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假如我们没在山上休息,假如我们没遇上加斯木,我就能见到我的家人。我的头痛得像被火烧灼。我两手捂住耳朵使劲 揉,毫无作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站起来走到加斯木背 后,用胳膊夹住他的脖子,用力压。“我喘不过气来了,”他说。 他用力反抗,把我推开。我倒在一个捣锤旁边。我拿起捣锤朝加 斯木砸去。他倒在地上。等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鼻子流血了。我 的伙伴把我拉住。加斯木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 事。”他走到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擦去鼻血。
“你还那么爱闯祸吗?”他捏捏我的鼻子。
“来,孩子们。”他招呼我们跟他进了香蕉园。他不停地挥着手,仿佛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我们走过去。我走到他跟前,他 把手搭在我肩上,抚摸我的头。
我扛上香蕉,等着加斯木收拾好水杯、砍刀和最后一把香 蕉。“你怎么会到……”我刚要说话,就被他打断了。
天空中一半碧蓝如水,另一半乌云密布。细风吹过森林,一根 树枝折断了,回声如泣如诉。不仅我一个人看到了,伙伴们也停下 脚步专心地听。风刮得大了。树叶沙沙地相互摩擦,抵御袭来的 风。树枝噼噼啪啪地折断,哭号声更大了。树木仿佛很悲伤,左右 摇摆。乌云滚滚而来,蓝天变成昏天黑地。一时电闪雷鸣,大雨滂 沱,下了不到十分钟,又在一瞬间变回到碧空万里,我穿着湿透的 衣服走在阳光下,心里一片茫然。夜里,雨又下起来。大雨如同鞭 子抽打在身上。我们走了大半夜,不停地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才 能看得见。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大树下等。闪电照亮了每一个 人,我看到他们都坐在那里抱着双臂,脸搁在膝盖上。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我很高兴,因为大多数村子边 上都有河,所以我以为村子可能已近在眼前。其实不然。
“他们住在那幢屋,”加斯木指着一所烧焦的房子对我说。 火焰吞没了所有的门楣窗框,窗楞间的泥土掉落了,露出的绳子上 还燃着余火。
快到中午时我们才穿上湿衣服继续赶路。几个小时后,我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公鸡叫。穆萨欢呼雀跃,我们也笑哈哈的。
大约有十个叛匪走进了村里。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互相击掌庆贺。有两个看上去比我大一点,衣服上沾着血,其中一个手里 提着一颗人头。他的手抓着头发,那头好像能感觉到头发被扯 着。脖子处滴着血。另一个叛匪提着一加仑汽油和一大箱火柴。 叛匪坐在地上玩起了扑克牌,抽着大麻,胡吹乱侃地讲他们当天的 业绩。
我呆坐在他身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脸部僵硬,微风吹过来,感 觉不到凉爽和惬意。我一夜无眠,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不 知道该说什么。有一阵我在想,当加斯木手指抽搐,呼出体内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今天烧了三个村子。” 一个瘦子笑着说,可能他是最快乐 的一个。
中午过后,加斯木开始大口喘气,全身颤抖。他让我们把他放 下。他痛得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喘息加剧,停下来不滚了,仰 面躺着,两眼盯着天空。他的两条腿踢蹬了一会儿,停止不动了。 接着两手也不动了,最后甚手指头。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盯着 树梢。
只顾听他说这个消息,我的那把香蕉掉在了地上。他还在继 续走,我赶紧捡起香蕉追上他。“他们看到你肯定会又惊 又喜。”
伙伴们把我按在地上,激烈地争论起来。有的说是加斯木的 过错,才让我们与父母无缘相见。其他人觉得这样讲不对,要不是 加斯木,我们一个都活不成。我不在乎死活。我只想见到家人,就 是跟他们一起死我也愿意。伙伴们动手打了起来,拳打脚踢,有的 被摔倒在地。阿尔哈基把朱玛推到一座房子里,裤子着了火。他 在地上乱滚乱叫,把火拍灭。朱玛站起来,拾了块石头扔向阿尔哈 基,击中了他的后脑勺,血沿着脖子往下淌。阿尔哈基见自己出了 血,怒气冲冲地朝朱玛跑过去,但加斯木从中解围,把阿尔哈基拉 到一边,用一块布包扎住他受伤的头。看着被大火烧毁的村庄,我 们气愤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旅程似乎已走到了终点。
他走在我前面。我呼吸急促,几乎说不出一句话,真想把香蕉扔掉,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村里去。我的眼皮在抽动,觉得风好像吹 过我的大脑;我感到阵阵眩晕。兴奋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似乎再等 一会儿,我的心就会迸裂。但路很长,我无法超过前面那么多人。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加斯木慢慢地说。他的话激怒了我, 我又想动手。但听到有人群闹哄哄地走近了村子,连忙躲进附近 的咖啡园,取L在地上观察村里。
