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周六呀,史蒂夫。”
她那精疲力竭的神态让我不由暗自心想,这是不是某种家庭仪式,或者是为某种复杂的两性联盟进行过分排演的前奏。另一方面,我想我们应该去救史蒂夫一命。
我们在令人窒息的无聊气氛中缓缓穿过图亭拥挤的街道时,乔尼还在胡乱摆弄电动座椅的控制器,一边按着控制地图指示灯和行车电脑的转换开关,一边自言自语:“这么说你混得不错嘛……是啊,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那就是自卫了。”赞开口道,他的声音里夹着一线希望。
“你少插手。老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重复提起。它和其他所有说过的话会在这间厨房的空气中停留数周,被人加以利用。
史蒂夫已经转过身,正朝着厨房餐桌走回来。赞迎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前襟,想把他推到墙上。“别这样,”他气喘吁吁地说,“把钱放回桌上去。”可史蒂夫是没那么容易被推动的。他全身紧绷,四肢僵硬,神情残酷。两个男人在房屋中间倾身互相推挤,他们最费劲的行动仿佛就是呼吸本身。他们贴得如此之近,脸对着脸,就像格式塔心理学图标中的那两张面孔,中间只隔一根烛台那么狭小的距离。
“别这样!”黛西大叫起来。这声叫喊让她听上去像是一位失去耐心、疲惫不堪的母亲。随后她一言不发地走出厨房。我们看着她出去,长发在腰际晃荡。她离开了,我们听见她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乔尼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正在想什么。现在我们必须为这场争吵负全责了。事实上,是我要担起全责,因为乔尼已经坐了下来,给自己卷上一支烟,对着自己那颤抖的手指摇头叹气。
“拿去,”她小声说。“拿去,拿去!”
千万别取笑这些人啊……他们有点喜怒无常。一想起乔尼的警告,一想起我绝不能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气流从我的鼻孔里喷涌而出,形成第一阵轻微的爆破音,我赶紧掩饰,装作是在打喷嚏。我拿起粥勺作掩护,但大家都还没开始吃。没人说话,我们在等史蒂夫。当他肺里吸满空气快要撑爆的时候,他低下剃光的头颅,吐出气息,胡子尖像老鼠须似的快速抖动着。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他的脸活像一艘快要沉没的船只,而人类的意蕴仿佛正在纷纷弃船逃命。焦虑与笑意在我的心中盘旋共舞,一连串不请自来的童年影像从它们中间穿梭而过。我试图赶走它们,但是那胡须实在太滑稽可笑,让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过全部的记忆:锡制饼干盒盖上的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举重运动员;科学怪人脖子上的螺栓;一只新奇的闹钟,钟面上画着一张人脸,告诉你时间是三点差一刻;帽匠疯狂茶会上的睡鼠;学生排演的《蛤蟆府的陶德先生》里的河鼠。
这时乔尼来了精神。从我们回到厨房再度坐下起,他就一直很紧张,可能是怕我又做错什么。“都是工业革命惹的祸。就像1800年以前没有人得过敏症,也没有人听说过花粉热。然后我们开始将所有这些化学垃圾排放到空气里,然后它们又进入食物和水中,人的免疫系统就开始不管用了。我们并不是天生就适合接受这些狗屎玩意儿……”
赞从椅子里站起来。“那笔钱你不能放进铁盒子里。”
我试着拉扯他的耳朵,让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如果他死了,你下半辈子就得在牢里过了。”
史蒂夫朝黛西倾过身,用一只手掩住嘴,演戏似的开口问:“他这是在扯啥玩意儿?”
