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坦率使我这个读者的心灵也得到解放。对突然出现的阳萎摆脱了暗室中不可言说的羞耻感,而用这位决不厌弃肉体的哲学家见怪不怪、世事洞明的眼光重新对待之,对蒙田描述的下述现象的个人负疚感得到了缓解:
并不是说明智是不可能的,而是蒙田要细致地界定明智的定义。真正的明智必须与我们的基本自我相适应,不过分高估智力和高度文化修养在生活中的作用,并理解我们肉身凡胎有时会有急迫的、极不光彩的欲求。伊壁鸠鲁和斯多葛派哲学主张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肉体,决不让自己的生理和情感方面占上风。这一主张很高尚,来自我们最崇高的愿望,但同时也是做不到的,因而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难怪我们总想否认与这些令人难堪和屈辱的器官共存。蒙田遇到过一位女士,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消化器官有多讨厌,就想在生活中只当它们不存在:
在任何别的领域你都能保持某种体面;任何其他活动都接受礼仪规则,而就是这件事只能当做是杂乱无章的,或是可笑的。你倒试试看想出一个聪明、规矩的法子来做这件事!
蒙田认为我们之所以跟自己的肉体有那么多麻烦,部分要归咎于在体面的社会中缺乏坦诚的探讨。有代表性的小说或图像中从来不把女性的优雅与她对做爱的强烈兴趣相联系,提到权威人士也从不提他们的括约肌或生殖器。国王和贵妇人的肖像画从不鼓励我们去想象这些显赫灵魂会放屁或做爱。蒙田用唐突而优美的法文填补了这种图画:
这个器官(普遍的)不听话,我们不要时它不知趣地勃起,我们最需要时它却又不配合。
巍峨的哲学巅峰如果没有人能呆在上面,规则如果超过我们的实践和能力,又有何用?
“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感情充沛一点的女孩子像她这么大已经到了法律允许结婚的年龄了,”蒙田这样谈起她女儿,接着谈她14岁时的情况:
Au Plus eslevé throne du monde si ne Sommes assis que sus nostre clu.
如果我处在那些仍然享受着美妙的造化天工的自由民族中间,我保证一定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完整的、赤裸裸的肖像呈现在你们面前。
肉体是既不能否定也不能战胜的。但是,正如蒙田希望提醒那“老丑婆”的,至少不必逼人在尊严和对山毛榉(fouteau)这个字的兴趣之间作选择。
一个跟情人失败后只会嗫嚅着道歉的男人其实可以再振雄风的,他应该宽慰他所爱,承认他的无能属于范围广阔的性事失败的一种,既不罕见,也不特别。蒙田曾认识一位加斯科地方的贵族,他同一位女士在一起时出现了阳萎后,逃回家去,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下来,给那位女士送去“以补过”。蒙田建议他应该换一种做法:
在那里面,作者讲述他一位朋友听说一个人正当要进入一个女人身体时突然阳物不举。这一颓萎的尴尬局面对蒙田这位朋友造成的印象太强烈了,以至于他下一次同女人上床时这一图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十分害怕同样的灾难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结果为这一恐惧所征服,果真阴茎硬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不论他多么想要女人,他就是无法勃起,每一次失败的羞耻的记忆又变本加厉地嘲笑他、折磨他。
既有肉体又有思想实在成问题,因为前者与后者的庄重和聪明形成诡异的反差。我们的肉体发出气味、感觉疼痛、萎缩、跳动、抽搐、衰老。它迫使我们放屁、打嗝,放弃明智的计划去和人上床,出着汗,发出急吼吼的呻吟,那声音就像美洲的野狼隔着旷野互相召唤的嚎叫。我们的思想受制于肉体任性的或者有规律的起伏。我们整个生活观可以因一次午餐过量造成消化不良而改变。“我在饭后与饭前判若两人”,蒙田说:
这是倾诉我们性生活中最孤寂的时刻的一种新的语言,亲切而不张扬。蒙田开辟了一条通向寝室的私密忧愁的道路,抽掉其羞耻感,自始至终努力使我们与自己的肉体和解。他把人们私下都经历过而极少听到的事勇敢地说出来,拓宽了我们敢于向爱人和向自己表达的范围——蒙田的勇气基于他的信念:凡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没有不人道的,“每一个人的形体都承载着全部人的状况”,这状况就包括——我们不必为之脸红和自怨——有时阴茎不听话而出现阳痿的风险。
蒙田指责我们通常对自己的描述漏掉了许多本色的东西。部分是为了纠正这一点,他才写自己的书的。他38岁退下来时就准备从事著述,但是不能决定写什么题材。要写一部惊世骇俗的书,同那半圆形的书架上千卷书中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这一想法是逐渐在脑子里形成的。他抛开了千年来写作中的忸怩,毅然写他自己。他下决心明明白白地写自己的思想和肉体,1580年两卷《随笔集》在波尔多出版,8年以后第三卷在巴黎出版。他在序言中宣称:
蒙田还知道有的人为自己的性欲所折磨,终于自阉。还有一些人把搅拌雪与醋的压缩器施于自己的过分活跃的睾丸,以此来压制性欲。马克西米连皇帝意识到王者之气和肉体不相容,下令任何人不得见到他的裸体,特别是腰以下。他特意在遗嘱里规定,安葬他时必须穿着整套内裤。蒙田说,“其实他还应该加一条附录:给他穿裤子的人必须蒙上眼睛。”
人类的生殖活动十分自然,十分必要,十分正确,它们究竟做了什么使我们觉得尴尬而难以启齿,把它们排除在严肃的、规矩的谈话之外?我们不怕说出“杀戮”、“偷盗”或“背叛”这样的词,但是另外那些词我们却只敢悄悄地在牙缝里嘀咕。
蒙田的朋友认为能够坚定不移地、理性地操纵自己的阴茎是正常的男性特征,他在这件事上失败之后就成了性无能。蒙田认为错不在阴茎:“除非是真正的性无能,只要你做成了一次,你就再也不会无能。”自以为能用精神来完全控制自己的肉体,认为这才是常规,害怕背离它变成不正常,正是受这种观点的压迫,那位朋友才会失败。解决的办法是把图像重新画过:只有接受在做爱时对阴茎失控是一种无害的可能性,才能预防这种事的发生——那位受打击的朋友后来发现了这一点。他同一个女人上床时,学会了:
主管我们排泄的括约肌有自己收放的规律,完全独立于我们的意愿,甚至违反我们的意愿。
事先承认他有这方面弱点,并且公开说出来,从而心理放松,不再紧张。把病态看做是预料中的,就会少一些受压制感,心理负担也就不那么沉重。
如果(两人)没有准备好,就不该急于行事。最好……等待合适的时机,而不要第一次不成功就绝望,使自己陷入永久的愁苦境地……一个男人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可以先做一些温柔的试探表达迸发的激情,而不要顽固地证明自己的缺陷就此到底了。
Les Roys et les philosophes fientent, et les dames aussi.
在所有自然的活动中,这件事是我最不能容忍打扰的。
当我身体健康,又逢阳光明媚时,我是个和善的人;只要有一个长进肉里的脚趾甲,我就会变得暴躁,脾气坏得谁也惹不起。
我之所以为我,每一样器官都同样的重要,而没有任何器官比这一件更造就我为真正的男人。我有义务向公众展现自己完整的形象。
蒙田的城堡的邻近地带有几片山毛榉树林,一片在北边接近卡斯蒂永-拉巴塔耶村,另一片在东边接近圣维维安。蒙田的女儿莱奥诺一定对那树林的静谧和壮观很熟悉。但是树名却不让她知道,因为法文中山毛榉树“fouteau”与“foutre”相似,而后者是同女人性交的意思。
不论这种激烈的做法对我们有多大吸引力,蒙田的哲学却是调和的哲学:“最愚蠢的自讨苦吃就是蔑视自己的身体。”不要企图把自己切为两半,我们应该停止同自己令人尴尬的皮囊打内战,而要接受它,承认它是我们存在的不可更改的事实,既不可怕也不丢脸。
