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满嘴吃着食物,不能回答,只是友好地点点头。几个人走到第二个养路工跟前,只见他摇头说道: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她尖声细气地说道。
“喂,你对我说昨天早晨,她还去河边洗衣服来着。衣物一定很多,带着那么多东西,她不可能逃出去很远。”
“一个疯子?”流浪汉问道,“他是怎么疯的?”
他这样表示了异议,便走到厨房的另一端,给停下的挂钟上弦。流浪汉简直大惑不解,心想他究竟丧失了理智,还是成为人家取笑的对象,可是看两个受骗的丈夫又确实很痛苦,哪一个也没有心情开玩笑。仍然坐着的那一位定睛看着自己的木底鞋尖,一大滴眼泪滚到面颊。看他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流浪汉不敢问他了,于是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走到另一位跟前:叼着烟斗的乌龟正踮着脚给挂钟上弦。流浪汉急于了解这件事的奥妙,就凑到他的耳边,以勉强听得到的低声对他说:
“就是这样推测也相当庸俗下流了。”另一个乌龟朗声说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流浪汉认出路边最后几座房子,是他刚进村时最先见到的,因而记得更清楚。他又看到那三条晾在绳子上的裤子,特别肥大,几小时前就曾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现在不是成双的东西,他都可以忽略。前面只剩下两户人家了,其中一家晾着许多男衬衣,在风中啪啪作响,流浪汉一进村就看到了。受骗的丈夫观望了好半天,虽然没有晾着女人的衣裳,他却觉得有问题。于是,他派一个身体,以相当笨拙的借口去敲门,再派另一个身体去屋后窗户窥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两副躯体又回来了。
“怎么不是,”丈夫看到这些私物,显然有些冲动,“嗳!怎么不是!正是她的!”
“对,”抽烟斗的乌龟叹道,“她是我老婆。”
流浪汉睁大眼睛审视这两条裤子,就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最后,他的思想豁然开朗了。原来列翁蒂娜同她丈夫一样,也是一个人两副身躯。这种解释很简单,他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儿想通。他沉默了片刻,尽量估价他这种发现的后果,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了解。譬如说,能不能设想列翁蒂娜在她丈夫的两个化身之间,根本不作任何区分,能不能设想丈夫对她也如此,或者正相反,他们关系的排列已由选择或习惯确定了呢?还有别的问题,就更加微妙了,譬如要弄清楚,在家庭内部会不会产生嫉妒。他试着问一问丈夫,但是问也白问,他终于明白谈话里一旦出现人称,他们所讲的就不是同一种话语了。况且,他也认为还是小心为妙,绝不说出什么能引起对方注意自身性质的话来。他把这两条裤子的特点仔细记在脑子里之后,就说动这位丈夫随他到村子里走走。乌龟认为最好把自己的一个躯体留在厨房,另一个躯体前去寻找列翁蒂娜。可是,他俩走到院子中央时,流浪汉便向他指出,要想发现他妻子的衣衫,三双好眼睛也不算多。他觉得这种考虑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留在厨房的那个躯体随即打开门,前来同他们会合了。
“我娶她差不多有六年了。”刚刚坐下的那个乌龟补充一句。
“当然能穿进去了,她不是还穿嘛!”
“有这种可能,”丈夫喃喃说道,他那两张脸换上沉思的表情,极力想象列翁蒂娜躲在邻家,她的衣衫晾在一条绳子上。继而,他似乎放弃思索了,以泄气的声调又说了一句:“那么多人家……”
“唉!就是这样: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昨天早晨,我老婆去河边洗衣服,中午我回家,还看见午饭都摆好了,但是我的餐盘里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同我深爱的人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列翁蒂娜。’”
流浪汉则连声说园子很美。接着,他们出了家门,在村里走了几分钟,遇见两名养路工人。他们相距有十五至二十米,头一个工人正吃顿快餐,只有面包和奶酪。受骗的丈夫经过他面前时,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那么温柔……”
这种回答令流浪汉惊讶,因为,这个小村子孤零零的,公证事务所规模就该相当小。他考虑一人分两身,如果说干起手工活儿有好处的话,那么对脑力劳动就不见得有利了。老实说,这位受骗的丈夫理解力就很差。
流浪汉感到,受骗的丈夫用他那两双眼睛,惊愕地注视他。他明白这又是忘了什么事,就不再抓住这一点不放,继续按他的思路想下去。
“列翁蒂娜还是要回来的,”流浪汉说道,“女人厌倦情夫比厌倦丈夫还要快。你从前受过骗吗?”
