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空纯净,我才等着暴风雨来临的,父亲。”
父亲摇着头,苦笑着看着女儿哭了一阵。
“啊,上帝,父亲,别这么说!求求您,可怜可怜您的苦命的女儿吧!唉!难道您也想抛弃她吗?没有了您的保护,她一个人活在世上,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老人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种难以描述的仇恨火焰,使艾苔尔那颗颤抖的心感到冰凉,她后悔莫及,不该说出刚才那番不谨慎的话来。
“他欺骗了我们,女儿?如果我是这么认为他的,那我就像所有的人一样冤枉他了。我从那个奥尔齐涅那儿见到的是忠心耿耿。”
“你想干什么?”
“听我说,女儿,我要对您说的话很严重。我感到自己慢慢地不行了,我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是的,女儿,我离死不远了。”
“行了,行了,女儿。”
“他要真是一个出身卑微但却是个正直的男子那就谢天谢地了!”艾苔尔喃喃道。
“一个被贬谪之人能保护什么!”父亲摇着头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刚才想的也正是这事。是呀,您未来的幸福比我往日的不幸更使我操心……听我说吧,别再打断我了。您不该那么苛刻地判断那个奥尔齐涅,女儿,而且在这之前,我并没想到您这样的恨他。他外表坦诚而高尚,说实在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应该说,我觉得他也许并不是个没有道德的人,尽管他只要有一颗人的灵魂就可以蕴藏所有邪恶、所有罪恶的胚芽了。人无完人嘛。”
“别哭,女儿,”他声音凄厉地说,“啊!贴住我的心。”
让这股暗火烧死那些愿被烧死的人吧!
艾苔尔回答起来并不犯难。
“父亲,”她用力地说,“我的父亲大人,原谅我吧,这是一时的软弱。”
她走到房间的顶头,找来《埃达》,坐回到沉默不语的父亲身旁,随手把书翻开。于是,她稳定一下激动的声音,开始读起来,但她白读了,老人并没在听,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够了!”老人说。
突然,他用脚跺地,声若雷鸣。
“我心里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因此我考虑过他和您,艾苔尔。如果他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回来了……我同意他做您的保护人和丈夫。”
父亲冷冰冰地回答说:
他随即沮丧地倒在扶手椅里,长吁短叹;可怜的艾苔尔吓得浑身颤抖,在他面前直哭。
她对这个可惜很不配的赞扬感到颤抖。
“女儿,”他说,“是您可怜的父亲在求您,在命令您。别让我临终时还为您的前途担忧。答应我,同意嫁给这个陌生人吧。”
“海湾边上的山冈上还有阳光。我需要透过监牢的铁栏杆吸点儿自由的空气……天空是那么纯净!”
她把书合上。
“尊贵的父亲,那您知道他的诚挚的话语是否藏着杀机?”
不幸的艾苔尔哭了又哭,她看见她的奥尔齐涅就在眼前。就是他,她把他当成她全部身心的不为人知的上帝。就是这个奥尔齐涅,正在喜庆之中,高贵显赫地走向祭坛,向着另一个女子绽开从前属于她的欢乐的那个微笑。
他惊讶地张开双臂说:
老人的语气几乎是专断的,艾苔尔叹息一声。
“我的父亲大人,”艾苔尔打断他,“咱们干吗管他?我同您一样认为,他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舒玛赫倒退了两步。
“女儿,把这扇窗户打开,窗玻璃太暗,我想见点儿阳光。”
舒玛赫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我的父亲大人,”她说,“您平静些!”