我向黛西报上自己的姓名。她依然把手放在乔尼的胳膊上,对我说:“我们正要吃早饭呢,弄晚了。我们得重头来吧。”
他深吸了一口烟雾,按照老习惯憋着气说话。不愧是个大圣人。“左转。跟着路标朝阿宾格开。”不多时,我们便朝下坡行驶,经过歪歪扭扭的枝桠和树干,穿过一条绿荫遮蔽的幽暗隧道,开上了一条两侧带有高耸护墙的单线车道。我打开车头灯。我们时常要开进避车道里,绕过迎面而来的车辆。我们这些车主们绷着脸朝对方点头微笑,假装没有受到狭小空间的侮辱和影响。我们置身于偏远郊区的一处偏僻乡间,每过两三百码就要经过一道用二十年代的砖石和铁器建造的围栏大门,或是带有五根栅栏、挂着马车灯笼的木质大门。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好几条路在这里交汇,路边有家半木质的小酒馆,酒馆外停着一百辆汽车,在火热的日光下暴晒着它们五颜六色的外壳。一只空薯片包装袋梦幻般地跳进阳光里,碰了一下我们的挡风玻璃。两条阿尔萨斯狼犬紧盯着地面。接着,我们又驶进了隧道里,车内的烟气很是浓重。
“他们在墙上堆满了书,喜欢讨论大问题,还自以为是伯特兰·罗素之流呢。也许你会讨厌他们的。”
“你不快乐。”黛西说。她抿紧了那张往下撇的嘴巴,自己显得也不快乐。“我在你的气场里可以看到许多肮脏的黄色。”如果餐桌再窄一些的话,她可能就会抓过我的手来看手相了。
前门关上后,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史蒂夫开口解释起这里气味的由来:“我们正在烤面包片,而狗在厨房地板上拉了一地的臭屎。”我们尾随着史蒂夫的身影走进屋内深处。不知为何,关于那条狗的事让我觉得,花750镑买这把枪有点过于昂贵了。
“真好笑,你知道吗,”乔尼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我去过他们那儿好几次,也经历过像今天这样非常有趣的讨论。”
“昨晚我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用来自卫。”史蒂夫说。
乔尼拉着我的袖子,我们几步就跨出了厨房。他对我耳语道:“万一出个什么事,我可不想当个目击者。”
“在你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黛西补充道。“我们不想让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拿走,你知道——”
我猛打方向盘,把车飞快地开上公路,正要回话,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先前我把它塞进了汽车点烟器里。
她说不下去了,于是我接口问:“你们到底卖不卖?”
当我说这一点未必不对时,他看上去很高兴。我渐渐觉得,其实他也许并不讨厌我。他对这碗粥跟对我怀有同样的敌意。我先前以为的表情其实是他休憩懈怠时的样子。由于某种遗传上的裂隙,他上嘴唇的弧线被扭曲成狰狞模样,我一开始被它给误导了。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透过敞开的落地长窗,我们听见那只杂种狗在哀鸣,它发出一阵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叫声,仿佛正试图压抑自己。我现在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管身上有没有枪。我装作看了看手表,然后说:“我只告诉你们五个字,多的不说。有人想杀我。”
史蒂夫立即开口,告诉她一些她肯定已经知道的事情:“不过我们定期给枪上油,定期清洗。”
我猜她大概五十岁光景,那头平直的长发是她拴在自己青春年华这根系船柱上的最后一根缆绳。人生的失意在乔尼脸上的皱纹中留下了烙印,而对于黛西来说则全部展露在她那下垂的嘴角线条里。最近我注意到,某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也有像她这样的嘴唇。在她们看来,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不断付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男人都是混蛋,社会法则对女人不公,而生理本身也是一份折磨、苦恼。所有的失望都压在她们的嘴唇上,使之弯曲下垂,定型成朝下撇的弧度,俨然是一张失落的“丘比特之弓”。乍看起来她好像是在表示反对,但那些嘴巴道出了其中更深刻的憾事,尽管其主人从未猜到别人是如何议论它们的。