“她长得漂亮不漂亮?啊!当然啦!她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你只要见上她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这么说,小的她穿不进去啦?”
“我的手绢儿丢了,我得去找回来……”
然而,乌龟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些单数他联想不到一起,即使摆到他眼前,他也完全不能得出什么结论。这里面有一个析取和迁移的思维过程,超出了他的智力。
“您本人不是也只有一个躯体吗?”流浪汉放宽心地叹道。
“真没想到列翁蒂娜欺骗了我……她跟另一个人走了……现在我的生活毁了,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他随即取了一条瘦裤子,再由萌发好奇心的乌龟跟着,去摘下一条酒桶粗的裤子,回头将一大一小两条裤并排放在树篱上,乌龟一见,便用两个声音吼起来:
这时,他们经过一间有黑十字架标志的低矮小房。一个显然只有一副躯体的男人坐在门槛上,他极为好奇地,但还是善意地打量流浪汉。他们走远了一点儿,列翁蒂娜和她丈夫便讪笑着低声说道:
“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要看那么仔细了,”主人说道,“我老婆走了之后,什么都有点儿乱,我也不大管了。这是可以理解的。”
流浪汉吓坏了,又回到刚回答他的那人旁边,这意外一惊,他心里直发毛,一时提不出问题了。旁边那人重又陷入冥思苦索中,而他从默想中出来,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问问几点钟了。流浪汉仍然心惊肉跳,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掏出怀表,举到那人的眼前:时针指到四点差十分。他还在怀疑是否让旁边的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扭头一看,只见另一个乌龟在拨时针,正好拨到了四点差十分。他这才开始猜到点儿真相;他又同两个主人交谈几句之后,终于明白他与之打交道的,是有两个身躯的同一个人。这现象实在怪诞,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甚至感到对这个人满怀怜悯,觉得这个人肉体负担太重,特别容易受到伤害。他十分关切地同主人说话,尽量以友好的话语安慰他,但也不失时机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流浪汉竖着耳朵倾听,他遇见一件又一件惊奇的事,不再怀疑在这个奇特的村子里,每个人都有两副身躯,跟列翁蒂娜及其丈夫一样。他想到自己在村民眼里倒成了怪物,不免一阵担心。幸好别人可以推测,他也有第二个躯体,只是留在村子的什么地方。
“不,她只跑一趟。”
一回忆起那不忠的女人,乌龟就痛苦地吼叫起来,双手又抱住脑袋。这时,流浪汉走到厨柜,拿出圆形大面包,切下一整片。他还发现一块冷肥肉、一罐醋栗果酱,以及一瓶只喝掉一点儿的红葡萄酒。他就这样吃了午饭,感觉好多了。他从挂在钉子上的一件外衣兜里掏出乌龟的烟斗,面对炉灶坐下,若有所思地开始吸烟。只可惜家庭主妇不在了,享受不到那种微笑、那种被当成朋友款待的满足感。因此,他特别渴望帮助受骗的丈夫找回列翁蒂娜。他正准备提几个问题,忽见厨房里进来一个男人。那人神情沮丧,眼皮因流泪而又红又肿。乌龟看都没有看,便让出位置;新来者坐下来,双手抱住头,以令人心碎的声调叹道:
“对,但是原先我有两个……从前的事儿了……应当告诉您,我的情况不同寻常。一般来说,一个人死了,他的两个躯体就同时死掉。也有这种情况,但是极其少见,一个躯体比另一个躯体活得长久些,因为它总受偏爱,得到了特殊的照顾。我就是如此,始终不愿意有两个身体。可以这么说,我只附在这副躯体上,而另一副躯体,可怜的白痴,状况十分不妙,终于死掉了,算起来快有二十年了。当时我就不在乎它了,也就没有被它拖进坟墓。真的,这些没什么意思了。跟我讲一讲真正的人吧,讲一讲聪明人,就像您和我这样的……”
“没有,这是头一回。而且,这种事在本村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就是为什么,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工夫,乌龟则容光焕发,在厨房里走了几步,仿佛要活动一下腰腿,顺手取了流浪汉叼着的烟斗,抽了几口烟,也咕哝道:
