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在谈论我吗？”
温望着埃米莉的双眼，然后才百般不情愿地回头去看伊内兹和哈丽雅特。她们是一对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未婚的姐妹，住在小镇大街上，就在科菲家的隔壁。这对姐妹不管去哪里都共同行动，穿着相称的服装，共同提一个皮包。很多年以前，科菲家的人想在两栋房子之间铺一条车道，这样他们就不需要每次停车时都得绕到隔壁巷子，才能把车开进房子后面的车库里。琼斯姐妹同意他们这么做，但有附加条件，就是科菲家的人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都必须邀请她们到家里喝茶。因此，从那次开始的三十多年来，这对年长的琼斯姐妹每个月同一天的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都会到科菲家去做客。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尽量维持轻松且若无其事的态度，朝她走了过去：“嗨！又见面了。”
关系已经建立起来。
摩根回过头仔细地打量他，从红色的领结到脚上的船形平底鞋。“你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
说到这里，她们两个终于转身，朝着她们家的方向离去。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钩住手提袋的一个提把，手提袋夹在她们两个之间，像两只牛共享一个牛轭一样。
他们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时，万斯已经不见了，对一个巨人来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无踪，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天早上，摩根决定去威尔却小馆吃早餐。他们进入餐厅之后，摩根很快地环视了一下整间餐厅，然后带着温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摩根喜欢在人们进入餐厅时向他们打招呼，他尤其喜欢瞄准那些观光客，跟一些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而温总是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做。表面上，摩根·科菲是如此满足于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但事实上，他非常乐于认识各式各样新鲜的人。这一点让温多少充满了希望，认为到最后他爸爸一定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坚持自己的计划，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早晨还继续共同出门的真正意义：表面上看起来是要跟外人建立公共关系，但事实上，是他们父子之间互相接纳的过程。
温摇摇头：“理会那两个人说的话其实是浪费时间，不过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会告诉你。我保证。”
“温！”他的爸爸在楼下叫他，“天已经亮了，我们出发吧。”
“我也不知道，姐姐，”哈丽雅特说，“我也不知道。”
隔天早上，温从卧室的窗户往外望，看见万斯·谢尔比正走在人行道上，往小镇大街的商业区尽头走去。如果用合乎科学原理的眼光来观察万斯这个人的话，就会发现他是个相当有趣的样本。温通常不太用合乎科学原理的眼光去观察事物，他早已明白，不要期待从任何人的身上找到证明，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去证明任何事情。但是万斯·谢尔比给人的感觉像只合掌螳螂，似乎天生就适合抓取些东西，藏匿并且庇护这些东西。他一定不希望温对埃米莉有兴趣，那会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却无可避免。
“那就是准备好了。”
一个穿着短裙高跟鞋、打扮很俗艳的老女人从他们眼前走过。温和埃米莉同时转头，看着这个女人走进杰氏烧烤。这时温看见万斯·谢尔比在里面，而且正在看着他们两个。只要认识万斯的人都知道他一点都不可怕，但被他这么高大的人用如此犀利的眼神看着，多少还是让温有点不知所措。难道万斯知道温在做什么？埃米莉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外公的眼神，因此当温突然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她很惊讶。
他指了指长椅：“我可以坐下吗？”
埃米莉点点头，等温坐下之后，就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跷起脚，想办法让自己表现得不要太急躁、太可疑。
“你下次应该先穿鞋子。”
温假装掸一下袖子上的灰尘，但其实他的袖子上根本什么都没有。他知道现在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沉着，但事实上，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如果你希望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我会照做。”
“为什么不进去跟他一起吃早餐？”
她稍微移动了一下右脚，看到上面贴着的绷带：“哦……我赤脚在树林里跑步，所以割伤了。”
温转过身看看爸爸是否在注意他，幸好没有，而且摩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离开座位，他现在走到房间的另外一端去，跟某个人握手了。温再次俯身靠向窗边，看着埃米莉走远的身影。温再看了爸爸一眼，确定他没注意后，便把餐巾从大腿上拿起来，轻轻地放在桌上，把椅子往后退，悄悄地从门口溜了出去。
“准备好了吗？”摩根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们两位今天怎么会这么早就出门了？”温问，试图转移话题。
埃米莉抬起头，温对她微笑着。
“一点也没错，这样是最好的。”
“什么？等一下，别走啊！你不是要告诉我什么故事吗？关于我妈妈跟你叔叔的故事。”
“我不知道那样做好不好……所以我想在这里等他就好。”
温有些抱歉地叹了口气：“伊内兹和哈丽雅特·琼斯姐妹，她们是我的隔壁邻居。”
埃米莉，她开始好奇了。
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开口，想把埃米莉的注意力从那对姐妹身上移开。