他真够朋友。我自己也有一套说辞,但眼下我在混乱中跌跌撞撞,还得努力赶走脑海中史蒂夫那可笑的胡子。我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眼睛被泪水迷住,一路穿过房间,直奔落地长窗。落地窗似乎因为我的迫近而欣然大开,我跌跌绊绊地跑下几级木头阶梯,来到一片地表被日光晒热、长着蒲公英的草坪上。
局势必须有所改变。赞用手抵住史蒂夫的下巴,开始把他的头用力往后推。没有哪块颈部肌肉能经受得住这么强有力的手臂的推挤,然而,赞还是费尽了力气,胳膊直发抖,因为史蒂夫刚才将大拇指插进了赞的鼻孔里,正摸索着要挖他的眼睛,于是赞不得不使劲往后躲开,将手臂完全伸直。史蒂夫的头开始往后仰,这时赞立即使出夹头术,用右臂扣住史蒂夫的脖子,左手拉起抓住自己的右腕,让手臂勒得更紧。我朝他们走去。史蒂夫慢慢地跪了下来。他呻吟着,双手胡乱挥动,然后又无力地捶打着赞的双腿。
“是我。”
“你们收钱,我拿枪。”我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驾车带着乔尼一起前往坐落在北唐斯丘陵上的一所房子。在我的后裤兜里塞着一叠钞票,总共有750镑,大部分是20镑面值的。很显然,他们不接受50镑面值的大钞。
起初没有人动弹。继而,在瞬息之间,史蒂夫抢在赞之前把那卷钱抓在手里。黛西紧盯着他们。事态似乎很严重。也许他们一直就是靠烤面包和稀粥度日。
他话音渐息,这时黛西接过话头,帮他解围。“这把枪在我们手上已经有12年了,但从没开过火。”
我耸了耸肩,算是作为肯定。这些人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们既想要钱,又想要绝对置身事外。这些毒品贩子,这些炒房地产的家伙们,都是被负资产和自己的愚蠢信念折腾穷的大骗子,这会儿还想装出道貌岸然的清高模样,想让我帮他们得到解脱。这样一想,我开始感觉好多了。所以我才是坏人。突然间,我感到如释重负。我掏出一卷钱扔到桌上。现在还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呢?
乔尼又坐立不安了,他牵线的这单生意搞不好就可能要黄。“听着,乔必须保持谨慎,这是为大家好,也是为他自己好。”
史蒂夫澄清道:“那是一把斯托勒手枪,零点三二英寸口径,是在工厂被挪威人返卖给当初研发它的荷兰与德国联合企业之前生产的。它有碳化的双作动式卡榫,能……”
“是啊。就是我们嘛。”
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们朝黛西点了点头,最后瞥了史蒂夫一眼(他的头还被紧紧夹在赞那对如老虎钳般颤抖的臂膊里),便匆匆沿着黑漆漆的过道向前门走去。
他将座椅设置为近乎水平状态,躺着给我上了一节枪械礼仪课。“这就像在银行里,你从不提钱,或者是在殡仪馆,没人会用死这个字眼。使枪的人也从不说枪,只有那些电视看多了的傻逼才管枪叫‘喷子’或者‘家伙’。如果可以的话,你要绝口不提它。要是非说不可,那就说‘那玩意’,或者是‘用具’,或是‘必需品’。”
我没有回答。为了回报乔尼的帮助,我向他支付了丰厚的报酬。不解释故事背景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一种保护。我们仍然被困在车流之中。广播电台里的爵士乐已经公然被一套无调性音乐节目所取代,那急切的喧叫声和砰嘭声让我心烦意乱。我关掉收音机,开口道:“再多告诉我一些这伙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他们以前曾经是嬉皮士,靠贩卖可卡因赚了不少钱,八十年代中期他们又转入白道,做起合法生意,经营房地产业务。现在他们的情况不大好,所以才愿意以这么高的价格卖枪给我。
“你早就该告诉我了。咱们走吧。”我拉了拉乔尼的衣袖,但这时他已经用另一只空手在按门铃了。
乔尼正聊得兴起,这时史蒂夫高声盖过了他的话头。“抱歉,乔尼,但你这真是一派胡言。工业革命给了我们一整套心理状态,那才是我们这些病的根源。”他突然转向我。“你有何高见?”
