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迸涌的流泉 作者:马丁·瓦尔泽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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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迹 六 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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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觉得,奥古斯特和那个肌肉发达的人喝醉了。他们总是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哈哈大笑。他们两个突然让他觉得可怜。

约翰回到他的自行车旁,朝湖面方向骑去,坐在堤岸上,朝湖水看。今天湖水纹丝不动。这水。他该去一个客店吃点儿东西吗?朗根阿根的饭店已经把铺好的桌子摆到了室外。也许在家里,他们也会把露台上的桌子铺好。虽然法院执行人卡尔特艾森很久没来光顾,在钢琴、麦克风、精致小柜和保险箱上贴标签,但母亲还总是派约翰去村里,慢慢地经过“施尼茨勒咖啡馆”和“菩提树花园”,数一下那里坐着多少客人。他是否该立刻回家,把自行车扛上后楼梯?在这个后门的窗框上,自从除夕那天起,就有一只黑鸟停在那里,把它赶走,随后它又会飞回来,直到1月3号父亲去世。此后这只鸟消失不见。魏贝尔先生那两匹马身上盖着黑色的鞍褥,拖着灵车。哒哒的马蹄声,在从家里到公墓的路上,曾是唯一能听见的声音。要是他不在家,母亲会怎样?找不到人影?好吧,约瑟夫的自行车也不见了。不过,她会怎么想?无法想象,母亲会如何对自己解释他的消失。他得回家。可他也必须去见阿尼塔。最起码把那块巧克力带给她。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任凭自己,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两行字。他甚至允许它们从他嘴里,越过他的嘴唇跑出。轻轻的,可他还是听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每次还带着一种欣赏之情说:

他还从未骑车去过诺嫩霍恩以外的地方。但是,风琴师尤茨每星期一骑车从克雷斯布龙来,给约瑟夫和约翰上钢琴课。他来去都骑得慢吞吞的,让人以为,他想做给别人看,他能骑得多慢,但不会摔倒。要是这个慢骑车人每星期一骑车来授课,那么雷斯布龙不会太远。今天下午,钢琴课。约翰更用力地踩着脚蹬。快离开。别想别的事。5马克一小时。要是事先不通知,那无论如何得支付。他似乎看到了母亲的脸如何绷紧,嘴巴如何变小,倘若她必须支付10马克,尽管上课只有一小时。不过,也许因为约翰消失不见,她如此担惊受怕,钱就对她显得根本不重要。还有,预告说,有一车皮的干草要运来。从星期三开始,农民们将把他们的空车推上地秤,地秤得摇高,先称空车,而后把空车重量印到过秤卡片上,接着农民们会把车赶到火车车皮那里,装干草,回来,再过秤,毛重也将印在他的卡片上,要支付的只是货物的净重。要是母亲没时间,约瑟夫又不能放下钢琴,约翰常常整个下午站在栗子树下的地秤小屋旁,用力摇动着那巨大的曲柄,把地秤摇上。这个大称盘会晃动,而他得在地秤护栏边转移重量,直到晃动平稳,然后他印出数字,把地秤摇下,说,下一个。在称干草、萝卜和水果上,挣不了多少钱。可母亲不愿意放弃这个地秤。“菩提树花园”也有一架地秤,而且还有顶盖。谁要是不仔细考虑——谁又会仔细考虑——就会以为,在约翰和他的母亲那里,他得同时为雨雪付钱。这真是太可笑了。任何一种天气其实都参与了毛重和皮重,净重真的是净重。可是,倘若过磅时天下雪或下雨,有些农民的话的确让约翰感到沮丧:他们该问一下维齐希曼,是他为信贷银行组织了运货和卸货,晚上又计算车票的打印副本,然后整个净重的数字会出现,这样人们就知道这节车皮究竟有多重。

