度。

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

诗人在自己的家乡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二十九岁起为江州祭酒,因不堪吏职少日便归,后因家贫先后出任镇军将军参军、建威将军参军等职。义熙元年(405)为彭泽县令,在官八十余日便自免去职。归隐田园后朝廷曾征召他任著作郎,但他拒绝了朝廷的征聘,以“种豆南山”负耒躲耕终老。死后朋友私谥“靖节征士”,故世号“靖节先生”。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的经历,早年儒家思想的熏陶,使青少年的陶渊明及早获得了入世情怀(《饮酒》之十六),他曾有过“大济于苍生”的壮志(《感士不遇赋》),有过“猛志逸四海”的豪情(《杂诗》之五),也有过“慷慨忆绸缪”的雄心(《杂诗》之十)。《命子》据考证作于三十岁左右,而立之年的诗人在追述先辈的勋业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景仰与钦羡,为陶氏在历史上“历世重光”而骄傲,并为自己年届而立却一无建树而羞愧,发出了“嗟余寡陋,瞻望弗及”的叹息。称述祖业既以勉儿亦以自勉,希望自己能继踵前贤,但愿儿子能光宗耀祖,使先辈有勋绩称于前,儿孙有伟业著于后。他为了自己的事业有成而东西游走,《拟古九首》之八说: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由于求官是“幼稚盈室”而“瓶无储粟”的生活所迫,不仅不是实现自己抱负的内在要求,反而有违自己“质性自然”的天性,因而他奔走仕途完全是为“口腹自役”,心灵的折磨比饥冻之苦更切,沉浮宦海以曲“从人事”,既扭曲了自己内在的本性,也远离了自己喜好的“园林”。是委运自然还是曲从人事,是保持自己的自然“质性”还是“矫厉”自己的本性,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陶渊明最终选择了前者,这是他“解印绶弃官去”的深层原因,这一选择也是他生命的决断。

陶渊明这种生命境界所展露的到底是儒家的胸次还是道家的襟怀,学术界一直存在不同的意见,有的认为属于儒家的“洒落”,并举出他《时运》一诗中“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为证,说他深心体贴的是孔子“吾与点也”的气象;有的认为属于道家的“逍遥”,并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完全是道家的景观,《归园田居》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自然”“忘言”都是老庄的概念范畴。

其实,陶渊明的生命境界就其文化底蕴而言,可以说是儒道兼综,体现了晋宋之际名教与自然合一的时代特征。陶渊明的洒落悠然与庄子的逍遥自适在境界上相通而又不同:相通在于二者本质上都是对社会和自我的超越,不同在于庄反社会而又超社会,陶则在世而又超世。由于反社会、反伦理,庄子逍遥游的承担者只是那些吸风饮露的“神人”或“至人”,逍遥游也只能到“无何有之乡”或“四海之外”去寻觅(庄子《逍遥游》);由于不离人伦日用之常,陶渊明的洒落在当下即是的“人境”或“东篱”就可实现。“结庐在人境”——好像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回响(《论语·微子》);“而无车马喧”——似乎又是庄子“彷徨乎尘垢之外”的同调(庄子《逍遥游》)。他在对人际的超越中又充满了对人际的关怀。清方宗诚在《陶诗真诠》中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另外,由于受到庄子《逍遥游》精神的深刻影响,陶渊明的洒落比起清沂舞雩之乐的曾点更加脱略形迹,更加超脱旷远。当然,就其既超脱又平实的人生韵味来看,陶渊明更近于儒门的曾点。尽管他在《止酒》一诗中声称自己“逍遥自闲止”,但在精神气质上他倒更能与曾点“寤寐交挥”。因此,我们将他的人生态度和生命境界标以“洒落”,而不目为“逍遥”。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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