“操他妈的小意思!”
就是这个家伙要卖枪给我。
“从根本上讲,”他看着我说,“你的过敏是一种不平衡的表现。”
史蒂夫没有转身,只是同样肯定地回答:“这是欠我的。”然后继续朝外走。
几分钟后,我们围坐在厨房的长桌边,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粥和一片冷的烤面包。坐在我正对面的就是那个拖地板的男人,他名叫赞,粗壮的前臂上光洁无毛,肌肉结实,我感觉他看我并不顺眼。
“或者任何一把。”黛西接口说。
两个人都朝我看过来。我刚刚还读过今天报纸上关于饭店袭击的报道,报纸就在我汽车的后座上摊着。“事实上,今天是星期天。”
“慢着,等一下。”史蒂夫说。“这话说的也不对。”
黛西和我说起话来。也许她还在想着我的闷闷不乐。“事情很简单。我们不是不卖,但是我们想知道,你到底拿枪干什么。”
沉默中,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掂量着这几个字的分量。
“啥意思?”
“是啊,没错,我们约好在周六见的。”
我的意见是现在该有人把枪拿来了。我说:“我的毛病肯定是因为心态不好才犯的。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氨水对我可是完全没有影响。”
“我在你家,和克拉莉莎坐在一起。我让她来接电话,好吗?你在听吗?乔?你还在听吗?”
十分钟后,我们转入一条满是辙痕的车道,沥青路面上布满裂缝,里面钻出丛丛野草。
我有一阵子没听人用这招数了:凭空捏造的百分比,出处不明的研究,对无法测量的事物加以测量。这话听起来特别孩子气。
“史蒂夫,”赞耐心地说,“从根本上讲,这东西落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时一切都很疯狂,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需要它呢。”
我们勉强一笑。史蒂夫站到一旁,让我们走进了这间臭气熏天的门厅。
众人陷入一阵困惑的停顿,谁也不知道我们讲到哪里了。赞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题是我们不同意让这把枪……”
“的确如此。”我说。我看到了话题的突破口。“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朝史蒂夫望去,但他移开了视线。我等待着,沉默让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面对这种状况,乔尼又露出那种无助的样子,我心想他带我来这里是不是错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房子开始吐唾沫、做深呼吸。最后我总算冷静了下来,站直身子,这时我看见,在正前方,有条狗被一根多股花线拴在一座生锈的床架上,想必就是弄脏厨房地板的那只。它从地上爬起来,朝我歪过头,向我犹豫不决、抱歉至极地半摇了一下尾巴。除了我们人类和其他灵长目动物以外,还有哪种动物能够长期忍受这种凄惨无助的羞耻感呢?这条狗看着我,我也看着它,而它似乎想跨越物种差异与我建立起某种同谋关系。但我不想被卷入其间。我转过身,大步朝房屋走去,一边喊道:“抱歉!是氨水!过敏!”那条狗缺少我能运用的生成语法和骗术,只能在那一小块光秃秃的地面上重新趴下,等待着主人的宽恕。
史蒂夫飞快地数好了那卷钱,其速度足以与一个熟练的银行点钞员媲美。然后他把钱放进了口袋里,对我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滚了,乔。”
“而且也会有人教我怎么用。”
“不过听我说……”乔尼碰了碰我的手。“你可以说点什么,让大家安安心。”
我已经讨厌他们了。