“的确如此,我的生活毁了……一想到前天晚上,不会更晚了,她还叫我亲爱的呢……”
夫妇二人注视他,那种怀疑的神色令他不自在。他看见他们捅捅臂肘,而乌龟的一张嘴还俯在列翁蒂娜耳边私语。夫妇一字排开,挽着手臂走路,像刚才公证人和他妻子那样。他们四副躯体占了整个路面,流浪汉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觉得在这对夫妇身边,他形只影单倒显得古怪了,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走到一座小广场上,他看见聚拢了二十来个人,不禁又想道:“他们究竟是二十个人、十个人,还是十五个人呢?”他经过人群时,听见对他带有敌意的窃窃私议。于是他扭过头去,从肩上对乌龟和列翁蒂娜说:
“他是叔祖父。”乌龟答道。
“刚才你对我说,列翁蒂娜是你老婆吧?”
“这两条都不是列翁蒂娜的呀。”他指出。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乌龟真有些气愤了,吃惊地注视他,以责备的口气答道:
“她就是这样,”乌龟说着,用四个鼻孔同时擤鼻涕,“我刚娶她那时候,她只有跟这条一样小的裤子,现在,她就得穿这样肥大的了。”
“那是个疯子……那是个疯子……”
另一个几乎随即回到厨房,他拿来两条裤子,铺展在桌子上。流浪汉立刻就看出,两条裤子尺码不同,无论腰围还是裤长,一条至少等于另一条的两倍。
闻听外面的喧闹声,列翁蒂娜的情夫从房里出来,两个身体紧紧靠拢,就仿佛要守卫家门。乌龟迈动四条腿冲上去,双方搏斗起来,四个身体在尘埃中滚打。这时,不忠的妻子也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她四分之一是个尖嗓门的瘦小女人,而四分之三是一个声如雷鸣、粗胳膊粗腿、大腹肥臀的泼妇。她没用一分钟,就拉开打斗的人,接着就开始谈判。不守妇道的女人丝毫也不刁难,马上就同意回合法的家。一如她的丈夫和情夫,她由于改变习惯而形容憔悴:习惯的改变,对他们三人同样是一场灾难。
“看起来,你老婆做事比你谨慎。”流浪汉说道。
“我不明白,”流浪汉说道,“您为什么说我是疯子?”
受骗的丈夫听了这种判断,显得十分惊讶。他那两张面孔显示出智慧的高度紧张。
“你好,乌龟,”流浪汉说道,“你看样子特别痛心。”
“列翁蒂娜可能藏到什么地方,你一点儿猜疑都没有吗?”
“这村儿的人,就是这样称呼只生活在一个躯体里的人。”
“不错,”乌龟答道,“我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我老婆跟人家走了,夜晚我永远睡不着觉了。”
受骗的丈夫根本无从猜想,他甚至也没有认真想一想。从他回答的方式就能感觉到,他受累于自己的两副躯体,既想象不出,在现实中也不能经历一场艳遇。他痛心疾首的,也许主要不是列翁蒂娜的出走,而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习惯突然中断了。流浪汉一边谈话,一边尽量捕捉这两张脸上显露各自费神的不同表情。尽管二人大相径庭,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所表达的却是相同的思想、相同的忧虑。在谈话的过程中,流浪汉时刻都感觉到自己胜过两个对手:他们回答得很吃力。受骗的丈夫照顾两副躯体就够忙乎的了,再也表现不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也永远讲不出一句话来,能表露一种超越自己习惯的思虑。他禁锢在狭小的、确定的范围里,尽管乍一看,他的双重形体给人以相反的印象。流浪汉特别渴望认识列翁蒂娜,了解她怎样对待丈夫,把他看做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不忠的女人不知去向,这在流浪汉看来并不是不可解的秘密,稍微考虑一下就可能发现她藏匿的地方。
“他是公证人,和妻子一起散步。”等他们走过去,乌龟说道。
“她那么亲热……”
“他用不着文书吧。”流浪汉提醒道。
“哦!哦!这就全清楚了……瞧瞧这三条偏瘦的裤子,再看看那三条被风吹鼓起来、跟酒桶一样粗的裤子……哈!哈!你明白了吗?”
