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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无可忍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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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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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我慢慢走近原野中央,沿着自己当时飞奔的方向,走向我们命运交会的那一点,然后沿着当时我们被风吹走的方向,一直来到陡坡边缘。在那里,那条人行小径横穿原野,就是它将帕里带进了我的生活。在后方,此刻停着我的汽车的位置,就是洛根当时停车的地方。而这里,就是我们站着看他从天上坠落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帕里瞥见了我的目光并开始陷入一份执迷的恋情,这份病态的爱令我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展开研究。

他说:“你要知道,我很有钱。我可以雇人替我办事,啥事都行。总有人需要钱花的。知道吗,令我惊讶的是,找人干你自己绝对不会亲自动手的事情有多便宜吗?”他盯着我,让这句不是问话的问话悬在空中。

我漫无目的地穿越田野。一切似乎都变了。在不到两星期的时间里,树篱和周围的树木上已经长出了春天的第一批新叶,显得更加浓密,脚下的草也显露出一丝郁郁葱葱的征兆。就像警察重建现场那样,我沿着我和克拉莉莎走过的那条小路,来到我们在树下避风的地方。那里就像恍惚记得的一处儿时场所。小别重逢的我们当时是何等欢悦,相处是多么自在啊,而今我却不知该如何重返那份童真无邪了。

“我车里有电话,如果你不让我过去,那我现在就要叫警察了。”

她很镇定,但也非常生气。“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打开某只抽屉偷看你的信。可你知道吗?我根本就提不起兴致。这难道不可怕吗?我不在乎你的秘密,如果你没有,那我也不在乎。如果你问我要看我的信,我会说,好的,你去看吧。我对你没有任何要隐瞒的。”她略微提高了嗓门,声音里夹着一丝颤抖。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怒火中烧。“你甚至把抽屉就这样开着,让我一进房间就看见了。这是一项声明,是你给我发出的一份讯息,一个信号。但问题在于,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我真的很笨,所以现在你就清清楚楚地给我解读一下吧,乔。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希望他能随即让路。然而这还不够。他有话想对我说。他先是瞥了一下自己肩膀上那个虚无的存在。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着喘息,我猜他的心一定在狂跳不止。为了这一刻,他是有备而来的。

我走进厨房,把水烧上,然后漫步走进我的书房,结果在书房里找到了她。事情本来如此明显,却又叫人如此震惊。我看着她,仿佛是头一次见到她。她赤裸着双脚,瘫坐在我的转椅上,背对书桌,面向房门。那一天里发生的一切,早该让我料到现在的局面了。我迎视着她的目光,走进书房,问她:“你怎么不答应一声?”

我无力地坐进沙发里。错到极致却也给人带来了一份解脱。无需挣扎,不必争辩了。

尽管说出了这些疯话,他还是往后一退,让我过去了。这其中是否有所算计?我甚至无法相信他神经错乱了,单凭这个缘由,我就很高兴能结束这番对话走进屋里。此外,警察显然也不会帮上什么忙。我甚至没回头看他是否打算继续等在原地。我不想让他知道他那样做会让我受到困扰,不想让他洋洋得意。我把他的那封信塞进后裤兜里,一步两级地上了楼梯。这十五秒内,我和他拉开的距离和高度就像一服止痛剂,让我好受了许多。我可以忍受——甚至喜欢——以一种综合征来研究帕里,但又一次在街上见到他,尤其是现在,在我已经读过他的第一封信之后,这着实让我有些害怕。我对他的畏惧会给他强大的力量。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会被逼得不愿回家的情形。当我到达公寓房门外的楼梯平台时,我寻思着,刚才他实际上是不是在威胁我:如果他雇个研究员很容易,那么他再雇上一帮打手揍我一顿也会很方便啊。也许是我太多虑了。他那些话里的模糊含义助长了我的恐惧——就威胁而言,他的话说得非常微妙。

和上回相比,这回爬山让我感觉更加吃力。当时,肾上腺素让我的四肢充满力量,并加快了我的思维活动。而现在,我的心里已是很不情愿,这深深地表现在大腿上的肌肉上,我还能感觉到心跳声一直传进耳根里。爬上山顶后,我停下脚步,暂作休息,一边观望着四周——一片近百英亩的原野和一道陡峭的斜坡。此刻我站在这儿,就好像我从未真正离开过,因为这片如画般的绿茵就是萦绕在我脑中一切思绪的舞台,就算看到克拉莉莎、约翰和琼·洛根夫妇、那位无名女子、帕里以及德·克莱拉鲍特此刻从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向我靠近,我也不会过于惊讶。想象着这一幕,看见他们围成半圈把我逼到陡坡边缘,我毫不怀疑他们会一起来埋怨我——但埋怨我什么呢?要是我当下就能知道原因,就不会这么容易招致埋怨了。这是一份缺失,一种逆差,一次向心理空间扩展的失败,那感觉就像初次接触微积分时那样叫人难以形容。我随时都愿意去倾听克拉莉莎的话,即使目前我们对彼此的判断互不信任;不过现在,最让我着迷的还是那个身穿双排扣西装的法国男人。

我转过身,开始穿越原野,回头朝汽车走去。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的理论其实很简单,但是要建立起这一整套病态爱情的理论,并且像教堂圣坛前的新郎那样用自己的姓氏为之命名,那么这个人必然——即使是在不知不觉当中——会揭露出爱的本质,因为要明确一份病理症状,就必须要有关于健康的潜在概念。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就像一面黑暗扭曲的镜子,反射并仿造一个较为明朗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恋人们对目标一往情深,不顾一切,可谓明智。(我走得更快了。车就停在前方大约400米处,现在看见它,我确信无疑,当时洛根汽车的两扇前门都是敞开着的,就像一对翅膀。)疾病与健康。换句话说,我能从帕里身上得出什么结论,好让我和克拉莉莎能破镜重圆呢?