接着我注意到,赞却没有笑。他抱起双臂,坐在椅子里等待着,脸上表情狰狞,一点也没有透露出他的心绪。在他的右前臂上,有一块肌肉——我自己可没有这种肌肉——正随着他右手那看不见的动作有节奏地抽搐着。等笑声沉寂下来,他开口了,但口气和刚才宣扬整体论时的腔调有所不同:他的声调更高了,音质粗糙沙哑,舌头干巴巴地弹着上颚。他一动不动,但我看得出,在他的皮肤下面,在他喉咙底部那跳动的脉搏里,蕴藏着一股骚动混乱的破坏力量。就在这时,我自己体内的血液也开始加速流淌。赞开口道:“史蒂夫,把钱放回桌子上,去拿枪。”
一间宽敞的大厨房出现在我们周围,在及肩高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缕烤面包的蓝色轻烟,光线从厨房远处彼端的落地窗里透进来,照亮了这层烟雾。一个身穿粗蓝布工作服、脚蹬高筒套鞋的男人正在拖地,旁边的白铁皮桶里装着未稀释的纯漂白剂。他叫了乔尼一声,又朝我点了点头。这里没有看见狗的踪影。锅炉旁有个一头直发垂到腰际的女人,正忙着搅拌一只罐子里的东西。她朝我们走过来,动作缓慢轻盈,仿佛在空气中漂移,而我想我认出了她这种女人属于何等类型。在英国,嬉皮世界主要是男生活动的地盘,但会有一类安静的女孩交叉双腿坐在一边,给男生们端茶倒水,自己也吸毒嗑药。后来,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大户人家的仆役们纷纷离去那样,妇女运动的第一声号角也让这些女孩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间,无论在哪里都没再发现她们的身影。但是黛西却留了下来。她走过来,报了姓名。她当然认识乔尼,便叫了他一声,一边用手触碰他的胳膊。
乔尼身子一缩,用手比了个往下压的动作,仿佛要把我的话塞回一只瓶子里。我们走近门口时,他对我小声耳语道:“我给你提点建议,你会感激我的。千万别取笑这些人。他们没有你的那些优势,而且,他们,呃,有点喜怒无常。”
弯曲的车道把我们带向一座用水泥砖砌成的双车库,墙上涂绘的紫色已经消褪,显得色调不均,而生锈的翻门上挂着一把锁头。车库前方,从高草和荨麻丛中露出六辆摩托车的金属骨架和内部零件。在我眼里,这儿就是放心大胆犯罪的绝佳场所了吧。车库墙上的一个铁环连着一根长长的链子,末端没有拴着狗。我们就在这里停下车,走了出来。荨麻一直生长到带有乔治时期风格的前门那儿。屋内传出低音吉他的声响,有人在笨拙而反复地弹奏一段三音符音型。
“天哪,才不会呢。那就没意思了。你可以把它带进小树林里,自己学。他们交货,你把它揣进口袋里。”乔尼又将座椅调为坐姿。“你真的要带着把枪到处走吗?”
“他们会提供子弹吗?”
很快我们就又围坐在厨房餐桌旁,四周窗门大开,而谈话的主题则是过敏。赞总是用“从根本上讲”来点缀他的判断,赋予其根本真理的意味。
当我们驶离高速公路时,汽车发出的隆隆声调为之一变,乔尼因此醒了过来。他保持平躺姿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大麻烟点上,深吸了两口,然后按了一下座椅的控制器,在一阵呜呜的机械震动声中吞云吐雾地出现在我眼前。他没有把烟递给我。这是他的私人习惯,一天中的头一根烟呢,要跟茶和吐司面包配在一起的。
我用手背拍了拍赞的脸,蹲下来对着他的耳朵说:“你会要了他的命的。难道你想这样吗?”
“相对于这圈子来说,”乔尼说,“这帮家伙可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咧。”
我后退一步,半转过身,正想沿着车道离去,这时门“啪”的一声猛然打开,出于习惯性的礼貌,我停住了脚步。一股烧焦食物和氨水混合的浓烈气味从房子里滚涌而出,犹如刺眼的阳光直泻过来,让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一时只显出个剪影般的轮廓。
黛西站起身为大家盛粥。她说起话来很文静,仿佛知道真理却不会为其大动干戈。“有一种超级行星相位,对土象星座和第十宫特别有影响。”
沉默的焦点在于由谁先来打破它。是赞。“从根本上讲,我们不是那种愿意有枪的人。”
“那是昨天的事,乔尼。”
乔尼刚才一直望着天空,仿佛找到了某个有趣的东西。他问:“你是想请我们进去呢还是咋的?”