在诺嫩霍恩,约翰马上要经过莫尔肯布尔夫人的农庄。埃雷奥莉娜(1)。这曾经也是父亲的一个词汇。波波卡特佩特……还是波托卡特佩特吗?他长久地自言自语着这两个词,竟然自己也弄不清。他对自己感到羞愧。该保持对父亲的思念,然后却马上忘记了他的词汇!他看了树形词汇表。波波卡特佩特,还是波托卡特佩特,这个词漂浮在低一些的枝杈里,可他还是得看。波波卡特佩特,当然是波波卡特佩特,还会是什么。胸膜炎,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见神论,巴兰,青春艺术风格,薄伽梵歌,斯维登堡,流体,原生质。看上面一些树枝上的词,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词。忧虑,珍品,求知欲,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国,随身物品,纪念碑。

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

约翰不敢抚摩鲸和火山。不用头巾去擦干,用赤裸的手去抚摩这两张画像,或者甚至触碰一下,这将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可一切都不允许。他跑到上面树下,坐到椅子上,双手插在大腿下,呆呆地注视着慢慢跨过石头往上走的阿尼塔。她坐到他身旁,和他一样把手插到大腿下。不过,她没有像他那样望向湖面,而是朝他看来。他弄不懂,她现在竟能这样看他。把一张笑脸转向他!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没被创造。而会被创造成什么样,这取决于他。我的上帝!而她还在笑,像没事一般。阿尼塔,阿尼塔,他说。他把右手从大腿下抽出,把手放在他和阿尼塔之间的凳子上。阿尼塔没有发觉,没有立刻发觉,没有也抽出手,放在他的边上来作答。这时他猛然觉得浑身发烫,跳起身来,跑向自己的自行车。他在自行车旁站住。没有再转向阿尼塔,他停住脚。他将一直这么站着,直到……直到一切成为过去。这时空中传来一阵轰鸣声,一架飞机越过湖面,后面拖着三个大字:宝滢——阿塔——汉高(3)。紧接着远处又是一阵轰鸣。见到的比听见的时间长。真了不起,阿尼塔说。约翰说:是这样。

在父亲书里的所有诗歌中,他最经常读的那首诗是这样开头的:自然母亲,你把壮丽播撒在田野上的发明真美。可现在不行。要是阿尼塔笑怎么办?他该把她抓住,扔进水里?他开始喘息。你在想什么?阿尼塔问。我?没想什么,约翰说。和我一样,阿尼塔说。可惜,约翰想。我的父亲说,然后他开口道,爱斯基摩人互相擦鼻子尖,表示问候。阿尼塔笑了。然后她说:我们该这样吗?他耸了耸肩。来吧,她说着已经跪在长凳上。他跪到她跟前。她的脸靠近他,他也把自己的脸凑近了一些,但比她的动作小,然后他们的鼻子尖碰到一起,一个鼻子尖绕着另一个鼻子尖转圈,摩擦。太好了,阿尼塔说。是这样,约翰说,爱斯基摩人,一个出色的民族。在他们的语言里没有骂人话。你怎么知道的,她问。从我父亲那里,他说着跳起身来,跑向湖岸,试了试湖水的温度,很冷。从山里来的雪融水。尽管如此,他脱下鞋袜,在水里一直走到齐膝的深处,然后叫着:来吧。她下来,脱下鞋袜,走进水里,打了一个冷战。这对约翰是个信号。他走了过去,把她高高抱起。现在得小心,别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跌倒。阿尼塔发出尖叫。她用双手围住了他的脖子。当他把她抱过草地时,她没这样做。他抱着她涉到水的深处。阿尼塔轻轻说:约翰,别走得这么远。他做出一副表情,像是有些不情愿地听从她的话。到了岸上,他小心地把她放下,然后跑去,拿来刚才包巧克力的头巾,用它擦干她的脚和腿。一直及到鲸和火山的图像。太好了,他说。什么,她问。他说:鲸和火山还在。她说:是的,难道你以为它们不在了?我的蜡烛你也没了吗?他说:当然我保留着。难道你以为它不在了?