回家途中,我在奇尔特恩丘陵附近朝南拐弯,开下高速公路,驶向那片原野。我把车停在洛根当时停车的位置上,车身挨着草地边缘。站在乘客座的车门旁,她可以将事情的整个经过看得一清二楚,从气球拖着吊篮越过草坪,到众人与绳索搏斗挣扎,再到他的坠落。从这里她看不见他落地的位置。在我的想象中,她二十出头,花容月貌,心急如焚,一路跑回到离这里最近的村庄。或者,她也可能跑上了相反的方向,奔向了山下的沃灵顿镇。我站在她曾伫立过的地方,幻想着在那次野餐之前、在他们中间可能传递过的秘密电话或是字条。也许他们彼此相爱。这个体面正派的顾家男人,他可曾受到内疚和迟疑的煎熬?还有,对她而言,这又是多么剧烈的突变,从期待已久的与心上人共度的悠闲时光,骤然变成了一场噩梦,那一刻将从此缠绕她的余生。即使在惊骇中,她仍不忘从车上抓起自己的物品——也许是她的外套和手提包,但漏掉了野餐和她的丝巾——然后开始奔跑。她再也没有露面,这我可以理解。她窝在家中,阅读报纸,然后倒在床上抽搭哭泣。

我决定插进小径一旁低矮的女贞树篱中,设法从他身边挤过去,但他挡住了空隙,而我也不想去碰他。

这就是我的苦路中的各个站点。我走下山坡,进入原野,前往下一处地点。羊群不见了,树篱后面的那条小道比我记忆中靠得要近些。我在地上寻找着凹痕,但只看见一片初生的荨麻,几乎一直绵延到了当时警察爬过的栅栏门前。就是在这里,帕里曾想做一番祷告,而我也是从这里走开的。现在我从这里走开,一边努力想象他如何能从我的姿势中读出遭到拒绝的意味。

我打开房门,踏进门厅,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稳定喘息,解读着这一份寂静和氛围。虽然她的包不在房门旁的地板上,她的外套也没搭在椅背上,但我还是切身感觉到克拉莉莎已经下班回来了,而且出了什么事。我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应,便走进起居室中。房间是L形的,我得走进去几步才能完全确定她不在里面。我听到从刚离开的门厅里好像传来一声响动,于是我又叫了声她的名字。建筑物本身都会发出一些声音,大部分是由气温的微小变化而造成的,因此当我回到门厅却没有看见她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但我仍然毫不怀疑克拉莉莎就在公寓里的某个地方。我走进卧室,心想也许她在打盹呢。她上班时穿的鞋并排倒在地上,床罩上有她躺过的痕迹。浴室没有用过的迹象。我迅速在其他房间——厨房,她的书房,儿童房——寻找了一番,我还检查了通往屋顶那扇门的门栓。这时,我改变了想法,编排出了一套合乎逻辑的顺序:回到家以后,她踢掉鞋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穿上另外一双鞋出门去了。刚才遇见帕里后,我焦虑不安,因此完全误读了空气中的氛围。

“让我过去,不然我就报警。”

我退后一步,转身朝汽车走去,一边说:“没有什么密码。你最好接受事实,你需要帮助。”

他热切地点点头,仿佛是听到我要请他上楼一起喝一杯。“但我想让你先读读这个,”他说,“这很重要?”

她说:“我以为你会先到这里来找呢。”见我皱起眉头,她又说:“难道你没想到我会在你出门的时候翻你抽屉吗?我们的感情如今不是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他似乎期待着被我反驳一顿,但我只是环抱双臂,继续等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脸颊上刮胡须时留下的伤痕上——一道细若发丝的黑色线条。随后他说了句什么话,当时的意思好像是,他花钱雇个研究员可方便呢,不过我并不完全确定。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他的话语,就觉得他也许是在威胁我。但话说回来,在那种情况下,本来就很容易感觉受到威胁,结果我还是没能确定他的意思。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大笑起来,或者该说是放声欢呼,一边拍着大腿,活脱脱一副牛仔的模样。他肯定是把我的话听成了召唤爱的呼声。他高兴得几乎叫喊起来:“没错。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站在我这一边,一切都将按我说的去做,乔,你束手无策啊!”

我得到的是帕里那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他充满感激地接受了从我的警告中察觉出的情意,同时那份强硬也从他身上消失了。“没关系,乔。真的没关系。对我来说这也很困难。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们可以坦诚相待,你没必要把一切掩藏在密码里,真的没必要。”

他说:“我雇了个研究员,他为我搜集了你所有的文章。一共三十五篇。昨晚我一一拜读了。你的书,我也搞到了。”

“你收到我的信没?”

“你挡我的路了。”我说。

驶进伦敦市内的路面交通拥挤不堪,差不多两小时以后,我才把车停在了我们的公寓楼前。在路上我就想到了,也指望过他可能会在那里,但当我下车后看见他正在等我时,我的心还是微微一颤。我稍停片刻,然后穿过马路。他站在大楼入口旁一个我必须经过的位置上,盛装登场——黑色西服套装,一路扣到领口的白衬衫,还有亮晶晶的黑漆皮鞋。他盯着我,脸上却不动声色。我快步朝他走去,希望能擦身而过走进公寓,可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如果不停住脚,就必须把他推开。他面孔紧绷,可能正在生气。在他的手里有一只信封。

我只是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态度发生了一丝变化:他仍然在渴求,但态度也多了一份强硬。他的双眼也有点改变,看上去小了些。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是绝不会得逞的。就算你写了一百万篇文章,让我全读完,你也永远摧毁不了我所拥有的东西。那是夺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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