史蒂夫急促地说:“这个家欠我的,你们两个都欠我的!现在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但他并没有等赞顺从,而是扬起左手,一把掐住了赞的喉咙。赞挥起空着的那条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大弧线,将张开的手掌狠狠抽在史蒂夫的脸上。这一巴掌下去,声音响得就像炸了一只气球,“砰”地将两人分开。他们僵持了一刹那,随即又朝对方冲去,扭打在了一起。这只四脚野兽摇来晃去,侧着身横向越过厨房地板,逐渐回到餐桌旁。我和乔尼只听到一阵沉闷的咕噜声。他们低着头,闭着眼,紧咬牙关,在地上翻来覆去,摸爬滚打,活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我无计可施了。勺子在我的手中颤抖,我小心地放下它,然后用手紧紧卡住我的嘴巴,感到咸津津的汗液刺痛了我的上唇。我开始摇晃起来。赞满脸疑惑地审视着我。我身下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而我则发出一种沉闷的咯咯声。太多的空气从我的肺里排了出去,我知道,等我再吸气时,我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是我现在没有多少选择,要么陷入尴尬的境地,要么让自己憋死。时间放慢了脚步,我向无法避免的结果投降了。我从椅子里转身,双手埋住脸,吸气时发出一阵尖锐的响声。当我的肺里灌满空气时,我知道自己更多的笑声会接踵而至。我把它藏在一阵如嚎似喊的响亮喷嚏中。此时此刻,我呼地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起立。不知是谁坐的那把椅子“啪”的一声砰然倒地。
我不可能不去看他的八字胡。它和乔尼的胡子可一点都不像啊,染成了色彩鲜明的烧焦般的橙红色,像枪通条似的直挺,还上过蜡,胡须末端被定型为带有刻板拘谨的普鲁士风格的尖角造型。我抬起一只手遮在面前,想掩饰脸上的笑意,只觉得身体在轻飘飘地颤抖。昨天枪击事件带来的震惊,今天这个鲁莽的购枪计划,还有内心里隐藏的恐惧——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并非真的在这里,而且我担心我可能做出傻事或说出蠢话。我的胃一直在往下沉,感觉自己神经兮兮,忍不住想笑,而我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这张餐桌旁,这一切又强化了这些感觉。肯定是我在车上被动吸入的大麻烟给害的。我忍不住对史蒂夫的胡子联想出众多比喻:从牙床里敲出来、露在外面的两颗生锈铁钉;我小时候制作的一艘纵帆船模型上的尖头桅杆;用来挂茶巾的挂钩……
“噢喔。今天是周五,乔尼。”
我说:“你们干嘛不点一下钱。”
刚一回到车里,乔尼就立即抽出一根大麻烟点燃了。刚才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毒品。找个地方,喝杯苏格兰威士忌,冷静冷静,这要好得多。我发动汽车引擎,猛地倒车,开上车道。
“从根本上讲,”他继续道,“过敏总是有原因的。研究显示,在超过70%的病例中,其症结从根本上讲都可追溯到患者童年早期的需求受挫。”
为了保住面子,我也随众人一起紧张地笑了起来。
史蒂夫犹豫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那我们有客人要来吃午饭。”
我站起身,从黛西手上接过盒子。东西很重,我得用两只手托住这轻薄的纸板盒。史蒂夫又发出了一声呻吟,我看了乔尼一眼。他恳求似的看了看我,朝门口扭了扭头。“是的,”黛西坚定地说,“你们最好快走。”
赞手边最近的东西就是那个盛粥的空碗。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碗,张开左手以保持平衡,像扔飞盘一样把碗狠狠地甩了出去。碗从史蒂夫脖子旁边一英寸远的地方擦过,撞在门框上砸了个粉碎。