(2) Beatrijs,荷兰一民间传说中的圣女名字。纸条似乎由“歪帽”留下。

约翰得跟着他们。这样他到了鹿鸣草地。一个比他们的院子大得多的场地。六辆车子这样排列,让别人只能看到马戏团人员走来走去的脚。他得过去。你好阿尼塔……在过来的路上他几百次地这样自言自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要是他站在阿尼塔面前,哪怕能说出一个字。可阿道夫就这么径直越到马戏场中央,跑到笼子旁,把手伸过铁栏杆,触摸绳索和铁链,然后说:一切都是真的。锣鼓和手风琴为他欢呼。导演称赞了他。理所当然。阿道夫跳进马戏场的样子,真是棒极了。没有任何犹豫。太妙了,阿道夫。约翰现在后悔,没有请阿道夫一起来。同阿道夫在一起,走过去,绕过车子,说,嘿,是我们,大家好。这根本就不会有问题。不过,同阿道夫一起看望阿尼塔,这无法想象。宁愿不。

当他碰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时,他尽可能随意地问,马戏团在朗根阿根的什么地方。他说:在鹿鸣草地。啊,约翰说,在鹿鸣草地。那个孩子显然从他脸上看出,约翰还不知道方向。从火车站一直往下,方向修道院大街,然后进入修道院大街,沿着围墙向前。约翰现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谢谢,他说。再见。然后推着他的自行车往前,希望他至少能找到火车站。在一个地方,火车站人们总是要去的。或者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住在火车站对面?朗根阿根显然比瓦塞堡大得多。这里的每条街都有自己的名字。突然他听见了喇叭声。帕罗玛。他立刻跨上自行车,朝音乐传来的方向驶去。然后是那个肌肉发达的人的声音,还有,应答他的小丑奥古斯特的声音。接着,他看见了他们两人和那辆罗马小车,两匹小马。他们宣告着“帕罗玛”马戏团的演出,今天晚上在鹿鸣草地。这样的节目人们从未见过,这里没有,其他地方也没有。请大家过来,观看,欣赏。倘若我们不能让谁感到惊叹,我们就把入场费退回给他。连本带息,奥古斯特补充。

夜里,他把通向后楼梯门上的门闩推了回去;现在他不再关门,只是把它虚掩上。他不想冒险。根据多贝勒·弗朗茨的描述,他感到自己像是飞行员,驾驶着飞机就要离开地面。昨天晚上,他在铁匠彼得炉房的一个空顶棚下藏起了一块巧克力。这是教母从她的面包房里拿来,作为圣餐仪式的礼物送给他的。接过这块美妙的森林农夫巧克力时,约翰立刻想到,同阿尼塔一起享用。怎样和在哪里,这他还不知道。为了不让这块巧克力落到约瑟夫手里,他可以把它藏在精致小柜的一个秘密抽屉里。不过,要是这样,他明天得打开办公室的门,而母亲会听见门铃的声音。所以,昨天晚上,他很快把这块巧克力藏到了这个空顶棚下。炉房是间很小的屋子,坐落在果园边上,铁匠彼得房屋和院子的前面。那是一间仅用来烤面包的小房子。房子很矮,约翰很容易就能够到屋顶。他常常把一些不该让约瑟夫从他那里拿走的东西,藏在这个空顶棚下。约瑟夫总是立刻吃掉别人送给他的东西。要是约翰不藏起他得到的那一份,他也会立刻吃掉约翰的东西。约翰既享受吃的快活,也享受分的欢乐。

纽伦堡要绣100624针。他的母亲为每份报纸每天得到一个芬尼。他父亲在梅明根吃完午饭后跨进了迈尔特雷特的汽车,施米德·汉斯已经坐在方向盘后,菲尔斯特先生抬起腿,摔倒后死去。他们的名都以e打头,这是菲尔斯特夫人的主意。她自己叫埃内斯蒂内。埃娃现在叫埃德尔特劳德。当她在公共场合宣布这新的名字时,菲尔斯特夫人加上了一句话,根据条款11。

