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我们回到了村子,靠着部队住房的墙坐下来。周围死 一般的寂静,我们好像害怕这种寂静,于是擦掉枪上的血,擦净枪 膛,上好油,朝天试射几枪,既有自己的枪也有缴来的枪。那天晚 上我去吃饭,但怎么也吃不下。我只喝水,没有任何感觉。回帐篷 时,我撞在一堵水泥墙上。膝盖流血了,但我不觉得痛。我在帐篷 里仰面躺下,把AK-47放在胸上。我拿来的那支G3靠在帐篷桩 上。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片空白。我两眼盯着帐篷顶,竟然奇 迹般地睡过去了。我梦见自己把约西亚从树桩上抱起来,一个枪 手居高临下站在我身边,用枪顶着我的前额。我一下子从梦中惊 醒,在帐篷里开了火,把弹匣里三十发子弹全部打了出去。下士和 中尉随后赶来,把我带到室外。我浑身大汗淋漓,他们朝我脸上泼 水,又给我几粒胶囊。我整夜未再入睡,那以后连续七天没有睡 眠。那个星期我们又出去打了两次仗,射击对我来说已经不在 话下。
踢完球,我们到河里去游泳。那是个晴天,往河边跑的时候, 我觉得凉风把我身上的汗吹干了。我们游了一会儿,又分成两组 玩伏击游戏。捉住另一组所有人就算获胜。
村里的妇女和老人站在露台上,目送我们被老兵带着进人森 林前的开阔地。一个在妈妈怀里的婴儿哭个不停,好像知道我们 的前途。灿烂的阳光把我们的背影投在地面上。
回到村里,我们接到命令,快速检修AK-47步枪。擦枪时,给119我们发了子弹背袋和腰袋。摆放了两箱弹药,一箱实弹夹,一箱散 弹。下士命令尽可能多带子弹。“但也不能带太多。还要求能跑 得快,”他说。我往背袋和腰袋里装子弹,看到老兵们也在装。我 的手在抖,心跳得飞快。其他孩子,除阿尔哈基外,都在闹着玩,他 们还以为是在为训练做准备。但我知道这不是训练。阿尔哈基背 靠墙坐着,像抱孩子一样抱着枪。他也知道实情。
太阳光从枪支和飞来的子弹上反射过来,闪着阵阵亮光。尸???
体在一棵矮棕榈树旁层层堆集,叶子上滴着血。我四处寻找约西 亚。一颗火箭弹把他瘦小的身体抛到空中,又摔在一个树桩上。 他扭动的腿渐渐停下来,哭声也消失了。到处溅得都是血,好像子 弹从各个角度射人森林。我爬到约西亚身边,看看他的眼睛。眼 里含着泪水,嘴唇还能动,但说不出话。我眼见他眼里的泪水变成 血水,棕色的眼珠变成红色。他的手伸出来够我的肩膀,好像要扶 着站起来,但伸到一半就停止不动了。枪声我已经听不到了,心跳 仿佛停止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已停止了运动。我用手合上他的眼 睛,把他从树桩上拉起来。他的脊椎已折断。我把他放在地上,拿 起枪。我并没意识到为把约西亚搬离树粧,我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只觉得有人在拉我的腿。原来是下士,他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 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很恐惧的样子。他把我拉到地上。一着地 我就觉得脑子在晃动,耳聋消失了。“趴下,”他大声喊。“开 枪,”他说着爬回到自己的阵地。我看他趴过的地方,却看到穆萨 满头是血,双手撒开着。我转向沼泽地,看到有枪手还要冲过来。 我的脸、手、衬衣和枪都沾满血。我端起枪扣动扳机,打死了一 个。突然,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人在向他们射击。从遭遇战争那 天起,我所经历过的各种血腥场面开始在脑子里依次闪过。每当123我停下射击更换弹夹,看到两个失去生命的伙伴,我就会愤怒地把 枪口对准沼泽地,射杀更多的人。我见到移动的目标就射击,直到 接到撤退命令,说是需要改变战略。
“下士说,这个能让你们精力旺盛,” 士兵说话时诡秘地一笑。吃 完药片就出发了,老兵在前面领路。有的抬着弹药箱,大概有两块 水泥砖那么大,另外的背着半自动机枪和火箭筒。我右肩背着AK-47,枪口朝下。我用胶带把一个备用弹夹粘在枪上的弹夹上,右边 屁股上挂着刺刀,斜挎背袋里是几个弹夹和一些散弹。背包里还有 弹夹和散弹。约西亚和舍库手握枪筒拖着枪,他们劲儿不够大,个 子也不够高,背不起枪。计划当晚返回,所以我们没带食物和水。
“走了,战士们,放假结束,”下士在岸上喊。我们停止游戏 跟着他回村。%上我们跑步跟在他后面,开玩笑假装跌倒,一伙人 推推搡搡进了树丛。
“战士们,起立。”下士喊道。刚才他出去了一会儿,换了衣 服,穿了一身军装,挂着装满子弹的背袋和腰袋。胳膊下夹着G3 狙击步枪和钢盔。我们列队等待检阅。所有男孩都穿上了短军裤 和绿色的T恤衫。下士发给我们绿色的头箍带,说:“如果发现有 人没戴这种颜色的头箍带,或没戴头盔,就开枪。”最后两个字是 尖声喊出来的。现在大家都明白这并非去训练。我们往头上扎头 箍带时,站在我身边的舍库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子弹装得太多。 下士把他背袋里的弹夹倒空了一些,扶他站起来。舍库满头大汗, 嘴唇在抖。下士拍拍他的头,继续说.? “那些人”——他指指那些 老兵——“会带备用子弹箱,所以你们不要负载过重。稍事休息, 我们很快就要出发。”