“我不清楚,照您一个姑娘家的说法,他是否爱您,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要是我年轻时就想到这一点,现在就不会待在这儿了。”
“这不是您的真实想法,我尊贵的父亲,您对我谈起这个年轻人时是那么的怀疑。”
“艾苔尔,”他终于说道,“你并没生活在男人堆里,为什么要哭呀?”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艾苔尔仿佛被这句既严肃又简单的话语搅得心神不定似的低下了头。她的两只手痛苦地攥在一起,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后悔已经晚了。舒玛赫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他整个身子在颤抖着,仿佛站在一个烧红的烤架上。两只冒火的眼珠子突出眼眶,两眼盯在石头地上,像是要把它盯穿。最后,两片发青的嘴唇里吐出几句话来,声音低极了,仿佛一个做梦的人的梦呓。
可怜的姑娘举目望天。
“见点儿阳光,父亲!天都快黑了。”
老人站起来,在牢房里激动地走了几步。
“艾苔尔,不管他是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他都将是我的女婿。”
“一般来说,人们是不会对不幸和失意的人表示亲热的。如果那个奥尔齐涅对我根本没有感情的话,那他是不会这样毫无目的地跑到我的牢房中来的。”
“你想干什么?”老囚犯尖刻而惊奇地问。
“好,我的女儿!如果说我没能把他们从我这儿夺走的财富和荣耀留给你的话,让我至少把我对他们的仇恨传给你。听着,他们把你老父的地位和荣耀全夺走了,他们把你老父从断头台拖进监牢,仿佛为了让我受尽所有的侮辱,让我尝遍种种的苦难。那帮浑蛋!他们转而用来反对我的那份权力是我给了他们的!哦!愿老天和地狱能听见我的话,让他们一辈子全都遭到诅咒,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不得好死!”
“永远。”
“艾苔尔,”舒玛赫接着说道,“您是否有时还在思念奥尔齐涅?”
“是呀,”舒玛赫继续说,“思念那个奥尔齐涅,他去了……”
老人以手示意说:
“那好!”她说道,“如果您视为安慰者的这个年轻人,如果您想使之成为您女儿的保护人的这个年轻人,我的父亲大人,如果他是您的一个死敌的儿子,是挪威总督的儿子,是盖尔登留伯爵的儿子呢?”
艾苔尔正不清楚如何理解这种狂怒中的抚爱,老人又说道:
“我的艾苔尔,你是我唯一的荣耀、唯一的财富,告诉我,你的直觉怎么比我的敏锐呢?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叛徒有着一个我刻骨铭心的可恶姓氏的?你是怎样识破这个秘密的?”
一个身穿黑衣,手上拿着一根乌木鞭,脖子上戴着一根发亮的钢链的人出现在门口,身旁站着几个也穿黑衣的持戟兵。
然后,她望着父亲,竭力露出笑容。
“您能肯定他来这儿没有任何目的吗?”艾苔尔声音微弱地说。
“您听见我说的了吗,艾苔尔?我再说一遍,他的身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无疑出身卑微,因为没人会教育出身豪门的人去光顾监狱的。一点儿不错。您别显得又高傲又遗憾的了,女儿。别忘了,艾苔尔·舒玛赫已不再是渥淋公主和童斯贝格伯爵小姐了,您已经落到比您父亲起步时更低的地位了。不管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家庭,只要他愿意要您,您就应该高兴。如果他出身卑贱,那更好,女儿。您今后的日子就不会像您父亲那样风风雨雨的了。您将不受世人的嫉羡和仇恨,默默无闻地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跟我的一生完全不同,因为它先苦后甜。”
黑衣人始终面无表情,准备再念一遍圣谕。
艾苔尔跪倒在父亲面前。
“您这是什么意思呀,女儿?”
“不会回来了,女儿?我可没这么说。恰恰相反,我不知怎么搞的,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会回来的。”
艾苔尔没有吱声。
“姑娘,你至少比你的老父眼明心亮。你根本就没被那条眼睛温柔有毒的毒蛇迷惑住。过来,让我感谢你使我看到对这个可恶的奥尔齐涅的仇恨。”
“奥尔齐涅!……对了,是的,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很好,来吧!舒玛赫,你个老疯子,张开你的臂膀,这个正直的年轻人是来用刀捅你的。”
老人又一次停住了,然后定睛看着女儿又说:
“他们趁我倒台,被囚,把他们家族的所有无耻之徒全都派来羞辱我!我已经见到一个阿勒菲尔德了,我几乎向一个盖尔登留露出了笑容!一群恶魔!谁会想到那个奥尔齐涅会有这样的一颗灵魂,这样的一个姓氏!我真该死!他不得好死!”
