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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文学史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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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南北朝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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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鲍照最为人称道的是《芜城赋》和《登大雷岸与妹书》。“芜城”指荒芜后的广陵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三年竟陵王刘诞反叛,孝武帝平定叛乱后屠杀城中无辜百姓三千余人,兵燹后的广陵城残破不堪。此赋没有正面指斥昏君滥杀无辜,也没有交代广陵城被毁的始末,入手就将广陵昔日的繁华与眼前的破败进行对比,当年借此“图修世以休命”的统治者,无一不落得“委骨穷尘”的下场,这样此赋就不限于揭露某次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给社会造成的破坏,而具有更广阔的现实内容和历史深度。无论是写兴盛还是写凋残,形象都鲜明竦动,感情既波澜起伏,语言也遒劲有力,如赋的最后一段:“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收笔感慨淋漓,上下古今,俯仰苍茫。《登大雷岸与妹书》当作于元嘉十六年,时作者为江州临川王刘义庆的佐吏,在这篇给令晖妹的家书中,叙述了离家后旅途的劳顿、沿途所见的景物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种种复杂情感。文中的自然景色常因作者情感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神韵:当他激荡着“长图大念”时,山似乎也在“负气争高”“参差代雄”,当乡愁占据了他的心田时,江河好像也“思尽波涛,悲满潭壑”,因情敷景,景中含情。尤其是描写庐山一节“烟云变灭,尽态极妍,即使李思训数月之功,亦恐画所难到”(许梿《六朝文絜笺注》):“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连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镇控湘、汉者也。”文字精工丰缛而又奇峭幽洁,今人钱锺书称之为“鲍文第一,即标为宋文第一,亦无不可也”(《管锥编》卷四)。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眼见旧都“坟茔幽沦,百年荒翳”,看到晋军后“故老掩涕,三军凄感”,此文“以深婉之思,写悲凉之态”(许梿《六朝文絜笺注》),难怪它在时人和后人中一直享有盛誉了。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裁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

虽然“北朝文人舍文尚质”(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但北朝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为南朝所同化。北魏前期没有产生什么出色的散文作品,甚至那时的公文也显得质木干枯。北朝中后期各朝代文人写作散文都用骈体,文风也接近齐梁。北朝虽偶有统治者不满绮丽的文风,如宇文泰命苏绰仿《尚书》作《大诰》,希望以此矫趋尚而树楷模,但没有多少人对这种艰涩聱牙的文章感兴趣。庾信、王褒等南朝著名作家一到长安,北朝文人就争相仿效。当然北方重实用的传统在散文创作中并没有完全中断,较之齐梁,说是“北学南而未至”也好(钱锺书《管锥编》卷四),说是“北方文体固与南方文体不同”也罢(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北朝的骈文终归显得质朴清劲些。北朝作家中,只有庾信由于独特的经历,成为集南北之大成的骈文作家。

沈约与任昉在生前就有“沈诗任笔”之称,二人都是梁朝文坛的重镇,朝廷的不少典章策诰都出自他们的手笔。沈约大量的赋、论写得渊博儒雅。《郊居赋》虽是一篇皇皇大赋,但情感内容虚伪矫饰,犹似其《忏悔文》忏小而讳大,倒是《丽人赋》写丽人顾盼生姿风情万种,《与徐勉书》自述衰老之状形象而又亲切,《宋书》中的有些传论情韵俱佳。至于他那些佛教的论文,多是投合梁武帝的胃口,迎合政治的需要,有人批评他说“逢时之意多,则觉性之辞少”(张溥《沈隐侯集题辞》)。任昉现存的文章大多数是为人代笔的表章文诰,虽然能见出他的学识、机智与才华,但难以见到他真实的性情与人格。《王文宪集序》《吊刘文范》等文才不像上述文章那样只揣摩别人的意图,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与情感,以大手笔来抒写真情,自然会情辞相映成趣。任昉的文章能显贵于当时,正像张溥所说的那样,在于他的文风既不违于流俗又不同于流俗,完全违时矫俗就难以饮誉生前,完全媚世顺俗又不能卓然自立。齐梁文风一味柔靡艳丽,任昉的不少文章正好丽而能逸,腴而能健。

