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和我初次相遇的的场景吗?就是我攀越学校空中花园护栏那时的事。其实,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想一死了之喔。我对任何事都感到厌烦,因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每天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我就想,如果就这样‘砰’一声跳下去,应该会轻松许多吧?嗯……有没有录进去啊?”
“今天,回去吧。带着,白苹果,回去吧。”
我的头上传来一阵难过的声音:
“太一,我……”
“怎么了?”
你的声音听来相当雀跃,让戴着墨镜的我边哭边笑。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整天胡思乱想了,就跳下去吧——正当我这么想时,你就突然出现了,头发还蓬蓬乱乱的呢。‘你根本就不打算自杀吧?’你居然这么说,让我不禁失笑。因为我是真的想死呀!不过,当你和我已通过站在二十二层楼高的屋檐上时,看起来就像个天使呢!那时我心中在想:‘啊,这个人他可以拯救我。活着或许也不是一件这么糟的事嘛。’”
我走到了新宿中央公园,坐在十二月的长椅上。从西洋梨,可以窥见你住的医院顶端。
“说好啰!一定要遵守约定喔!我可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拜托别人呢。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死前最后的心愿,如果不遵守就不是男人,就不是我最喜欢的太一啰!”
我注意到你浑浊、茫然地眼神。
下班回家途中的上班族及年轻情侣们,正川流不息地涌向新宿车站,我一个人逆流而去,想要远离车站。
你录下来的声音,少说超过二十个小时,当晚,我搭着地下铁倒数第二班电车,回到没有你的单间套房。
你住进的是西新宿的大学医院。这栋建筑比起周遭的高楼大厦毫不逊色,相当高耸,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它是豪华饭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仿佛空中城堡的东京政府机关,以及副都心令人意外的翠绿景色。我在小小的单人病房里,每天陪在你身边。
我的脑袋好像被重重揍了一拳。我竟答应了一个不得了的约定!你完全失去自我的时候——这个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是我啊,我是太一啊,我是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太一啊。”
就在下一秒,你的睡衣前方黑黑地湿了一片。从你体内流出的液体溢出轮椅的椅面,在地板上积成一滩水洼。
我为了怕惊动到你,于是悄悄地敲了敲半掩的房门。
冷冽燃烧的冬日晚霞,静静地流过新宿的天空。每当想起你,屡屡让我热泪盈眶,所以我总是戴着深色的墨镜。戴上黑色墨镜后,我在高楼大厦的足下随处乱晃,既不想搭地下铁,也不想马上回到住处。
我陷入一片混乱,开始摇晃你的肩膀。就算病况恶化得再迅速,也不可能忘了每天过来探视你的我——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么说服自己。
我抱住轮椅上的你,和你静静地哭泣。不管向谁求助,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你马上就会消失——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无法遏止。
过了半响,你对我说道:
iPod里的你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生语言障碍,声音听来非常流畅,这段怀念的声音,让我不禁想重复播放千百次。
我将双手从你肩上抽离。
“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我站了起来,从病房的柜子里拿出毛巾,接着跪在地上,开始擦拭你的小便。我深深低着头,避免让你看到我的脸,擦着擦着,几滴泪珠滴下了地板。
所谓的白苹果,指的是我们在涩谷的特价商店买的iPod。我点了点头。虽然我想帮你换衣服,但你肯定不愿意吧?我带着白色的播放器,到护理站寻求护士的协助。
“我听得很清楚喔,美丘。”我口中喃喃说道。
“我今天上的课很无聊。”
我不禁将手放在你肩上。你纤瘦的身体紧张得僵直不已,我一下慌了起来,不自觉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你应该比我更恐惧、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吧?被陌生男人抓住肩膀,用力摇晃身体。“呜——呜——”细微的悲鸣声,从你的口中缓缓流出。
亏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让你看到哭泣的表情,竟还是不小心和你对上了双眼。
时间是十二月的中旬。在一个阳光和煦、晴空万里的平常日子里,我理解到有“什么”已经完全结束了。上完第三堂的企管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在新宿地下街花店买的花去病房探望你。我记得,那天买的是粉红色的迷你玫瑰。
“呃——这样就行了嘛?太一,你有在听吗?”
你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笑着,让我不禁汗毛直立。太阳缓缓地坠落,炙烈燃烧着天空,我在长椅上僵直不动,就这样连听了好几小时你的声音,但还是无法全部听完。
好奇心驱使之下,我戴上耳机,按下iPod的播放键,耳机里传出你的声音,连气息都录得一清二楚,在我耳边回响。
“美丘,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带着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我,眼睛就像镶上雾玻璃般黯淡无光。我拿着小小的花束,慢慢地走近窗边。
你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接着缓缓地转过头来,背对着染上淡淡夕阳色彩的云朵。
“不要紧,不要紧。”
坐在轮椅上的你受惊般地开始发抖,身体紧紧贴着椅背,想要避开我。我在你面前跪下,让视线与你同高。
一抬起脸,我看到你的眼中恢复了光芒。
“好害怕,我,会,消失,好害怕,我会,消失,消,失,我,不见了,不见了。”
“我,忘了,自己,是谁,太一,是谁。”
是因为一瞬间松懈下来了吗?你进了医院后变得不太开口,身体也很少动,只是以你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窗外闪闪发光的冬日云朵,或是看着大学讲义的我。
“回忆就说到这里为止吧。对了,你还记得跟我的约定吗?就是那个黎明的约定呀。越后汤泽的摇滚音乐祭。我真心希望你可以遵守那时的约定,如果我失去了自我,希望你可以用你的手来终结我的生命。我绝对不要脑袋变成一个空壳,只剩躯体还活着。那时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希望自己能够以一路活过来的姿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