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不能总指望水面当镜子,别的休提,赶上风雨天,那就不好使。上古人类虽研究不了镜面曲率,却大概也明白了:得趁无风,水面平滑时,才能照人脸面;水犹如此,其他东西如果平滑起来呢?公元前6000年,如今是土耳其的那地方,已经有居民把黑曜石磨得光溜溜的,拿来照脸。当然,上古人类打磨石头,大多是为了做器具打野兽,很可能第一面黑曜石镜子是这么来的:哪位手气好,磨着兵器呢,一抬手:哎,这石头滑溜溜的,都可以照人?
中世纪时,教士都爱揣摩天意。经院哲学里有种说法道:上帝给你眼睛,让你看见旁人,却不见自身,这是上帝的隐喻——人类自己的容貌,实在不足挂齿。故在尘世间,当务之急,乃是时时审视自己的心——当然,若在如今,谁放了这话,会被化妆品公司和自拍美图软件公司联合雇凶追杀。
印度人和中国人以金属制镜,时候略晚,但到公元前2000年,也都成了规模。到东周列国时,起床穿衣照镜子,已经是生活常例了,而且非只姑娘如此,大老爷们也要对镜子臭美一番。有名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传说出在公元前4世纪,邹忌早上穿完衣冠,照镜子,问老婆:“我和城北徐公谁美?”——你可以想见他老人家一面目不转睛看镜子,一面自我陶醉,跟老婆讨赞美,满心都是:“我真是太帅啦!”
也就那时候,镜子成了个微妙的话题。葛洪写《抱朴子》,提到这么个概念:万物一旦老了,管你是树草鸟猫,都能幻化人形,可是瞒得了人,瞒不了镜子。你使镜子一照,它们还是本来面目。所以古代深山道士,背上都挂着九寸明镜,让妖魅不敢近人。然后列了些传奇,说张盖蹋和偶高成二人,在山上见一道士,聊得不错,镜子一照,原来是头老鹿;又说伯夷曾经大半夜遇到十来个人欢闹,伯夷镜子一照,原是十来条狗。伯夷还怕不对,拿蜡烛一熏诸位的衣服,闻见狗毛燎烧气味……这设定如此动人,以致后世仙幻小说里都喜欢引用。总有个成仙得道的高人,手托个照妖镜,喝一声:“孽障,还不快现原形!”
文艺复兴前后,威尼斯在欧洲地位特殊。它本是地中海航运中心,财富堆积如山,它西临亚平宁半岛,东与希腊接壤,可以随意往来东西欧。可是土耳其人灭了东罗马帝国后,威尼斯又喜又忧。喜在东罗马灭亡,诸多遗老,带着无数工业技术、古典文章,跑来威尼斯,直接激发了文艺复兴;忧在土耳其异教徒锁死了地中海东岸,西欧人航运中心移到了大西洋,葡萄牙和西班牙一会儿绕过非洲到了印度,一会儿发现了新大陆,不断威胁威尼斯人的生意——尤其是他们垄断了的香料贸易。16世纪初,葡萄牙人发现了斯里兰卡的肉桂后,大喜过望,葡萄牙国王放言要让威尼斯人再也贩卖不了肉桂——“让他们打鱼去!”