钱锺书在《管锥编》卷四中说:“梁文之有江淹、刘峻,犹宋文之有鲍照,皆俯视一代。顾当时物论所推,乃在沈约、任昉;观《颜氏家训·文章》篇记邢邵服沈而魏收慕任,‘邺下纷纭,各为朋党’,则盛名远布,敌国景崇。及夫世迁论定,沈、任遗文中求如《恨》《别》两赋、《绝交》广论之传诵勿衰者,一篇不可得。”江淹创作中最成功的是辞赋,这类作品常表现人生失意与羁旅乡思的主题,如《哀千里赋》说“徒望悲其何极,铭此恨于黄埃”,《青苔赋》说“视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另外从其赋的标题就可看出赋的内容,如《待罪江南思北归赋》《去故乡赋》《伤友人赋》《泣赋》等。代表作当然是《恨赋》和《别赋》。《恨赋》叙写各种人生之恨,向人们展示了一幅凄惨悲切的人生图景。不仅壮年被杀的高人雅士嵇康、离汉适胡的绝代美人明妃,对人生含辛茹叹、泣下沾襟,也不仅名辱身冤的李陵、罢归田里的冯衍,终身赍志没地、吊影惭魂,就连削平天下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也照样伏恨而死。“恨”是人这种存在物的存在本身,是人生存在过程的展开与归宿。作为一个早年长期俯首侍人的御用文人,江淹不可能领略到什么壮丽的人生,但他能感受到每一阶层的成员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剧,并用优美的文字把这种悲剧体验表现得深切逼真,这比那种对人生毫无体验的浅薄乐观要更有价值,也更能打动人心。他利用赋传统的铺陈手法,将不同阶层和不同类型的“恨”集中在一起,并通过浓墨重彩加以渲染,突出地表现了人生之“恨”的普遍性,视野开阔而又笔墨集中,如赋的开头和结尾两段:“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陇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别赋》通过豪富之别、剑客之别、从军之别、夫妇之别、情人之别,刻画了各种人物不同的离情别绪,以及各自离别时不同的心态,如剑客之别以肝胆相酬,富于悲壮慷慨的情调,情人之别又别具一种如泣如诉的幽怨气氛。总之,作者笔下的任何离别都令人“黯然销魂”。它把在朝代频繁更迭、兵火连年和人民流离失所的岁月里,朋友或亲人之间害怕生离死别、珍重个体生命的情感表现得委婉细腻,感伤的情与凄迷的景融为一体,摹情写意,言简而赅,味深而永:

近振旅河湄,扬旌西迈,将届旧京,威怀司、雍。河流遄疾,道阻且长。加以伊洛榛芜,津途久废,伐木通径,淹引时月。始以今月十二日,次故洛水浮桥。山川无改,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钟簴空列。观宇之余,鞠为禾黍。廛里萧条,鸡犬罕音。感旧永怀,痛心在目。

鲍照散文辞赋的成就不只宋代无人可及,清人甚至认为“明远骈体高视六代”(许梿《六朝文絜笺注》)。他的赋多为状物抒情小赋,《舞鹤赋》《野鹅赋》《伤逝赋》《观漏赋》,嗟生伤时则情无不达,摹物写景则景无不显,如以“烟交雾凝,若无毛质”描写鹤优美的舞姿(《舞鹤赋》),直探舞艺的最高境界——将体质融化在艺术造型中,此句不仅是描绘新切而已;“草忌霜而逼秋,人恶老而逼衰。诚衰耄之可忌,或甘愿而志违”(《伤逝赋》),以浅切的语言写出了人生的无奈。《河清颂》虽为歌功颂德的应酬之作,但以其语言的雍容典重和雅洁瑰丽为人所称。《瓜步山楬文》由自然现象联想到社会现象,发出“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的慨叹,使全文立意高远。

梁代骈文的另一成就是山水小品。吴均最擅长描山绘水。史称其“文体清拔有古气”,并在当时就形成一种所谓“吴均体”。他现存文集中传世的文章多为短小的书简,如《与顾章书》《与施从事书》《与朱元思书》都是写景名作。三文在写法上互不重复。《与顾章书》主旨在于突出环境的清幽,却偏从喧闹处着笔,“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这样不仅获得了“鸟鸣山更幽”的艺术效果,还使境界幽深而不枯寂。《与施从事书》则着重渲染山势的雄峻连绵,山下青川蜿蜒回旋,山中景物随时序不同而不断变换,不管是“秋露为霜”的澄静,还是“春萝被径”的绚丽,山中总是那样美丽而富于生机。以清秀之笔写阔大之境,咫尺之幅中卷万里之势。《与朱元思书》是写从富阳至桐庐乘舟飘荡时的所闻所见,山水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不断推移,读者也像坐在舟中一样,美景使人应接不暇,给人一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的流动感,笔致轻倩而生气贯注:

论者常以为庾信的骈文和赋集南北之长,清纪昀许他“屹然为四六宗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他前期的文赋并没有超越他同时代的作家,只是行文结句比他人更灵巧而已。如他早期的代表作《对烛赋》《春赋》《荡子赋》等,内容上以描写贵妇生活为主,笔致固然细腻入微,但体格仍和齐梁的文赋一样浓艳卑弱。《春赋》是早期最好的一篇小赋,生动地描绘了江南的春景和贵族的春游、歌舞、骑射等活动,是一帧形象的贵族春游画。江南的春天“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公子佳人在春天竞相嬉戏,有的拂尘看马埒,分朋入射堂;有的调管鸣弦,回鸾舞凤,人与大自然都洋溢着浓郁的春意。虽然为歌舞升平之作,但语言华艳而不失其清新,秀句怡人,妩媚可爱。出使西魏后他的文赋成就才有了质的飞跃。《伤心赋》《枯树赋》《竹杖赋》《小园赋》都是传诵不衰的佳构,或借物咏怀,或直抒胸臆,遣词既非常工巧,情调又十分悲凉。如《枯树赋》写千年古树有些被虫穿鸟剥,有些被霜雪压得低垂欲倒,他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也有如枯树,老来还飘零异乡,就像树被拔离本根枯萎殆尽。羁旅无归的生涯使他悲伤摇落,因而借枯树来抒发一切希望都已幻灭的感叹。其文字老辣苍劲,在南北朝赋中可谓绝类离伦。《小园赋》是他后期一篇重要的作品,“此赋前半俱从小园落想,后半以乡关之思为哀怨之词”(许梿《六朝文絜笺注》)。作者先极意写“小园”之“小”,“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意在表白自己“不求朝夕之利,且适闲居之乐”,“非有意于轮轩,本无情于钟鼓”,贪恋家居之乐就不屑于北朝厚禄高官,眷恋故国之思蔼然言外。后半部写对梁朝覆亡的沉哀剧痛,对屈身仕敌的负罪感:“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用笔深婉含蓄,遣词极意修饰而又不伤柔弱,为历代文人所喜爱和模仿。《哀江南赋》既哀故国又伤身世,先写梁立国之初的繁荣昌盛,接着总结梁亡国的原因,最难得的是对百姓所遭受苦难的描写:“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随后写自己身世的悲苦:“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最后归结到对故国的思念:“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该赋是作者的自传,更是反映梁代兴亡的史诗,纵意挥洒,波澜壮阔,实属南北朝辞赋中少有的境界。《哀江南赋序》是庾信写得最好的骈文之一,是六朝骈文的典范之作:

《梁书·武帝纪》赞梁武帝说:“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这虽然把话说过了头,但萧衍不失为一位有学问、有才华、能克己也能容人的开国皇帝,连不喜欢他的张溥也说他“负龙虎之相,兼文武之才”(《梁武帝集题辞》)。他的敕、令、书都自成风格,而最能代表他思想与文风的大概要算他的《净业赋序》了。《净业赋》本身都是讲佛家的老套,冠在赋前的长序则语非虚设,大可买椟而还珠。序的上半部分言自己取天下并没有违背儒家的纲常,“汤、武是圣人,朕是凡人,此不得以比汤、武。但汤、武君臣义未绝,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义已绝,然后扫定独夫,为天下除患”。不仅没有违背儒家纲常,自己取天下还拯救了天下!下半部分说自己治天下未破释家戒律,“因尔蔬食,不啖鱼肉……复断房室,不与嫔侍同屋而处”云云。张溥在《梁武帝集题辞》中说:“梁武帝《净业赋序》,即曹孟德之《述志令》也。孟德奸雄善文,自许西伯;梁帝亦谬比汤、武,大言不怍。”二者的确在用意行文上有近似之处,张溥也不得不承认将梁武帝文章“置帝王集中,则魏晋风烈,间有存者”。在文风绮靡艳丽的当时,难得此文如此朴素自然、平易流畅。