嘿,小伙子,有什么问题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他转回身。啊,那个歪帽。约翰张口结舌。偏偏是这个歪帽。为了惹恼他,他们总是在他身后叫他的这个绰号。约翰只能指了指躺在草地上的自行车。你的车胎冒气了。约翰点头。歪帽把自己的自行车靠在近处一棵树上,然后,像是受到了别人的委托,从约翰的车兜里取出补胎用具,把自行车坐垫朝下地倒放过来,转动着后胎。突然他停住。太幸运了,他说。他从外胎和内胎上扯出钉子,一颗真正的鞋钉。他卸下气门芯,在漏气的地方把内胎从外胎里取出,把这个地方锉干净,涂上胶水,从补胎用具中找出合适的橡皮,贴了上去,然后长时间地用双手压紧。干活时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约翰。随后他把内胎重新塞进外胎,装上气门芯,打气。小伙子,骑上去吧。去哪里?朗根阿根,约翰回答。他原先打算,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去哪里。现在他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那就快走吧,歪帽说,否则你要在这里扎根了。阿尼塔的父亲总是这么说。这是阿尼塔讲的。歪帽走向他的自行车,又朝他看了一眼。约翰说:多谢。幸亏歪帽还能听见。不用谢,他说,有机会也帮我一个忙。同往常一样,他那又大又明亮的背包空荡荡地挂在他肩上。

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

约翰扶起他的自行车,这时他看到车座旁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他从父亲那里学会的拉丁字母,一个词:比阿特丽斯(2)。扔掉他觉得可惜,还是把它保存起来。他把纸条塞进自己口袋。当他骑车通过诺嫩霍恩时,比阿特丽斯在他的树形词汇表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在斯维登堡和巴兰之间,现在漂浮着比阿特丽斯。约翰的树形词汇表同圣诞树完全相反。它更是一种运动而不是一棵树。一棵出自运动的树。它总是在运动中,又始终是棵树。一棵运动中的苹果树。

约翰从厕所窗户里观看了搬迁。当然,马戏团的人还进了屋,为租用地方付钱,但遭到母亲的拒绝。不,不,出了这么些事,她不愿意再要钱。维纳夫人想拥抱母亲,母亲抵挡住了,因为她比维纳夫人几乎高出两个头。阿尼塔同所有人握了手,最后同约翰。嘿,你,她说,下次见。她又穿上了那件带有蓝、白、红颜色结子的狂放的毛衣。阿尼塔,阿尼塔,他心里在呼唤。她甚至再次转身,说:别把我全忘掉。约翰点点头。你也别忘,她然后又对安塞尔姆说。他同往常一样,坐在母亲的胯上经历着一切。约翰觉得,阿尼塔那不要忘记的话只是对他说的,不该是对小安塞尔姆讲的。随后,导演又上来,声音比维纳夫人更响,对不用支付任何租金表示感谢。好心的夫人,他叫着,我只是说:您这不会是白做的!我们会想您。祝您平安,好心的夫人。约翰看到,母亲的脸抽动了一下,就像她胆囊部位疼痛时脸部的抽搐一样。

他把巧克力裹在一块他为此取来的蓝色头巾里,夹在自行车行李架上,然后骑车上路,似乎8点左右他得到达什么地方。他穿过青苔路去港湾,然后拐弯上了通往诺嫩霍恩的白杨树林荫路。今天,芦苇和杨树几乎纹丝不动。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对他打算做的事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天气了。他骑车走在芦苇和渔夫棚屋之间,心里想着,在朗根阿根或者在朗根阿根附近,一定也有带有草屋的渔网棚,渔民们会在里面织网和储藏东西。他身边有钱,因为他能打开钱柜,可他不想在一个旅店里过夜。