流浪汉十分诧异,居然有两个,而不是一个乌龟。他虽然走过许多地方,也总是徒步,却从未见过两个大男人如此融洽,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抚,还在一起直言不讳地谈论。对这种百无禁忌的态度,他很反感,于是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谈话,问抽烟斗的那位:
“总而言之,列翁蒂娜装在篮子里带走的,很可能只有她个人的衣物,因此,假如她没有离开村子,藏到哪户人家,那么她的衣衫和裤子一定得在房前晾出来。”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祝你胃口好,莱奥纳尔!对了,你女儿怎么样啦?”
“不,没有那么多:他们是三个人。况且,晾的衬衫,也不过四十来件。”
这个人两手正占着,嘴叼着烟斗说不了话,只是皱起眉头;可是厨房另一端,一个火气十足的声音回答:
流浪汉几乎认为两个人是在戏弄他。
“忘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吧,”他说道,“今天夜晚您就睡在我家里,明天赶在拂晓前动身,因为,只有一个躯体的人,在这地方要遭人白眼……千万注意,要沿原路返回。如果走相反方向的路,您还会到达类似的村子,而且还要糟糕。那里每个人会有四个,十个,二十个躯体,甚至更多……”
“哦,我女儿吗,她不大好。大夫昨天晚上来过,说她第三叶肺也发炎了。我老婆挺犯愁的。”
“你总不能让我相信,她能穿这两条裤子吧。一条太瘦小,另一条也太肥大了。”
在离开之前,流浪汉比刚到时更加注意观察这所住宅,看到处处都干净,井井有条,不禁诧为奇事。所有物品都排列整齐,主人要用时非常顺手。仅就园子而言,活儿干得很到家,不说追求完美吧,至少显示了极大的灵巧。
“当然了,”流浪汉接口说道,“她的衣衫如果晾在邻家的院里,你看见了能认出来吧?”
丈夫没有多大把握,流浪汉提醒他说,衣柜里也许还留下列翁蒂娜忘记拿的衣裤。合伙的乌龟中的一个去卧室寻找,待在厨房的这个则满意地说道:
他们又去最后一户人家,只求个心安理得,因为那里住的单身汉已是八十高龄了。那三条瘦女裤和两件短短的男衬衫,曾让刚进村的流浪汉避而远之,还一直晾在同一条绳子上,他奇怪一个老光棍的家中,怎么会晾着女人的服装,细想一想就更加奇怪,裤子怎么是单数的。他灵机一动,要将附近那座房前晾的特别肥大的三条裤子,同这几条连起来考虑。
“哦!那么她要跑两趟啦?”
这工夫,他由受骗的丈夫陪同,没有放松调查。他们已经见了许多晾晒的衣服,但是还没有一件引起他们的怀疑。其实,他们这次寻找,也并不像开头以为的那么难。许多户人家不用察看就可以排除:那里住的是些正派的夫妇,或者寡妇,或者身体非常虚弱的老人。真正值得怀疑的是那些单身汉的住宅。一小时走下来,只剩村头五六户人家要察看了。他们正往那儿走,又不得不站在路旁沟边,给人让路。迎面走过来四个人,挽着手臂,一字排开,占了整个路面,其中有两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走在外侧的两位先生身穿夹克衫,头戴瓜皮帽。乌龟一副殷勤而恭敬的样子打招呼,以双重的动作,摘下他的两顶鸭舌帽;对方一位妇人则微微点头。
“怎么,您也一样,是个疯子……唔!我看出来了,喏,一眼就看出来了……您呢,至少生来就是疯子……”
“晾了这么多男衬衫,”流浪汉说道,“可以判断出这一座房子,就住了许多男人……”
“你告诉我,乌龟,这座房子的主人,同那边第三家的主人是不是亲戚?”