另一个唯一穿了全身军装的人随声附和:“是啊,烧三个挺够 劲,也就下午几个钟头的工夫。”他停顿了一下,玩起了他的G3 狙击步枪。“最过瘾的就是烧这个村。全村一网打尽,一个都没 跑掉。太棒了。我们执行命令,统统枪毙。要是长官来了,肯定髙 兴。”他点点头,看着另外几个叛匪。那几个已经停止了打牌听 他讲,一致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互相击掌,又继续打牌。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会找到家人,至少能打听到他们的消 息。”科奈伸开双臂,像要拥抱太阳。他看看笑得控制不住的阿尔哈基。“听说你姐姐是个美女。我还是单身呢,对吧?”我们都 放声大笑。阿尔哈基骑到科奈背上,两个人在草地上摔起跤来。 他们闹完,跟着我们上路,嘴里唱着S ? E ?罗杰的歌。“不要坏 坏地盯着我,也不要给我烦恼多多……”我们跟着一起唱,好像在 享受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但不久就再次陷入了沉寂。
“看得出,你挺伤心的。从前,你的脑门天生就喜盈盈的。我 常和你父母说,这真是不寻常啊。我们那时总以为你是因为很高 兴才会这样。你母亲说,你连睡觉都在笑。但后来你又闯祸,又发 火,可你的额头更喜相了。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是不是 跟你的性格有关系。瞧你现在,那喜相劲儿没了。”他停下来,看 着我。
“孩子们,帮我扛些香蕉到村里去好不好?”他摆出一副长者 要求年轻人做事时常用的那种姿态,我们知道这是不容说不的。.
①村旁加工咖啡或粮食的地方。
加斯木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昨天夜里我们走 错了路,附近有个瓦里①,如果我们想回到农场,他可以告诉我们 如何找到去那里的路。加斯木搂住我和阿尔哈基的肩膀。我们架 着他,慢慢地在丛林里走。每过几分钟,就把他放下,擦去他前额 上的汗。
震惊中的我全身僵硬,只有眼睛可以慢慢地打开或闭上。我 想甩甩腿,让血液流动起来,但捂着脸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觉 得眼珠要从眼眶里鼓出来。我能感觉到眼珠在胀大,疼痛缓解了 我身体的僵硬。我全无畏惧地冲进屋子,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四 处寻找。地板上堆着灰烬,并无尸体。我大声叫喊,又哇哇大哭, 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还在燃烧的残墙拳打脚踢。我失去了触觉。 我的手和脚击打在燃烧的墙壁上,毫无痛感。加斯木和其他几个 男孩子要把我拉出去。他们拉我时,我还在不停地踢打。
我们最后到达瓦里的时候,加斯木的眼睛还睁着。阿尔哈基 帮他合上了。我坐在他身边,手上和小臂上都沾了他的血。我很 后悔用捣锤打伤了他。他鼻子里还有干了的血。我轻声哭了。我 不能放声大哭。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出来就是为了带走加斯木。
加斯木从我站的地方走开了。他在村子另一头喊叫。我们跑 过去。大约有二十个人,脸朝下埋在土里。他们排成队,弹孔还在 往外冒血。流出的血汇成一条河在地上流,从每个人的身体下流 过,把他们连在一起。加斯木把尸体一个个翻过来,哭得更厉害 了。有几个人嘴巴和眼睛大睁着,从那副狰狞的面目可以想见他 们等候枪弹从身后射来时多么惊恐。有的把土吸进嘴里,可能是 在喘最后一口气时吸人的。这些尸体,多数是二十多岁的男性。 有几个年龄很小。
那天晚上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坐在树下喘个不停。追杀我们 的人撤了。加斯木哭得像个孩子。我就怕见大人哭。我从小就发 现,大人总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哭。加斯木躺在地上痛得打滚。 最后,我们鼓足勇气把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哭的原因。我们昨晚 跑的时候,他不知何时中了弹,右腿流着血,已经开始肿胀。他的 手捂着胸侧,不肯放开,阿尔哈基把他的手扳开,他的胸侧也在流 血。好像他一直在用手堵住伤口,现在血像决口的河水一样洲出 来。他身上开始出汗。阿尔哈基让我把手放在他肋下给他止血。 我把手放上去,但血从我的手指间淌出来。他看看我,两只悲伤的 眼睛陷入眼眶里。他抬起无力的右手,想抓住我放在他肋下的 手。他已不再抽泣。尽管眼泪仍在止不住地流,但不像血流失得 那样快。穆萨见不得那么多血,昏了过去。我和阿尔哈基脱下加 斯木的衬衫,给他扎在腰上止血。其他人表情紧张地在一旁看。
加斯木走到路边停下来,仔细打量着我们。他笑了笑,这时我 才确定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加斯木先生,因为他少了一颗门牙。
村里其他路上躺着几具烧得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人拼命挣扎着从屋里逃出来,却死在屋外。他们因剧痛而姿态各异,有的抱 着头,下巴露出白骨,还有的蜷缩成一团,像子宫中的婴儿那样,一 动不动。 ?