(3) 原文为RERSIL-ATA-HENKEL。宝滢和阿塔是汉高公司旗下的日化品牌。

他们到了阿根河河口。约翰说:瞧,并且指给她看一条长凳。他做出的样子,似乎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强大的树根从长凳下长出,蜷曲着绕到长凳的上方。可以看到湖面。约翰坐在凳子最前面的边缘上。阿尼塔身体完全朝后,靠在椅背上,双脚收起,放上椅子,双手抱腿,下巴支在膝盖上。约翰打开巧克力,递给阿尼塔。给你。谢谢,她说着接过巧克力,撕开包装,又递给他,让他掰一块吃。然后她自己也掰下一块。他们就这样吃完了这块巧克力。每次,当她把巧克力递给他,让他掰一块时,他就看着阿尼塔。他总是掰很小一块。他想多看阿尼塔几眼。她的额头这么圆。刘海也这么圆。她的眼睫毛同任何其他人不一样。他发觉,当她不在他眼前时,他对她的想象太模糊了。他们眼前的水面上,两只伸长着脖子的天鹅飞过。它们那有力的翅膀发出一种呻吟声。约翰发觉,阿尼塔注意到了这个声音。空气在叫唤,因为它受到天鹅翅膀的击打,阿尼塔说。约翰很想说:怎么这样说。不过不能这样说话。人们知道,什么不该说。而人们最想说的,至少是人们能说的话。他想到了无法说出的句子。在父亲留下的诗歌集里。现在,比起卡尔·迈,他更喜欢读这些诗。里面有些句子他很想说。很想对阿尼塔说。可无法说出口。很显然,它们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写的。自己造句。张开嘴,相信自己,能说出在这样的时刻可能说的话:她坐在这条凳子上,在这棵树下,离湖水不到20米,湖对面的上方是塞恩替斯,是一只被扑上白粉的正在孵蛋的石头母鸡。父亲还说,它能让太阳从背上滑落。可这个他也不能说。

不再疼了,但他非常悲伤。他想不干了。离开马戏团。只想离开。要是有人问他,去哪里,他就说:去另一个警察局。

他想把自行车靠在近处的一棵树上,可阿尼塔说:我们把自行车带上。等他推上自行车,他就觉得,推着自行车走在她身旁,这正合适。这样,他的两只手都有事做,也知道,他为什么走在阿尼塔身边:为了推自行车。他们朝湖畔走去,然后方向朝上,就像他刚才骑车走的那样。他装做熟悉这里的情况,建议一直走到阿根河河口。她昨天晚上没有注意,他们越过了一条河。悬索桥,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说,他们可以沿着阿根河一直走到这座桥。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桥之一,倘若不是最漂亮的。他说着,似乎是所有桥梁的行家,尤其是所有悬索桥的行家。

因为他一直用力骑,看上去得在8点到达某个地方,他身上出了汗。这时他想象着自己是老沙特汉德的红鬃夹白鬃的马,嘴里喷射出又大又猛的泡沫。

过桥后约翰没有上车。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啊,我变得如此孤单

没等他真的到诺嫩霍恩,他听见声响。他熟悉这种声音,怕的就是这种尖细的叫声,如果车胎压上了一个钉子。他立刻下车,看到,轮胎瘪了。因为他没有留意!可恶的树形词汇表!他发出一声悲叹。非常轻,只有自己能听见。这种轻声的悲叹他是从退尔那里学来的。今天早上,他对着它的耳朵用谎言敷衍了它。约瑟夫虽然还熟睡着,不过,要是退尔坚持它早上的权利,约瑟夫就会苏醒。因为约翰没什么可以解释,他无论如何必须避免这点。

啊,我变得如此孤单

刚才,在每迈一步都会咯吱咯吱响的走道地板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幸亏母亲没有呼唤。一旦到达楼梯口,为了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他从扶手上哧溜滑下。倘若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间,想悄悄地经过母亲的房门,就得做好准备。她会叫着问:约翰,怎么回事?她能根据他们蹑手蹑脚的方式,区分出经过的是约瑟夫,还是约翰。显然,就是睡觉,她也能听到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踩下脚蹬,前进,前进。朗根阿根,朗根阿根,朗根阿根。别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左边,在道路和湖水之间,已经出现了住着外来人的别墅。最新的别墅属于里宾特洛甫和施特赖歇尔。庞大的房子,高高的树篱和栏栅。他们从别的地方弄煤。赫尔默的赫尔米内拒绝到里宾特洛甫和施特赖歇尔的别墅去擦洗。她当然也受到了询问。不过,这两处别墅已经坐落在诺嫩霍恩的地盘上。赫尔默的赫尔米内说,她可不愿意在诺嫩霍恩的房子里干擦洗的活儿。森佩尔的弗里茨曾在施特赖歇尔的别墅里铺设管道,在圆桌旁说,在这个别墅里有一条地下逃逸通道。别人都问他:朝哪里?弗里茨用一个食指拨下一个眼皮,说,快艇房,那里停着一条140马力的快艇。倘若有危险,立刻就能进入瑞士。约翰经过的那座最小的房子,属于玛尔塔和埃莉萨·绍特。不知这两位小姐是否知道,父亲已经去世?