然后,世界历史就此改变了。
虽然造物主可能不希望人类常看自己,但人类对自己容貌的好奇心,非造物主的设定所能止遏。于是上古人类,就爱到处觅物自照。世上最初的镜子,大概就是静止的水面。中国有“临水照花人”的句子,欧洲有纳西索斯凝望水中自己,终于发痴成了水仙花的传说。水之为镜,是许多美学的基础。比如中国人说青山绿水,按说水本无色,但做了镜子,倒映了青山白云。苏轼送别王子立时道:“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就是这意思;“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取了水可映月的传说,一水一月,都出禅意了。
如今我们知道了,当然觉得丝毫不奇,不就是水银与锡的合金抹镜子背后么?但在16世纪到17世纪,这秘密被威尼斯人攥住,比如今的可口可乐配方还神秘。威尼斯人赖着镜子技艺,继续统治地中海贸易,直到太阳王路易十四上台。
路易十四是出了名的豪奢,发现法国没有镜子工艺,生了气:寡人光彩夺目,怎么就没法找面镜子照呢?!于是法国财政大臣科尔贝尔使尽计谋,终于从威尼斯偷运出几位匠人,回到巴黎,开始制镜。那时路易十四他老人家正不惜工本,大造凡尔赛宫,吹嘘自己如何光芒万丈,于是特意在凡尔赛造了一列镜厅——如今你去,会觉得诧异:如此巴洛克风格的五光十色的黄金卷纹,配着一片片镜子,不觉得过分?——嗯,这就像中世纪阿拉伯人吃孔雀舌时配生姜,你觉得很荒诞,但那时候香料稀缺,生姜还贵过孔雀;同理,对路易十四来说,镜子还贵过黄金,所以,非得吹嘘个够,才显得他功业不凡。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公元前4000年的巴比伦人和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人,都已经有了磨铜做镜的工艺。如果考虑到巴比伦在西亚、埃及在北非,都与土耳其一样濒临地中海东岸,那大可以说,磨镜工艺起源于地中海东岸,大概不会错。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埃及人迷信,相信画图影像与人有关。比如,雕了一个人的塑像,倘若与本人极为相似,惟妙惟肖,那么只要砍了塑像,该人也会倒霉——这逻辑听起来,有些像中国的巫蛊之术。同理,镜子照出的模样,也能坑人。埃及诸位先王于是格外重视镜子,连带一切照得见人影的抛光金属,比如冠冕和甲胄,都要精细,连面盾牌都要光可鉴人,务求还原贵人们的形象。如果法老照了镜子,觉得自己面目狰狞,不像本人,哼,那就是镜匠意图坑害寡人,快快拉出去喂鳄鱼!
当然,到1835年,路易十四的镜厅也失却伟大含义了:德国化学家朱斯图斯·冯·列比格先生,举重若轻地玩出了第一面轻巧纤薄的现代镜子,并顺便搞定了镜子的简易制作法,科学家们最爱砸人饭碗,列比格先生让广大制镜匠混不下去。又四年后,达盖尔公布了摄影术,肖像画家们也只剩咒骂。1835年和1839年,镜子和照相机这两种现代技术,让人类彻底解决了“如何看到自己的样子”的问题。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也就是汉魏之间,中国艺术家也对镜子有了兴趣。顾恺之谈画,认为人之神韵,尽在眼睛,但其有名的《女史箴图》里头,却画女史对镜,照出自己眼睛神采来,流转不绝。又配说辞道:“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这意思是,人都知道修饰自己的容貌,却不知道斧正自己的性格。这话配了女史对镜映出眼神的动作来,格外意味深长,容颜可以修饰,眼神与性情也可以么?