“我都找遍了,哪里都没见到他们,”加斯木说。我坐在地 上,两腿劈开搅在灰土里,两手抱着头。我满腔怒火,几近爆炸。 同时,我头上像压了难以想象的重物,脖子疼痛难忍。
“另两个村跑掉了人,”另一个叛匪站起来说。他停了下摸 摸前额,好像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又接着说:“他们可能 看到这个村冒烟了,知道有情况。我们应该改改策略。下一次要 对所有村子同时发起进攻。”其他人并不像对那个穿军装的人那 样用心听。叛匪继续打牌,聊了几个小时,又不知为何朝天放了几 枪。我们这边有人动了一下,干咖啡叶发出声响。叛匪扔下牌各 自跑幵去隐蔽。有两个人端着枪朝我们走过来。他们快走几步, 然后卧倒。我们不约而同地爬起来猛跑。子弹在身后从咖啡园追 进森林。加斯木跑在前面,他知道路,我们都跟着他。
跑到森林边,加斯木停下来,等我们赶上来。“沿着路一直往 前,”他说。我赶上他时,他朝我笑笑。我不知为什么更生气了。 我跑到他前面,沿着长满草的小路跑。阿尔哈基在我前面,两手把 树丛分开,像游出水面呼吸的潜水员。一些灌木抽打在我身上,但 我没有停步。身后的枪声更响了。跑了几个小时,进入森林更深 处,路已到尽头,我们仍未停步,直到落月升。身后还有子弹乱 飞,黑夜里可以看得见红光闪过。乌云遮盖了月亮和星星,天上下?
“你父亲和兄弟见到你会很高兴的。他们天天说起你,祈祷 你平安。你母亲天天哭,求真主和祖先把儿子还给她。你哥哥外 出找过你,大约一个星期前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我想 他是因为丢了你而自责吧。”
“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从树下站起来时,穆萨大笑着说。我 们找了一块可以透进阳光的地方,把拧干的衬衣摊到矮树丛顶上, 坐在阳光下晒干身子。
“现在可没工夫闯祸了,”我说。
起雨来,如同哭泣一般。上天的泪水把我们从红光闪闪的枪弹下 解救了。
“我盼着快些赶到这个村子。呵呵,我要紧紧地拥抱妈妈,” 阿尔哈基笑了笑,又说,“妈妈爱抱怨。要是我拥抱她,她就会说, ‘你要是爱我,就别折磨我这把老骨头了,让我多活几天吧。’她 真有意思。”
黎明前的几个小时格外漫长。雨停的时候,天也亮了。我们 全身发抖,指甲苍白,手指都泡皱了。
我们都笑了。
“下午好,”科奈说。
我们趴在附近的树丛中,可以听到枪声和男女老少的尖叫。 孩子的痛哭和大人的叫喊穿过树林,淹没了女人的尖叫。最后枪 声停止了,世界变得一片寂静。我跟加斯木说我要到村里去,他把 我拉回来。我使劲把他推进树丛,用最快的速度沿着小路向山下跑。我感觉不到腿的存在。来到村里,已是一片火海,满地都是子 弹壳,像早晨落在地上的芒果叶。我不知道该从鄹里开始找我的 家人。加斯木和伙伴们在后面跟着我,都盯着熊熊大火中的村 庄。火烤得我大汗淋漓,但我幷不怕冲进房屋中间去。铁皮屋顶 上的铁钉蹦起来,落到临近的茅屋顶上,使火势更加凶猛。一个燃 烧的铁皮顶刚飞起来,又听到几幢房子里人的喊叫声和一声巨 响。我们跑到屋后的咖啡树林边上,找到那幢有哭声传出来的房 子。有人被锁在屋里了。屋内火势已大,火苗从窗户和屋顶冒出 来。我们搬起捣锤把门撞开。但为时已晚,只跑出来两个人,一个 妇女和一个小孩。他们身上着了火,在村里来回乱跑,撞到墙上又 掉头往回跑。女人倒在地上不动了。小孩大叫一声坐到树旁,也 不动了。事发突然,我们像被钉在地上。小孩的喊声仍在我脑子 里回响,好像在我的身体里驻留下^5。