他推着自行车。她走在他身边。阿尼塔突然抓住他那推自行车不需要的左手,随着她的步伐节奏晃动。开始吹起“帕罗玛”乐曲的口哨。天哪,她会吹口哨。他该扔下自行车鼓掌吗?阿尼塔用自己的右手把他的左手晃了起来,甩的老高,似乎这两只手事实上能飞到空中。可他做出了错误的反应,手和手臂变得僵硬。当他发觉这点时,事已太迟。阿尼塔笑了。他们终于到了鹿鸣草地边上。他感到很高兴。阿尼塔说:我们到了。他只能点头。现在就是面临处决他也会点头同意。阿尼塔说:祝回家顺利。他至少成功地摇了一下头。他勉强说出,他今天晚上来看演出,然后再说再见。他在哪里过夜。在亲戚家。在阿普劳。就在附近。等一下,她说着消失在车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入场券又回来。赠券,上面写着。好吧,约翰,我很高兴。他说,我也是。她挥了挥手。他把自行车推向湖的方向,沿着刚才和阿尼塔的来路走回。然后他坐在他和阿尼塔坐过的凳子上。现在,他虽然没有张嘴,但脑海里组成了两行诗句:

他沿着湖畔往上骑,也就是说,方向瓦塞堡。一直骑到阿根河河口。周围越来越荒凉。几间渔夫棚屋立在那里。不像在家里,立在港湾,这儿更是藏在树下。在一个棚屋的门前他试着敲了一下。门开着。里面有焦油和鱼的味道。这个棚屋可以考虑。回到原地。去鹿鸣草地。这次他直接骑了过去,绕着最外面的马戏团车子走。马戏场已经准备好。为维纳一家准备的杆子业已竖立,两根小木杆也已装好,桌旁坐着阿尼塔和她的父母。没等她的父母发觉,阿尼塔已经看到他。要是她还没有看见他,他可能不会再靠近。因为现在她能看到他。要是她现在还是没有看见他,他会立刻回家。可她看见了他,跳起身来,大叫:约翰。他该坐一会儿,父亲说。不,阿尼塔说,她还没有看过朗根阿根是怎么样的,她要和约翰一起在这里周围闲逛一下。闲逛这个词他至今仅从阿道夫那里听见过。他有一次说,无论如何他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闲逛掉。出了布鲁格家,约翰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词,因为在他读过的书里,这个词从未出现。

院子里看上去一片狼藉。树下的草被踏倒。到处是凌乱的干草和木屑。晚上下雨留下的水洼。被雨水打下的苹果树花。不再有“帕罗玛”马戏团。昨天,下午晚些时候,诺尔·克萨费尔开着他自己装配的奇妙拖拉机把所有的车子从院子里拖出,带走。他在星期天也这么干活,有点儿特别。他说自己不信神。他是穿着一身黑色冲锋队制服牵引整个车队的。圆桌旁,人们都说,他是整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农民。他不仅能装配自己需要的所有机器,他还能用来自自己马厩里的气体,在冬天给自己的房子取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事?