宋代产生了一批优秀的文赋作家,《文心雕龙·才略》篇说:“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何承天、傅亮、颜延之、谢灵运、鲍照、谢庄、谢惠连皆为一时之选,其中以鲍照的文章成就最高。

三文在语言上都简洁省净,殆无长语,辞虽骈丽,绝不冗繁,读之使人心醉。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世有周子,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偶吹草堂,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风情张日,霜气横秋。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谈空空于释部,核玄玄于道流。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梁代是南朝文赋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名家辈出,名作如林。梁武帝萧衍父子都善属文,沈约、任昉都是一时物论所推的文章高手,江淹、刘峻文赋的创作实绩更足以俯视群雄,而吴均、陶弘景等的山水小品百代传诵,就是文论家和诗论家的论文论诗之作也成了后世的典范骈文。

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窥;千门万户,张衡之所曾赋。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柙,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亦有颍川、新市,河间、观津,本号娇娥,曾名巧笑。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魏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阅诗敦礼,岂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关曹植。传鼓瑟于杨家,得吹箫于秦女。

尽管南朝骈文比魏晋更注重辞藻修饰,但却缺乏魏晋文章那种高雅飘逸的气派,它们的华丽显得“讹而新”(《文心雕龙·通变》),有时甚至显得非常艳俗刺眼,文中辞藻的华艳浓丽与思想情感的苍白往往适成反比。当然,南朝文章也自有它艺术上的优点,它虽不那么超尘绝俗,但它对日常生活美感的把握却比前人更细腻,抹去了魏晋文中的贵族气,它的文风更亲切可人,给人的愉悦更易于领略和感受。这时的散文家通常都追求语言的富艳,“雹碎春红,霜雕夏绿”(刘令娴《祭夫徐悱文》),就是哀悼亡夫也忘不了涂脂抹粉,把祭文中的颜色涂抹得这般浓丽,可是,其中也有许多笔致轻倩灵动、风格流利自然之作,如“零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萧纲《与萧临川书》),造语实在是秀美清丽之至。骈文在这个时期最为成熟也最为繁荣,作家隶事用典的技巧相比从前更加圆熟,常能够做到活而能化;对偶比前代作家更加精密,不少优秀骈文既属对工巧又流动自然,唐以后盛行的四六文在南朝已导其风,徐陵等作家的大量骈文喜欢以四六相间成文;音调比前代作品更加和谐,作家对平仄的运用更加自觉,增加了文章“八音协畅”(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音乐美。当然把文章语言程式化、固定化,有时严重妨碍了作家思想情感的表达,也是造成南朝骈文矫揉造作的病根。

南朝散文虽然是魏晋散文的继承和发展,但二者之间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貌都大异其趣。刘宋以来魏晋阀阅世家的地位日渐下降,最高统治权落入出身寒门的新贵手中,各朝真正的统治基础是伴随着世族衰落而起的新贵。这一时期的散文主要是新贵思想情感和审美趣味的反映。清谈余风在南朝虽未消歇,但魏晋玄学中普遍关切的主题已不是社会注目的中心,因而南朝散文中表现的已不是个体的精神超越,也不是将自己提升到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它表现的是对现实的充分占有和享受。从最高统治者到一般士人,都羡慕“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匣”(徐陵《玉台新咏序》)的奢侈,更迷恋“妖童媛女”(萧绎《采莲赋》)的色相,连“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吴均《与宋元思书》)的山水迷恋,也是仅满足于现实的感官享受和精神乐趣,缺乏“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所表现的对解脱世事的深沉追求。哪怕是愤世嫉俗之作,也很少表现出对现实的超越精神,而更多的是没有分得一杯羹的牢骚怨恨。