从此开始,电影、小说、戏剧里,也都开始出现这么个情节:角色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仿佛那里有另一个自己。还有博尔赫斯这样玄思太多,而写下如此诗句的大师: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幸而,那时威尼斯人还有这独门技术:制镜。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欧洲人也相信镜子能照出真相,比如,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就会念念有词:“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最美的女人。”——这听上去像邹忌的女人版本,而魔镜真也洞明世事,把事儿都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可见欧洲的镜子除了中国镜子的通透聪明外,还多了网络搜索功能。欧洲人还相信,房间里镜子无故摔了,那说明有人要死;一面镜子坏了,主人家要倒霉七年。这种迷信说到底,还是和罗马有关。罗马人相信了埃及人的“镜子和灵魂相连”的咒语,所以编些段子,特意吓唬自己。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汉朝时,天下已定,文明蓬勃,宫廷和百姓也有余暇打理自己的容颜,铜镜制造业遂逐渐发达。先是铜镜逐渐厚重,因为汉时以铜为金,铜镜越厚,越显得“兄弟我有的是钱”。厚重之外,还有装饰。战国时,铜镜纹路细密。汉时铜镜,纹路谨严素朴,端庄大气,改在形状上下功夫,日镜、草叶镜、星云镜,多用平雕,以连弧纹作装饰。西汉晚期,镜子也开始讲究五行四象,比如时不常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作为镜子纹饰。这种东西,叫作规矩四神镜。东汉晚期,透光镜甚为流行。所谓透光镜者,以镜面对太阳,镜背面的花纹字迹透光立显。且说透光镜原理,就是厚薄二字:镜中有铭文图案处甚厚,无铭文处偏薄,于是厚处曲率小,薄处曲率大,光线落镜,薄处反射光分散,故暗,厚处反射光集中,故亮。于是镜背面便可见铭文图案,光亮夺目。
——当然,威尼斯人和列比格先生发明镜子时,肯定想不到,一面镜子被世界习惯后,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女人们可以用任何东西——商场的玻璃橱窗、停车场某辆汽车的玻璃窗、手机前置摄像头——来检查自己的妆有没有花,反倒是正正经经的镜子,不那么多了。实际上,人类开始不那么喜欢镜子,是因为镜子里的自己,往往没有45度的手机屏幕和各类美图软件做出来的自己美丽动人、窈窕修长。
……
话说,就在中国东汉匠人琢磨透光镜的当口,罗马人也迎来了划时代的改革。那时节,西顿人——也就是现今的黎巴嫩人,开始用玻璃加铅制镜了。可是铅背面的镜子,望去灰蒙蒙的,活像没洗脸。于是这技术没太被罗马人重视,毕竟一来玻璃难得,二来罗马贵人正忙于发展镜面镶金叶技术以便炫富。但到文艺复兴时期,这技术被威尼斯人拣到了——这可了不得了。
当然,到《红楼梦》那时候,镜子也不尽是铜的了。一般公认,中国人自公元6世纪,就已经动心思开始做银与水银混合的镜子,所以才有“明镜”之语。毕竟,大多数铜镜磨得再光,都当不起个“明”字。当然,唐太宗还有那套名语录,所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到最后,他还念念不忘,想把魏征当作人肉镜子呢。
于是在中国文化里,镜子被添加了无穷意味。它很明亮,所以李白说“月下飞天镜”;它很孤单,所以温飞卿写女子“对镜贴花黄”;它很客观,所以僧侣和书生总用它来照妖;它常是圆的,所以夫妻重聚叫“破镜重圆”;它透亮明晰,能完美映照一切,于是神秀禅师道:“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如今我们说一人了解了真相,还道“心里头明镜似的”。于是仙幻小说里,凡人的眼睛可能被欺骗,但仙家的镜子却总是能照出真相。《红楼梦》整本书都在谈论空尘色相,尽是虚妄的道理,所以免不了说镜子。贾宝玉编谜语,说“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既说镜子,又是自比,其实就是说他心如澄水,万物皆投影。当然,最经典的剧情,莫过于贾瑞思念王熙凤,心猿意马过了头,道士送他风月宝鉴,看一面,王熙凤是脂粉红浓;看另一面,王熙凤不过一具骷髅——这里的意思,当然不是说镜子是X光,只在强调:镜子啊镜子,多少世事真相,都是你照出来的!要不然,怎么《红楼梦》也叫作《风月宝鉴》呢?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盾牌磨到光可鉴人,到了能做镜子的地步,于是出了个不朽的传说。希腊神话里,倘若你直视蛇发妖女美杜莎的双眼,便会化为石头。佩尔修斯穿了带翅膀的鞋,手持青铜盾牌,前去杀美杜莎,为免变成石头,他凭借风与云飞翔,目光望向盾牌里映出的美杜莎容貌,而不直视之。斩下美杜莎首级后,他用柔软的树叶和海草铺垫,把美杜莎的脸朝下安放,于是海草变成了珊瑚和水仙。在这个传说里,云与风、树叶与海草、妖女的容颜与目光、珊瑚和水仙,演绎出了轻逸又残忍、迷离又柔软的故事,而串起这一切的,就是那面光可鉴人、可做镜子之用的青铜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