下士走了。我们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叫了一天的 鸟儿已歇息,只有老兵准备作战时扣动扳机的声音。坐在我身边 的舍库和约西亚眼泪汪汪,目光呆滞。我只能抚摸他们的头安慰 他们。我站起来走到阿尔哈基和其他几个伙伴那里,相互约定,无 论如何都不要走散。
我对这些没有生命的人体并不惧怕。我鄙视他们,用脚踢他 们翻身。我找到了一支G3,一些子弹和一支手枪。下士把手枪留 给自己用。我注意到,很多死的枪手脖子和手臂上都戴了大量首 饰。有的一个胳膊上戴了五只金表。一个男孩散乱的头发被血浸 透了,穿一件印有图派克?沙克①的丁恤衫,上面写着“万众注 目”。我们也损失了几个老兵,还有我的伙伴穆萨和约西亚。会①Tupac Shakur,美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出色的说唱乐歌星?在说唱乐界拥有极高的 地位和影响力,歌迷群体众多。一九九六年遭枪击身亡。
那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那样害怕去一个地方。甚至地上奔跑 的蜥蜴也让我心惊肉跳。风很小,却有刺骨的感觉,让我牙齿直打 颤。我的眼里涌起泪水,我努力掩饰着,手紧紧抓着枪,寻得一丝 安慰。 ,我们走人了森林的突出部,手握着枪,好像这是唯一能给予我 们力量的东西。呼吸很轻,好像喘气都会给我们带来死亡。我在121中尉带的队列里。他举起拳头,我们停止前进。他慢慢放下拳头, 我们蹲下来,眼睛在树林中搜索。我想转身看看伙伴们的脸,但看 不到。我们在树丛中快速前进,来到沼泽地边上,摆出伏击阵形,枪 口一齐对着那片沼泽地。我和朱玛、穆萨之间是舍库和一个老 兵。我向四周张望,看是否能看到别人的目光,但他们都全神贯注 地盯着沼泽地里那个看不见的目标。我眼眶痛起来,慢慢地扩散到 头部。我耳朵发热,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虽然我并没哭。胳膊上 的血管凸露出来,我能感觉到它的跳动,仿佛在自行呼吸。我们像 猎人一样静静地等候,手指轻轻触碰扳机。这种寂静很折磨人。
讲故事的穆萨走了。再也没有人在我们需要的时候给我们讲故 事,逗我们开心。而约西亚——如果训练第一天我让他继续睡觉, 可能他根本就上不了前线。
死去战友身上的枪弹被取下来,尸体留在了森林里。森林网 罗了死者的灵魂,获得了自己的生命。树枝像是在挽着手低头祷 告。我们躲进森林,在离原阵地数米远的地方,构筑了新的休击 圈,又一次开始等候。现在已是晚上,一只蛐蛐孤独地叫着,却没 有一个伙伴加入,于是它也停下来,让夜在寂静中到来。我趴在下 士身边,他的眼睛比平时更红。他没有理睬我注视的目光。这时 听到了在干草上行走的脚步声,我们立刻开始瞄准。一伙持枪的 成人和孩子从树丛中走出来,迅速躲到树后。等他们走近了,我们 开枪射击,把走在前面的人撂倒了。剩下的人被赶到沼泽地里,不 见了。螃蟹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吞食死尸的眼珠。泥塘上散落着残 肢碎颅。沼泽中的水已变成血。我们翻动尸体,取走枪支弹药。
沼泽地上的小树摇晃起来,叛匪在林中走过。虽然还见不到 人,但中尉低声传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传一个:“听我的命 令再开火。”在我们注视下,一群身穿平民服装的人从小树丛中 走出来。他们招招手,又出来一批。有些是男孩,跟我们一样大。 他们依次坐下,挥动着手在制定战术。中尉命令发射火箭筒,火箭 弹从森林中呼晡而出,被叛匪头目听到了。“撤!”他命令手下 人,结果火箭弹只炸到几个人,尸块飞到空中。爆炸之后,双方交 火。我趴在那里拿枪瞄准,却不能射击。食指麻木了,只觉得森林 在旋转。仿佛天地翻了个个儿,我要掉下去。我用手抓住一棵树 的树根。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和人死前 痛苦的叫声。我仿佛在做噩梦。一摊血溅到我脸上。恍惚中我张 开嘴,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我吐出来,擦干净脸,这时看到那个流 血的士兵。他身上的弹孔还在流血,像决口的河水。他眼睛睁得很大,手里还握着枪。我正盯着他看,突然听到约西亚的尖叫声。 他痛苦地喊着妈妈。那声音在我脑中震荡,仿佛把脑子震成了 糨糊。
一个年轻的士兵提着塑料袋走过来,袋里面装满药片。那药看 起来像胶囊,但是纯白色的。他给每个人发了药片,还有一杯水。
我们穿上发的军装和运动鞋,踢了一场足球。比赛时中尉从 屋里出来坐在露台上观看。我们停下来向他敬礼。“继续比赛。 现在我想看我的兵踢球。”他坐在斜坡上读起了《尤利乌斯? 恺撒》。
那天肯定是星期天。早晨下士说给我们放假,不训练。他用 刺刀背敲打着手掌说:“信教的人,我说的是基督教,今天就拜一 下上帝吧,否则可能就没机会了。解散。”
“森林里小溪多得是,”中尉说。说完他就走了,由下士补充他未 说完的话。“多带弹药比多带食物和水好。有了弹药,就能找到食 物和水。但只靠食物和7JC,我们活不到天黑,”下士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