温再次做出请她们离开的手势：“女士们，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的脚？”
“如果我说还没呢？”温回答，而摩根已经打开门。
伊内兹用她那皱巴巴、长满疙瘩的手指指着温：“温，你可不要变得跟你叔叔一样啊！别像他一样被这张漂亮的脸蛋给蒙骗了！那真是一场悲剧！”两姐妹同时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想看她就看吧，但是要离她越远越好！我们也会这么做，因为我们要支持你的家人，对吧，妹妹？”
摩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你少跟我耍花样。”
伊内兹继续说：“她长得真的跟她妈妈好像啊！”
摩根·科菲喜欢一大清早阳光一出来时就出门，到街上去跟商店老板或游客打招呼。从温五岁开始，摩根就把他加入这个固定行程，无视在温心里这根本就像苦行一样的痛苦。温猜想爸爸是为了让大家都认识他，也让温知道其他人对他会有什么样的期待。他们每天都去不一样的餐厅，而摩根会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对温来说，他只是喜欢每天天一亮就可以离开家的机会。但是必须跟爸爸一起出门，大概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
“听起来她们不喜欢我妈妈。”
埃米莉双眼直视着前方，经过了这间小餐馆，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四肢都相当修长，这一点肯定是她的万斯外公遗传给她的，只是在万斯身上看起来似乎过长了，但在埃米莉身上看起来就……非常完美。
她装作很仔细看着他的样子，但实际上只是匆匆地瞥了他一眼：“你通常都一大早就穿得这么正式吗？”
温问，但他的视线却不是停在埃米莉的脚上，而是她那对蓝色的眼珠上。她跟他原先想象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你等着瞧，事情会越来越奇怪。”
哈丽雅特摇摇头，她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埃米莉指指点点：“她永远都不可能适应这里的！”
“对。”
埃米莉迟疑了一下，似乎他回答的是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一样。“不是啦，我是说昨天跟今天，你刚才是从哪儿来的？”
他身体微微地前倾，好像暗藏玄机似的故弄玄虚：“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温很快地思索了几种答复方式，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直接说：“对。”
哈丽雅特突然倒抽了一口气，抓住她姐姐的手臂：“姐姐，你知道那是谁吗？”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到小镇大街上来吃早餐的吗？”
“你好！温！”
“这是某种传统。”
“她妈妈还真是够不要脸的，竟然把她送到这里来。”伊内兹还是不肯放弃，继续说着，“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对吗？”
“对。你跟我，我们之间是有故事的。”
“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再见，埃米莉。”他说完就走开了。这一段路程中，他非常努力地压抑自己想回头看她的冲动，一直到他走到餐厅门口，要进餐厅之前才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他。
“你好，琼斯小姐。”他先朝伊内兹点点头，然后又转向哈丽雅特点点头，“你好，琼斯小姐。”
温实在很讨厌这对姐妹那些没教养的言谈举止。“你外公呢？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他。”
温非常希望她别再说了，因为埃米莉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而且她那个外公要怎么照顾她啊？他根本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了吧！”
埃米莉没有回应，只是一直看着琼斯姐妹的身影，她们两人仍在人行道上摇摇摆摆地走着。
“我们发现你在看那边的漂亮小姐。”伊内兹说。
温笑了起来：“哦！我跟我爸出来吃早餐，每天早上都会来。”
温所站的位置只跟埃米莉隔了两三间商店，因此当伊内兹和哈丽雅特·琼斯这对姐妹从他身后走过来，并同声向他打招呼时，埃米莉也听见了，并且抬头往他这里看。
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跟着埃米莉走，注意到她今天早上穿着夹脚拖鞋，膝盖上还贴着绷带。她走到杰氏烧烤前的长椅处停下脚步，温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并没有进店里去，这让温觉得很奇怪，她看起来挺好的，不像昨天早上那样不舒服。所以，她应该是在等人吧，大概是在等她外公吃完早餐出来。这样的她看起来既迷人，又有点孤单得令人怜惜。
温闭上了眼睛一会儿，才回头去看埃米莉。
温不晓得他们在餐厅里待了多久，不过他猜想应该还不算太久，因为连早餐都还没有送上来，他就看到埃米莉一个人在外面走着。
她微微垂下眼皮：“谢谢你，我会的。刚刚跟你说话的那两位女士是谁？”
“让我护送两位回家吧？”温再次打断她们，“我要往那边走。”他做了个礼让女士优先的手势，试图把她们送走。
温走出房间，走下长长的大理石阶梯，到门廊处，爸爸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已经不像小的时候那么讨厌跟爸爸一起出门了，虽然他仍经常觉得这样做很无聊。
“真的是她吗？”伊内兹也抓住了妹妹的手臂。
拜托！他要怎么跟她说？“我觉得你最好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你妈妈早就应该告诉你，再不然，至少你外公现在也应该告诉你了。”
“为什么她们说‘我永远都不可能适应这里’？”
“也不是所有人。你的脚怎么了？”
对温来说，让别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他，就像天性一样自然，但是他现在很紧张，因为有太多事情将取决于他现在的表现。“这里，我是本地人。”
“告诉我什么？她们提到了你叔叔，是跟他有关系的事吗？”
“没错，没错！”
埃米莉好奇地侧着头：“听起来很奇怪。”
的确，温自己也觉得这个时间就开始跟爸爸对抗，是有一点太早了。
她的表情充满了怀疑，不过温知道这不能怪她。
“我想我该走了。”温说。
“她们知道我是谁，”埃米莉说，“她们认识我妈妈。”
她说：“我在等他。”
“在里面。”
“没错！就是她！”哈丽雅特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