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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文学史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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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人世沧桑与士人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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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东汉帝国大厦的崩塌,国家原来的意识形态也失去了规范人们行为、统一人们思想的能力,烦琐的经学逐渐为士人所厌弃,儒家的价值观念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怀疑,集中体现儒学观念的名教日益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出现了许多非孔弃礼、离经叛道之士。于是,士人由从前主要是伦理的存在变为精神的个体,由东汉末年寻求群体的认同变为后来追求个性的卓异,由希望成为群体的现世楷模变为渴望个体的精神超越。这就是人们所常言的魏晋南北朝“人的觉醒”——不用说,这是指其时士人个体的觉醒。

六朝士人富于智也深于情。“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简傲》)竹林七贤中人王戎自负地认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伤逝》)连一代枭雄桓温也生就一副温柔心肠:“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人们摆脱了礼法的束缚和矫饰,便自然地坦露出人性中纯真深挚的情怀,“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性不羁的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任诞》)南朝著名作家江淹写有优美动人的《恨赋》和《别赋》,将人生之恨与离别之情写得让人“泣下沾巾”“黯然销魂”。

这一历史时期,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玄学风靡士林,由于国家对人们思想控制的减弱,这给思想界留下某些自由思考的空间,士人表现出空前的理论热情,在理论上辨名析理、寻幽探微。士人清谈的主要话题是有与无、言与意、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但玄学的重心并非要探讨宇宙的本体,而是追寻一种新的理想人格。这种理想人格即人们所说的“魏晋风流”或“魏晋风度”,它具体展现为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魏晋南北朝虽然历代统治者都多次下诏敦崇儒学,但在思想界“不尊儒术”却成了时尚(《晋书·裴頠传》)。东汉末年儒学独尊的局面就已被打破,士人纷纷“叛散五经,灭弃风雅”(仲长统《见志诗二首》其二),没有了统一的价值观念,没有了统一的是非标准,思想便既混乱又活跃,“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曹丕《典论》佚文)。到正始年间嵇康更无所顾忌地声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甚至认为儒家的道德有违人的本性:“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对儒家名教的厌倦进一步激发了对道家老庄的兴趣,嵇康就坦承“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标示了时代思想与学术趣味的巨大变化。

过去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对这近四百年的文学创作不无偏激的指责多于平心静气的研究,如唐代大诗人李白就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之一),一笔抹杀了建安后的全部诗歌创作;宋代文豪苏轼就走得更远了,在称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潮州韩文公庙碑》)时,间接地否定了整个东汉后的文章。其实,这一历史时期的文学不仅是汉代与唐代文学之间承前启后的桥梁,它本身也具有不容低估的艺术成就和极具特色的艺术魅力:既产生了像陶渊明这样的大诗人,又涌现出许多文学集团;既创作了华美精工的骈体文,又将五、七言古诗推向繁荣兴盛,并且为后来五、七言近体诗的产生积累了大量的艺术经验;既拓展了文学表现的题材,又丰富了诗文的艺术表现力。

第一节 人世沧桑与士人觉醒

士人们把礼法名教扔诸脑后,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绝不为功名利禄而扭曲自我,任性而行是他们所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所企慕的人生境界。“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感叹说:“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任彭泽县令才八十余日便“眷然有归欤之情”,更在《归园田居》中如释重负地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一历史时期也是典型的“衰世”。魏晋南北朝各政权多是短命王朝,除北魏和东晋享国超过百年以外,其他王朝都像流星一样倏兴倏灭,南朝的四个王朝中享国最长的宋代也不过延续了五十九年,而短命的齐代则只存在了二十多年光景。由于大多数政权的寿命不长,更由于一直处于内乱外患的夹击之中,魏晋南北朝各王朝相对来说都是弱势政权。这种“弱”既指国势的衰弱,也指对外政策的软弱,当然也指对内控制的薄弱。

既然已不拘泥于名教的礼节,既然不在乎儒家的节操,人们就不再膜拜外在于人的气节、忠义和德行了,只有内在于人的气质、个性、才情、风度才为大家所仰慕。与赫赫武功和烈烈节操相比,他们更看重超群的智慧和惊人的才华,不仅桓温与殷浩这样的当朝显贵“常有竞心”(《品藻》),一般士人也常明里暗里进行“才智较量”,不只每次清谈几乎就是一次“比智擂台赛”,有时清谈双方发誓要“共决优劣”,即使平时闲谈也离不开品评才智高下:“刘令言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王夷甫太解明,乐彦辅我所敬,张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于用短,杜方叔拙于用长。’”(同上)他们对别人的才华满口赞叹, 对自己的才华同样也信心满满:“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文学》)

这一历史时期是典型的“乱世”。东汉末年的动乱使东汉帝国分崩离析,各据一方的豪族军事集团之间混战连年,建安年间曹操逐渐统一北方,孙氏占有江东,刘备独霸西南,三国鼎立的局面得以形成。不久西晋短暂的统一结束了三国分治,但很快又是皇族争权的“八王之乱”,接下来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造成南北方长期的分裂。四百年来国与国之间的征战,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攻伐,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杀伐、阴谋、血污一直伴随着历史的脚步。战乱使得原本经济发达、文化昌明的中原地区荒凉凋敝,连长安一带也“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晋书·食货志》),甚至连首善之区洛阳也“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曹植《送应氏二首》其一)。不仅平民百姓大批死于战乱饥荒,贵族文人也有许多死于杀戮瘟疫。

一旦挣脱了名教的桎梏,僵硬的礼仪和迂腐的教条不仅不能束缚人们的思想行为,甚至那些伪善的礼法之士还成了人们的笑柄,“口不论人过”的阮籍在《咏怀》中也说那些名教中人,“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这种虚伪做作的丑态令人作呕。曹操在几次“求贤令”中,公开要求僚属发现和荐举那些“不仁不孝”“盗嫂受金”的才士。曹丕也不喜欢那种峨冠博带规行矩步的行为,史称“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魏晋名士们毫不隐晦地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任诞》),他们许多人在行为上放纵不羁,或“脱衣裸形在屋中”,如刘伶;或丁母丧却“饮酒食肉”,如阮籍;更有甚者居丧期间与奴婢私通,如阮咸(《任诞》)。行为“不自检括”不限于以上几人,周顗于大庭广众之下“露其丑秽”而“颜无怍色”,他对此还不无得意地辩解说:“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同上)蔑弃礼法和放纵无检非但不受责难,反而为士人所乐道和仿效,“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德行》刘孝标注),行为“通达”而不拘礼教,成为一时盛行的士风。

在爱智、重才、深情之外,六朝士人们同样也非常爱美,荀粲就十分偏激地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惑溺》)。我们在六朝的典籍中随处可以见到人们对飘逸风度的欣赏,对漂亮外表的赞美:“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容止》)士人们向内发现了自我,必然导致他们能向外发现自然,品藻人物与流连山水相辅相成,有时二者直接融为一体,仙境似的景物与神仙般的人物相映生辉:“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㠑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言语》)此前几乎没有人对自然美有如此细腻深刻的体验。

因此,六朝文学表现了一种新的人生观:汉代文学中所赞美的与儒学相关联的道德、气节、操守退居到了相对次要的地位,对个体存在的喟叹、珍惜与依恋日益成为表现的中心;对外在事物的铺陈逐渐冷淡,而对个体生命体验的表现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文学史所说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是指上起东汉末建安下讫隋朝统一这一历史阶段的文学。

士人个体的觉醒深刻地改变了他们的理智生活和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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