“并不是早已,而是现在把您许配给他,女儿。”
“您所说的是对的,但这不是您这种年岁的人说的话。我弄不明白,您那年轻人的理智怎么竟会与我这老头的经验极其相似。”
“哦,父亲!求求您啦!”
对她来说,继续谴责她心爱的奥尔齐涅简直太难了,她以前一直是在她父亲面前为他辩护的。
然后,他语气稍微平和了点儿补充说:
老人惊奇地看了姑娘一眼。
“我谈起他时怀疑过吗?”
老囚犯这么说着,严厉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像慈父一般。艾苔尔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面前。突然,她的身子猛一抽搐,转过身去,跪倒在石头上,双手捂住脸,仿佛要把心中那喷涌欲出的泪水和抽泣压回去。
她鼓足全部勇气正要回答,门却开了。
艾苔尔心酸地听着这番话语,要是早几天,那个奥尔齐涅在她心目中仍旧是她的奥尔齐涅的话,这番话本会让她笑逐颜开的。老人停顿片刻之后,庄重地说:
“明主克里斯蒂安国王圣谕:命孟哥尔摩皇家监狱钦犯舒玛赫及其女儿,随持圣谕者……”
“我考虑过各种可能性,但从那个奥尔齐涅说到您的名字时的那个口吻,我认为……”
于是,他站起身来,示意又惊又怕的艾苔尔同他一起跟这个阴森的押送队走。
“他爱我!”艾苔尔苦涩地打断他,“哦!不,您别相信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抱住他那被他的诅咒吓坏了的苦命女儿。
艾苔尔压抑的呻吟声打断了他。
“是的,父亲,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与您有同感。我认为他欺骗了我们。”
“有什么目的呀?”老人急切地问。
可是,在她那难以言表的痛苦之中,她一刻也没忘了尽一个女儿的孝道。这个纤弱姑娘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强忍住自己的悲痛,不让不幸的父亲看出来。强忍悲痛,不让宣泄,是一切痛苦之中最大的痛苦;咽进肚里的泪水比流出的泪水更加苦涩。只是好多天之后,沉默不语的老人才发现他的艾苔尔的变化,而他刚才的那番慈爱的问话终于使她那长期憋在心里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
“你起誓,女儿,”舒玛赫寸步不让地重复道,“你将永远同我一样憎恨那个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不是这样吗?”
——布朗托姆
艾苔尔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正当她幸福的梦幻刚刚永逝之时,她父亲竟在想法实现它。一想到“我本来会幸福的!”她好生悲苦,她本已绝望,这么一想,真是雪上加霜。她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生怕眼眶中滚动着的热泪滴落下来。
他这话刚一说完,高贵而温柔的姑娘便站起来了。她不知用什么力量止住了眼眶中的泪水,用头巾擦了擦。
年轻姑娘不觉一怔,呆住了。
“……我说了,我现在把您许配给他。他的身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无需了解他的家世,因为我了解他这个人。您想想吧,您只有这一点得救的希望了。我想,谢天谢地,他并不像您恨他那样的恨您。”
父亲在等着。
那人没有答话,也没看他,只是把一长卷文件展开,上面用丝线坠着一个绿蜡印章。他大声念道:
不幸的姑娘心里积满了太多的痛楚。她究竟对那要命的陌生女人干了什么,她竟然对自己揭开要毁了她整个一生的秘密?唉!自从她知道了她的奥尔齐涅的真名实姓之后,她的眼睛从未合过,她的心灵从未平静过。夜晚,她只有自由地痛哭,心里才畅快些。一切都完了,在她的全部回忆中,在她的全部痛苦中,在她的全部祈祷中,那个属于她的人,那个她在梦中深信自己是他妻子的人,根本就不属于她。奥尔齐涅那么温存地把她搂在怀里的那个夜晚,在她的脑海里只不过是个幻梦了。确实,这个温馨的幻梦自此之后每天夜晚都把他还给了她。她不由自主地仍旧对那个离别了的朋友所保持的那份柔情是个罪孽!她的奥尔齐涅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谁能够说得出来,当奇怪而陌生的嫉妒感情像毒蛇似的溜进她的心中时,当她想象她的奥尔齐涅也许此时此刻正搂抱着一个比她更加美丽、更加富有、更加高贵的女人,而她却在滚热的床上辗转反侧,长夜难眠时,她那少女的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她寻思:我真是疯了,以为他去为我赴汤蹈火。奥尔齐涅是总督的公子,是一个显贵要人的公子,而我,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囚徒,一个老囚犯的一钱不值的、没人瞧得起的姑娘。他走了,他可自由了!而且无疑是去娶他美丽的未婚妻,去娶首相的千金、要人的千金、高傲伯爵的千金!……难道我的奥尔齐涅欺骗了我?哦,上帝!谁能说他会欺骗我!