火势渐渐小下来。我在村里四处跑,要找什么东西,一种我自 己不想见到的东西。我迟疑地想看淸烧焦的尸体的脸,但根本看 不出究竟是谁。而且,数量也太多了。
他走过去指导我的旅伴们如何摘下香蕉,如何放到肩上而不 是顶在头上。“这样就不会断裂成两半了,”他解释说。
我们无声地走了一夜,直到清晨,鸟叫声打破了沉寂。我们在 路边坐下,莫利巴抽泣起来。他离开我们坐着,他和赛义杜经常这 样。他手里拿着树枝玩,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难过。除我之 外,他们都哭起来,走到莫利巴身边。莫利巴哭得更伤心了。我一 个人坐着,用手捂着脸想止住眼泪。过了一会儿,伙伴们停止了哭 泣,又默不做声地上了路。大家都明白,要想生存下去,没有太多 时间让你去哭。
穆萨醒过来,也在一旁看着。
正在往山下走,我突然听到枪声,又传来狗叫声和人的哭叫 声。我们扔掉香蕉跑起来,避开开阔的山坡。村里升起一股浓烟, 火苗腾空而起。
那人从香蕉叶后面瞥了我们一眼。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穿过 沙沙作响的干香蕉叶朝我们走过来,他的脸触动了我的记忆。
到了这个村子,与家人团聚的梦想终于变得触手可及。我无 法抑制住喜悦。走出绵延的森林,来到了咖啡园,路上可以看到人 的足迹。微风带来舂米声和笑语,让我们确定前方必有人烟,于是 加快了步伐。咖啡园对面是一个小香蕉园。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个 男人在收割一把把的熟香蕉。他的头被叶子挡住了,看不到脸。
他比我上次见到时瘦多了,脸上也增加了一些皱纹。他叫力ii 斯木,加斯木先生。他是我们镇上大名鼎鼎的单身汉。那时候, 大家都在谈论他为什么不结婚。老年人都说:“他年纪不小了,责 任心也有,可以娶个好妻子。但他喜欢独身,想过无拘无束的生 活。”他对这些话从来不反驳,也不恼怒。他自己做饭自己吃,有 时累了不想做,就吃木薯粉加蜂蜜。有一次他连续吃了一个多星 期。我母亲决定每天晚上送他一份饭。“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 好,”她说。他挠着头笑笑。
“我们把他扶起来。”阿尔哈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把加斯 木的手臂搭在我脖子上,阿尔哈基也一样。我们架着他走,他的双 脚拖在地上。他的手臂变冷了,身体仍在出汗,血仍在流。我们互 相没说一句话。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村子就在山那边加斯木说。山路很长,路两边都有岩 石,路中央有些移不走的石头,筑路人把它们留在了原地。小路盘 旋而上,直达山顶。登上山顶,大家都累了,停下来休息。我很生 气,为什么非得休息呢,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离那伙人远远的。 我的目光循着棕黄的土路望下去,路直通到山下的密林。可见到 村里林木掩映中的茅草屋顶和铁皮屋顶。我的心仿佛已经朝村里 奔去,而身体却还在山上耐着性子等待。加斯木把水壶递给大家 喝,我拒绝了。水壶转了一圈回到他的手里时,我们拿起香蕉,往 山下走。我是第一个动身的,这样就可以在前头走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