何承天(370—447)五岁丧父,幼承母训,博通古今,尤精历数,为时论所重,与傅亮同为朝廷大手笔。最能代表文风的是长篇议论文《安边论》。当时北魏南侵,文帝咨群臣防边之策,此文就是他向皇帝呈上的奏议。文中清晰地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力量,以及历史上武力征伐与和亲靖边两种策略的利弊得失,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个人的安边之策。从中可以看出他远不是只懂骈偶、隶事礼仪天文的儒生,而且还颇具政治家的头脑和战略家的眼光,该文用自然朴质的语言写实实在在的内容,绝去对偶浮夸与用典藻饰。《达性论》和《报应问》二文都批驳因果报应,但不是通过抽象的哲学玄思,而是从现实中找出有理有据的事实加以反驳。自然、实在、质朴,他的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如此。

它基本概括了赋的主要内容,在形式上四六句中间以散句,奇偶相生,错综和谐。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梁代以骈体写论文的另一名家是刘勰。他不仅是杰出的文艺理论家,精通佛学和儒学的学者,而且也是罕见的骈文妙手。《文心雕龙》的主要任务不用说是从理论上剖析文理,但将它作为文学创作来看也是十分出色的佳作。全书五十篇都以精工优美的骈体成文,如此缜密繁富的论点,文章仍然能举重若轻、意无不达,摛文吐藻无不婉转自如,像《情采》《物色》《风骨》《时序》《明诗》等篇都是典丽精彩的骈文上品。如《风骨》论风骨的内涵与特征:“《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这里对风骨内涵的定义要言不烦,简洁准确,使用不少比喻来说明抽象的命题,又使他的论述形象生动。《物色》更以辞藻文采见称,篇后的“赞”语被纪昀许为“诸赞之中”“第一”(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它简直像一首美妙的四言诗。

谢惠连的《雪赋》和谢庄的《月赋》都是南朝赋中名篇。前者写下雪之状及雪后之景可谓穷形尽相:“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圭,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雪赋》明显受惠于宋玉的《风赋》,谢庄的《月赋》又模仿《雪赋》,但谢庄能后出转精,写法上对月遗貌取神,较《雪赋》的正面描写更空灵隽永,许梿在《六朝文絜笺注》中评说:“数语无一字说月,却无一字非月。”命意上不限于写景而别有寄托,以假设主客对语发端,描绘了一幅清幽素洁的月夜图,再通过羁旅孤客对秋夜明月的感受,抒写自己怨遥伤远的情怀,把读者带进凄清索寞的意境:

妃红俪白,纤丽旖旎,铺锦裂绣,雕缋满眼,在句式上“缉裁巧密”(《南史·徐陵传》),很能代表梁陈的时代风格。

尽管《文心雕龙·时序》说“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高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中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但齐代只产生了优秀的诗人,却没有涌现出非凡的文赋作家,唯张融的《海赋》和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可以名世。晋人木华的《海赋》十分著名,张融对自己的文学才华十分自负,特取同样的题材和题目,其用意在超越前贤,他在赋前的自序中说“木生之作,君自君矣”,言下之意是绝不跟在木华后面亦步亦趋,他有他的高明,我有我的妙法。张赋和木赋一样传出了大海波澜壮阔的气势,但构思和造句又于木赋之外别出新意,如写海风海云说:“浮微云之如梦,落轻雨之依依”“风何本而自生,云无从而空灭”。拟云如梦张前少有。又如形容海啸时说:“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而星河如覆。”不仅比喻新颖生动,出语也奇崛不凡,处处显示出作者戛戛独造的本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被收入《文选》四十三卷,六臣注《文选》中吕向说,周颙一度隐居北山(今南京紫金山),后应诏出为海盐令,赴县就职时打算路过此山,孔乃借山灵之意来声讨他。但吕说与史实不符,文中所写也与史实不尽相合,张溥因此认为是朋友之间的“调笑之言”(《孔詹事集题辞》)。文章借山灵的口吻嘲讽了那些“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的名利之徒,当他们在山中沽名钓誉时是如此潇洒出尘,一旦得到朝廷一纸诏书,马上便“形驰魄散,志变神动”。文章之所以为历代读者所喜爱,在于风物刻画之工,兼以人事讥嘲之切,山水清音与滑稽调侃相得益彰:

刘峻为人喜欢“率性而动”表里如一,不像沈约等文坛显贵那般老于世故,所以他仕途多蹇,声名寂寞。由于他的坎坷遭遇和率直天性,其文章在内容上愤世嫉俗,在文风上则真率冷峻。《辩命论》和《广绝交论》是他的代表作,狙击世道人心犀利有力,是千百年来传诵不衰的名篇。《自序》《山栖志》《追答刘沼书》都写得十分真诚,不同于一般文人说话半藏半吐、瞻前顾后。另外还值得提起的是,他注《世说新语》引文详博,成为历史上的名注,可见他见闻之博和读书之多。现在专论他的《辩命论》和《广绝交论》。《辩命论》收入《文选》卷五十四,李善注说,作者对自己的才华很自负,以为可以坐致青云,想不到仕进无阶、山栖竟老,他对自己和与自己相似者的遭遇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只好把人生的升降沉浮归结为冥冥中的天命,“士之穷通无非命也”“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命运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抗拒,“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有人作恶而得福,有人为善却致祸,“为善一,为恶均,而祸福异其流,废兴殊其迹”。最后只好听从天命的摆布了:“逝而不召,来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戚。”本文反映了不得志的士人对不合理社会现象的迷惘和怨恨。文章援古论今,议论风发,既愤慨有情,又逻辑严谨。《广绝交论》更有锋芒。刘峻曾以文章见赏于任昉。他亲眼见过任生前“冠盖辐凑,衣裳云合”的显盛,也目睹了任死后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瘴疠之地”的凄凉,看到任昔日那些“把臂之英,金兰之友”却撒手不管的冷漠,由此他深知人情的冷淡和世态的炎凉,本文就是为此而发的。东汉朱穆有《绝交论》,刘文就是对朱文的进一步推衍,所以他将此文称为《广绝交论》。文中将交友分为五类: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这五种形式的交友无一不是“义同贾鬻”,高尚的交友等同于贪婪的交易,还对每种交友类型作了惟妙惟肖的刻画,如“贿交”者当“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时,大家想到的是如何“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于是彼此“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衡量与人结交与否的标准就是看是否有利可图。文章所抨击的已超出了一人一事的狭隘范围,是对整个封建士人道德状况的揭露,也是士人对自身人生价值的反省。李兆洛在《骈体文钞》中评此文说:“以刻酷抒其愤懥,真足以状难状之情。”全文愤慨激昂,言辞犀利。

骈体文的典范作家是徐陵和庾信,而庾信的骈文创作可以说是南北朝骈文的集大成者。徐陵的骈文在梁陈文坛中占有重要位置。现存的作品不少是为人代笔的公文,完全以隶事工巧、藻饰华美为能事。由于他不得不依违于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少数应用文的内容前后扞格,无疑有些是违背自己意愿写就的。不过他并非一味仰人鼻息、承颜欢笑的文学侍从,有时他也敢于冒犯虎威强谏弹劾。他抒写个人情感的作品是羁留北方时的一些书信。《在北齐与宗室书》抒发了自己对故园的思念和羁留异国的忧愁心情。《在北齐与杨仆射书》更是慷慨激昂之作,后人有的将它与庾信的《哀江南赋》并提。他最能代表梁陈文风的文章是《玉台新咏序》。该序的主要内容是写后宫佳丽的玉貌和才情,间接说明《玉台新咏》中情诗的由来,最后顺便交代了一下编书的宗旨。它之所以成为骈文中的名篇,完全是因为它出色的表现技巧。用事繁多,对偶工巧,但语言仍然活泼流畅,摇曳多姿,如:

骈体文是南北朝文坛上占统治地位的文体,这时的辞赋也完全骈体化了,所以这里用“南北朝骈文”来统括这一历史时期的文赋创作。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以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离之飞扬……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元嘉三大家中谢灵运文赋不逮其诗,倾心之作《山居赋》稍嫌冗滞,《诣阙自理表》语意显豁急切,他文都无可称述。颜延之对诗的贡献远不如谢,但文章的成就却在谢之上。收于《文选》的《赭白马赋》写马行之速,如“旦刷幽燕,昼秣荆越”,文思新巧,不落俗套,连李白、杜甫也从中受到启发。《庭诰》类似嵇康的《家诫》,他自己为人偏激疏狂,却告诉后代要“立长多术,晦明为懿”,要世故老练,外圆内方,外暗内明,言辞真挚恳切,但他本人就不能行其所知,怎么可能保证子会遵其父命呢?《又释何衡阳〈达性论〉》《重释〈达性论〉》等文,可以见出作者善于持论的辩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和《陶征士诔》是他的两篇力作,前者倾力显露文才,后者真切流露情感。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唳鹤,岂河桥之可闻!