我的大便和我从不失约,每天一起床必到(除非受到急事或疾病干扰)。
他原可以换个说法,不说“屁股”而说“臀部”,不用“拉屎”而说“如厕”。1611年伦敦出版的兰德尔·高格拉夫的《法语与英语词典》(有意进一步提高法文的年轻人和所有最想达到对法语最准确的把握的人都可参考)解释“拉屎(fienter)”一词专指虫豸、走兽的排泄物。蒙田之所以用这样强烈的语言,那是为纠正哲学著作和上流客厅里同样强烈的对肉体的否定。认为贵妇人从来不用上厕所,国王没有屁股,这种流行的看法使蒙田觉得该是提醒世人他们既拉屎又有屁股的时候了。
可不可以这样说?在这个世俗的囚牢里,我们身上既不是纯肉体的,也不是纯精神的,硬把一个活人撕成两半适足以害人。
她苗条而文静;一直独处闺中由母亲一手带大,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刚刚开始脱去童稚之气。她在我面前读一本法文书,刚读到“fouteau”这个字,那位照顾她的保姆就急忙打断,粗鲁地拽着她,让她跳过这一令人尴尬的沟壑。
最伟大的哲学家也不能免于受肉体之辱。蒙田说:“试设想柏拉图患了癫痫或中风,然后将他的军,要他求助于他灵魂中所有美妙而高贵的功能。”或者设想在一场研讨会中,柏拉图忽然要放屁:
蒙田认识一个人能做到随自己的意愿控制放屁,而且曾经伴着诵诗的节奏放过一连串的屁。不过这个人的本事并不足以改变蒙田总的看法,那就是我们的肉体压倒我们的思想,括约肌是“最冒失,最没规矩的”。蒙田还听说过一件悲惨的事:有一个人的屁股“特别暴躁难缠,逼得它的主人不断地放屁,连续40年,终于要了他的命”。
他的生殖器是组成他自我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蒙田苦着脸说:20个粗野的男仆也没有这道叫她一遇这个字就跳远的严厉命令更能让莱奥诺意会到“fouteau”一词下面隐藏的内容。但是在那保姆——她主人称之为“老丑婆”——看来,这个字非跳过去不可,因为一位年轻女士的尊严决不能同她几年之后和一个男人在寝室中必然会了解的事联系起来。
我们之所以重视周围那类肖像,是由于我们把它作为生活的榜样,别人自称如何,与我们自己某些方面正好相符,我们就接受下来;人家身上可以表现出来的地方,我们也善待自己身上的,人家避而不谈的,我们也视而不见,或者有所体验也感到羞耻。
他觉得性事都是嘈杂而凌乱的。
1993年夏,L. 和我一起到葡萄牙北部度假。我们沿着米尼奥的村落行驶,然后在维亚纳堡的南部住了几天。就在这里,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在一家俯瞰大海的小旅馆里,我发现——毫无先兆——我已经不能做爱了。要不是我去葡萄牙之前几个月恰好读到蒙田《随笔集》的第1卷第21章,那我简直无法挨过这一关,更不用说提起这件事了。
但是这位身着长袍的西塞罗式的人物并不是蒙田的《随笔集》所要披露的自己。他着意要表现一个完整的人,塑造一个与多数肖像所造成的印象迥异的人的形象。所以他的书里包括他的膳食、生殖器、粪便、性征服和放屁——这些细节过去很少见于严肃的著作,对以理性动物自居的人的自画像来说是尖锐的讽刺。蒙田告诉他的读者:
当我设想男人反应最灵敏和最明智的(性交)姿势时,同时又觉得一个人竟敢自以为在这件事上反应灵敏和明智简直是厚颜无耻。
按照另类物种的标准来规定人的责任,是很不明智的。
他坐马桶时喜欢安静。
迄今还没有任何作者愿意在读者面前一丝不挂。有的是关于圣人、教皇、罗马皇帝和希腊政治家的正式的、衣冠楚楚的肖像。甚至蒙田也有一幅托马斯·德·勒(1562—1620)画的肖像,穿着市长的长袍,戴着1571年查理九世赐给他的项链形圣米歇尔骑士勋章,神情俨然,深不可测。
而且他上厕所很规律。
这位女士(是最了不起的妇女之一)……认同这种意见:咀嚼会使面部变形,严重损害女人的优雅、美丽;所以每当肚子饿时就避免公开露面。我还认识一位男士,他不能忍受看他人吃东西,或是人家看他吃东西,结果他填饱肚子时必须避开一切人,比他出空肚子时还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