“父亲,暴风雨要从天边过来了。”
“您在说些什么呀,伟大的上帝!奥尔齐涅……这不可能!……”
“有暴风雨,艾苔尔?您看见哪儿有啦?”
老人将她搂进怀里。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给我描绘这种幸福了,我没那个福分!”
“我已经不再是格里芬菲尔德伯爵了,”老人继续说,“我已经不再是丹麦-挪威联合王国的首相了,不再是国王陛下的宠臣了,不再是权大势大的权贵了。我是个可怜的钦犯,一个被贬谪的人,一个政治瘟神,他在同所有那些靠我而飞黄腾达的人谈起我时,毫不嫌恶,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既非狱卒也非刽子手,却能跨进我的牢房,这就够忠诚的了;他跨进牢房,自称是我的朋友,女儿,这就够英勇的了……不,我决不会像世人那样忘恩负义,这个年轻人值得我感谢,哪怕他只是向我露出了一张笑脸,让我听见了一种慰藉的声音。”
“女儿,”老囚犯说,“这几天,您脸色苍白,仿佛生命从未温暖过您血管中的血液似的。都好几个早上了,您来见我时,总是眼皮又红又肿的,两只眼睛显出您哭过,而且彻夜不眠。都好几天了,艾苔尔,我沉默不语,您也不想法把我从对往事的阴郁回忆中唤醒过来。您在我身边比我还要忧伤,可您并不像您父亲我这样,有着整个一生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重负在压迫着您。忧愁笼罩着年轻的您,但并不能伤及您的心灵。清晨的云彩很快便会消散。您正值人们在幻境中选择独立于现实的一个未来,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未来的这样一个时期。您到底怎么啦,女儿?多亏了这单调的囚禁生活,您才逃避了所有意想不到的不幸。您犯了什么过错了?……我无法想象您是为我而悲伤的。您应该习惯我那不可挽回的不幸。说实在的,我的言谈话语中已不再存在希望了,但这并不能成为我看出您眼睛里的绝望的一个原因。”
“我将永远服从您,父亲,但您别指望他会回来了。”
“什么!”她终于有气无力地说了,“我的父亲大人,您既不了解他的出身、家世,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就早已把我许配给他了?”
“你答应我,”舒玛赫继续说,“你要始终像我一样的仇恨盖尔登留的儿子,你向我起誓。”
“上帝不许起誓的,父亲。”
“丢掉这个想法吧,我尊贵的父亲。再说,如果您了解他,您也许就不愿意他做您的女婿了。”
“艾苔尔,”老人严肃地说,“您别拿您的一生当儿戏。我曾经拒绝娶一位皇家血统的公主,一位荷尔斯泰因-奥古斯丁堡的公主,您听见我说的了吗?我的傲岸受到了残酷的惩罚。您不愿嫁给一个出身卑微但却是个正直的男子,当心您的傲岸也要受到悲惨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