萧统编的《文选》在唐代已是家弦户诵的文章奥府,对于该书的研究代有其人,以至后世形成了“选学”。他的学问、见识和鉴赏力尽见于《文选》中。《文选序》中划分文与非文的标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很长时期内一直是文论家论文的准绳。可惜他自己为文殊苦庸懦,才华上不及其父,下不及二弟。唯《陶渊明集序》《陶渊明传》值得称道。前篇为陶的创作评论,后篇为陶的人物传记,二者相得益彰,使人能完整了解这位伟大的诗人,行文也不像其他篇章那样冗钝。萧纲在世人心目中成了纵情声色的代表,他那“文章且须放荡”的名言自然也被曲解,但就其文章而言,写得淫荡狎邪的并不多见,立意行文谨重者倒是不少,如《答徐摛书》:“山涛有言,东宫养德而已。但今与古殊,时有监抚之务,竟不能黜邪进善,少助国章,献可替不,仰裨圣政,以此惭惶,无忘夕惕。驱驰五岭,在戎十年,险阻艰难,备更之矣。观夫全躯具臣,刀笔小吏,未尝识山川之形势,介胄之勤劳,细民之疾苦,风俗之嗜好。高阁之间可来,高门之地徒重。”从内容到形式都大异宫体。其他如《秋兴赋》《序愁赋》无不疏淡省净,看不出史书所说的“伤于轻艳”,即使辞藻较为绮丽的《晚春赋》也不像同时代有些作品那样艳俗,表现了他语言上的敏感与才华,句句都轻倩可诵:“待余春于北阁,借高宴于南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嗟时序之回斡,叹物候之推移。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他的书信或写常人的亲情友情,或抒雅士的艺术情趣,许多短简令人爱不释手。梁元帝萧绎对于梁朝的社稷江山可以说是千古罪人,但作为一个作家和学者,他既富于才气,也饱于学问。他精通佛典,勤于著述,其《金楼子·立言篇》对文体的辨析、对文学特征的思考都比前人深入。他认为文学作品应须有文采、音律和情感,不再满足于以有韵无韵区分“文”与“笔”了。他有一部分文赋体现了齐、梁婉丽绮美的时尚,如《采莲赋》:“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以秀丽之语写媛女的妩媚之态,曲传贵族少男少女嬉戏调笑的情景,洋溢着浓郁的江南水乡气息。《荡妇秋思赋》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叙写与夫远离的少妇秋天孤寂落寞、哀怨幽伤的情怀。它将荡妇的孤绪融入寂寥的秋景中,使文章特别含蓄蕴藉:“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赋体情微妙细腻,出语浅近清丽,如“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读其文似乎能闻到脂粉香,确能令人“性情摇荡”,但艳丽而不低俗。

此文以其“造语精缛”和属对工巧,使它“与徐孝穆《玉台新咏序》并为唐人轨范”(许梿《六朝文絜笺注》)。

与何承天一样,傅亮也是一位御用文人,并且同样博涉经史,长于文笔。他是宋代的开国元勋之一,也是宋武帝不豫时受诏的顾命大臣。他在晋宋易代之际风光无限,“晋宋禅受,成于傅季友,表策文诰,诵言满堂”(《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傅光禄集》)。不过,他深知身居要津同时也就是身处险境,《感物赋》抒写了自己的忧惧之心,《演慎论》阐明为人的诫慎之德,二文都表现了他在政治旋涡中如履薄冰的心境。傅亮被《文选》所收之文,全是他为刘裕写的表章:《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其中《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写于义熙十二年(416)刘裕收复晋朝旧都洛阳晋谒西晋皇帝陵寝时,为旧时章奏中的典范之作:

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也是以清丽的语言描写清幽秀丽的山水,抒写潇洒出尘的情怀:“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写于两军对阵的时刻招降叛将,一方面用梁朝对其家室的礼遇来感化他:“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另一方面又向他指明去就的利害,更用江南春色来激发他思乡怀旧之情:“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态度恳切真挚,语言也秀美可人。

铺排而不繁冗,用典而不艰涩,文风清澈明净,前人许为“清空澈骨,穆然可怀” (许梿《六朝文絜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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