“天啊!”赞有点急躁起来。他想让自己的话语紧扣思路,却做不到,这对他来说有些困难,而且总有人打岔。他的态度逐渐与他的狰狞表情相一致了。“听着,”他说,“是有那么一段日子,大家眼里只有钱。只有钱。你几乎可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并不是说那是错的,可你看看吧,到头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件事是按着人们的愿望发展的。你不能把这件事单独拿来考虑。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单独拿来考虑。所有这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所有这一切我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个社会。从根本上讲它就是一个整体。”
“生命真奇妙啊。”乔尼说。“你看,无论如何都要钻出头来,不是吗?”这可是个大问题,肯定是为了稍后我们与那些人的会面所做的排练。我正想答复,以镇定情绪,但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了一幢仿都铎时期风格的丑陋房屋,于是我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
乔尼摇了摇头,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而史蒂夫则充满厌恶地瞪着我。我猜想,惹他讨厌的并不是他那失去的两天,而是我的那句“事实上”。没错,这句话放在这里是不大中听,但我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他往荨麻丛里吐了口白色的东西,开口说:“你就是那个想买枪和子弹的人吧。”
赞交叉抱起粗壮的前臂。“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是钱的问题。”
等我们开到了高速公路上,乔尼已经又平躺下来,睡着了。通常到中午前他都不会起床。笔直的公路上很安静,没什么车辆,我可以抽空分神好好看看他。他仍然留着一簇美国拓荒者样式的小胡子,头发在底部已经泛白,卷曲着垂到上嘴唇处,几乎快伸进嘴里了。当女人亲吻他的这副摆设时,品尝到的究竟是冷峻的男人味,还是昨日残留的咖喱肉香?三十五年来,他一直咧着嘴笑,在吞云吐雾间眯缝着眼,这让他眼角的皱纹长得几乎伸至耳际。微笑线从他的鼻孔一直深深刻到嘴角,里面写满了失意。我知道,除了经常变换的客户和一个新结交的女友之外,乔尼并没有多少改变。不过,这份边缘化的生活已经不再是出于他的本意,心中渴望得到的财物的匮乏也不再是一份轻松,骨骼与肌肉也发出了众所皆知的衰老讯息,它写在皮肤上,映在镜子里。乔尼依然穿着那双快磨破的旧鞋,活得像个学生,像个慈善机构的义工,担心着最新流行的阿姆斯特丹大麻口味太重,对心脏有害。
来电的是帕里。“乔,是你吗?”
我说:“我属于剩下的那不到30%。”
我看见黛西回到房间里。她用两只手托着一个鞋盒子,满脸疲惫。她那往下撇的嘴角仿佛在请求我们往下看,看看这她过去不得不一直忍受的事实——她生命中的这两个男人,正在争夺机械原理上的优势地位,想借助杠杆作用来扭断对方的脖子。
“那么,知识分子们都上哪儿了呢?”
“会的,会的,不过你该管它叫‘丸子’。”
史蒂夫站了起来,始终迎视着赞的目光。“好啊。”他轻声回应道,然后开始穿过厨房。
“到城外走走倒是挺不错的。”乔尼说。我打开车窗。我神志有些昏晕,心想自己可能被动地吸进大麻烟了吧。那叠钞票硬硬地硌着我的屁股,一切都显得过于惹眼,仿佛在无形中被凸现了出来。也许是害怕吧。
“乔尼·B·威尔!”那个人说,他剃着光头,留着一簇打过蜡并用指甲花染料染红的小胡子。“你怎么来了?”
当史蒂夫在餐桌首座上坐下后,他双掌合十,抬起脑袋,闭上眼睛,同时从鼻孔里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在鼻腔深处,黏液恰好形成了一只能吹奏两个音符的排箫,我们被迫听着他发出的哼吟。他屏住呼吸,过了叫人不自在的几十秒后,才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气。这就是气功,或是一种冥想,或者是一份感恩的祷文吧。
“是漂白剂在捣鬼。”我听见乔尼说。
然后她对他说话,同时也是向我解释:“是的,但不是因为我们想用它开火。”
“好嘞,”他说,“你只要小心点就行了。”
“乔尼!”我大喊。“你得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