“当然是我啦!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怀疑。也太固执啦!”
“这些,全是胡说八道!”她又以女魔头的声音吼了一句。
“怎么,”他问道,“难道碰巧这地方有一种习惯,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吗?”
“正巧她的裤子丢在床脚了,是前一天晚上脱在那儿的。我也没有注意。”
“那么多情……”
在刮大风的一天下午,流浪汉走进村子。妇女们趁一周的好天儿洗衣服,花园的绿篱上白花花的,全搭着晾晒的床单。果树之间拉了一条条绳子,绳上夹着餐巾、衬衣、外装短裤、内衣短裤、袜子,在平原的风中啪啪地响,或者吹得鼓鼓的。流浪汉远道而来,走得很累了,但是他并不特别急于投宿,先要看一看各家各户的房舍。他渴望看到女人的微笑,听到和气的声音,渴望人家友好地给他面包和草铺。到了村子的头一户人家,他从晾晒的衣物中,立刻就分辨出三条女裤,在风中鼓胀起来,那腰臀的尺寸,瘦弱的孩子才能勉强穿进去;旁边晾的两件男衬衫特别短,袖子又长得出奇,耷拉得很低。他想象这是勤劳而谨慎的农民夫妇;因自己的艰苦劳作而自豪:男人矮胖,面孔阴沉而内向;妻子身体精瘦,胆子小又好发脾气。老实说,他不是想象,而如亲眼所见。他凭着流浪汉的经验,两个人的形象就出现在他眼前,一个穿着短衬衫,另一个穿着瘦裤子,全是一副多疑而冷笑的样子。到了下一户人家,他看见许多男衬衫,就加快了脚步走过,就仿佛瞧见同样数量的男人,排了长长的两列,在看守他们健壮的手臂装进谷仓的收获。他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口站住,一见三条肥胖妇人的裤子,随即就走开了,是被一阵风吹鼓的特大腰围吓跑的。流浪汉在村子里走了许久,看了许多住户,觉得没有一家能欢迎他。裤子不是太肥大,就是太吝小,或者男衬衫打消他进门的勇气。最后,他看见一户没有洗晾衣服的人家:树篱上没有搭着要浆洗的床单,也没有一件衬衣、一条裤子在风中飘荡。于是他上前敲门,叩叩门钹,根本没人应声,他就毫不犹豫地决定进去。一到厨房他就感到放心了。一个受骗的丈夫坐在熄了火的炉灶前,双手捧着脑袋。
“衣服她是用什么装着带走的?”流浪汉问道。
“问得多怪呀:当然不是了,我从未听说过一个女人同时嫁给了两个男人!”
他也不等人回答,就飞跑穿过村子,跑到那间有黑十字架标志的低矮房前时,那疯子邀请他进屋。他迟疑一下,确认没人看见他,这才溜进屋去。疯子关上房门,声调忧伤地对他说道:
“我怎么可能猜想到,第二天她就跟另一个人走了呢?”
“我问你,你要坦率地回答我:你真的是列翁蒂娜的丈夫吗?”
“她是装在两只篮子里,”受骗的丈夫回答,“现在我想一想,甚至觉得这事相当怪。往常她去河边洗衣裳,总推着两辆独轮车。”
“还那么美丽……”
“看样子用得着,既然他们是四个人。”
“可是你对我说,她的衣裳是装在两辆独轮车上。她不能同时推两辆吧?”
“对,”刚坐下去的那人说道,“当时她叫我亲爱的……对我说她还像头一天那样爱我……”
“这是列翁蒂娜的裤子呀!”
可是,流浪汉还有很多疑问。疯子不耐烦听他提问,似乎又不急于回答。
在回家的路上,列翁蒂娜讲了她私奔的一些情况,流浪汉听了不免失望。她的裤子分开晾晒,并不是出于心计,只因三条肥大的裤子将一条绳子全占满了,她就图个方便,把其余裤子晾到叔祖父的院里。流浪汉试着向她解释,这种情况如何差一点挫败了他们这次寻找,他又如何看出这是陷阱;然而,她却没有怎么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