星期一早晨,6点不到,约翰把他哥哥的自行车搬下后楼梯。他心安理得。在下面的几天里,约瑟夫肯定还无法使用他的自行车。

有一段时间,约翰注意着路面,以躲避下一颗钉子。然后他就忘了此事。就这么往前骑。穿过诺嫩霍恩。当他经过魏恩汉德伦时,他很想下车。埃德蒙在这里学习经商。埃德蒙每天早上坐6点的火车来这里。要是他晚上回家,要么集合点名,要么他做刺绣。在一个俱乐部晚会上他讲解了他的刺绣。当他结束时,他说:好吧,现在你们可以冷笑了。是他父亲开始这样做的。那时他失业了。埃德蒙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这门手艺。奥芬堡的一个公司寄来明信片,上面能见到罗滕堡或丁克尔斯比尔。埃德蒙据此绣了一张画。公司要下了,并支付了报酬。

继续向前。去图瑙。戈伦。朗根阿根。到了阿根桥前,约翰下车。这座桥由四根粗壮的钢索固定在四根巨大的石柱上。从边上看,这四根石柱像是属于一个宫殿或一座古堡。同家里的保险柜门倒也般配。当他推着自行车过桥时,他感到节日般的高兴。他无法想象,还能有比阿根河更大的河。也不会有一条河水更清澈的河。可以看见每块石头和小石子。尤其是,他无法想象还能有比这更有生机的河。水流湍急而下,在石头上溅起银珠般的水花,继续向前冲去,似乎急着想尽快进入湖中。对他来说,阿根河不是一条陌生的河。他来到阿根河畔不止一次。往上走,在阿普劳。在亲戚家。两年前的秋天。他们送去了一大桶果汁。只要父亲在家,约瑟夫和约翰就得在水果磨旁忙个不停。约翰不会放过任何转动曲柄的机会。有一次,约瑟夫把一只手放到了齿轮中间,大声叫唤,约翰得把曲柄往回转,可开始时弄错了方向,然后才把齿轮转回。手看上去被压得血肉模糊。后来听说,没有伤到任何肌腱。真是一个奇迹。约瑟夫以后要当一个钢琴家什么的。母亲说:天使从来没有这么明显地出手相助。一只手被卡在两个齿轮中间,没有伤到任何肌腱!只有小手指没有幸免于难。不过几乎没有受伤。从那以后,约瑟夫的小指不能紧紧地并拢在无名指边上。可弹钢琴时这根本没有什么妨碍。只是在作德国式敬礼时,别人可以看到,小指撇在一边。中队长埃德蒙第一次看见约瑟夫这么敬礼,就说,元首的贴身警卫你是当不成了。

阿克塞尔·蒙茨好吗,他问。

倘若她们读报,她们应该知道。约翰在报纸上看到,父亲是在三王朝圣节那天下午2点下葬的。菲尔斯特夫人没有像往常一样高傲地把报纸往桌上一扔,而是小心地放到桌上,坐到约翰身旁热水器下面的凳子上,打开报纸,用手指指着那一条消息:悲哀的一天。她坐在那里,直到约翰把一切读完。下了三天三夜的雪,报纸上说。直到中午,葬礼之前不久,纷飞的大雪才停下,报纸上写着。村子被埋在雪里,报纸上讲。积雪有55厘米厚。必须由扫雪车打通道路,然后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灵车后面。灵车由魏贝尔先生赶着他的两匹骏马拖动。约翰从未在村道上见过这么多人。每栋房子前面站着穿黑衣的人,不断加入送葬人队伍。也许黑衣人看上去这么好看,因为到处是皑皑白雪。报纸上写着,都是谁讲了话。代表同一年代的人,代表来自俘虏营的同伴,代表屈夫霍伊瑟协会,代表志愿者消防队,代表合唱团,代表巴伐利亚王子卡尔的步兵军团士兵,代表巴伐利亚国王第二十步兵军团的旧部,代表餐饮业主和战争牺牲者组织。随后,在挤挤插插的教堂里,神甫作了最长的发言。约翰只看见了他那翘上翘下的下巴胡子,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对了,神甫曾同他们三人攀谈,同他、约瑟夫和安塞尔姆。神甫说,作为被过早辞世者留下的男孩,他们应该好好保持对亲爱的父亲的思念。关于男孩的事当然没有出现在报纸上。就是教堂里人群拥挤,报纸上也没提。但提到那些发言者。报纸上说,父亲去世时47岁。他曾在哪里打过仗,报纸上也有。不过报纸上没有提到那只怎么也赶不走的大鸟。退休邮政主任督察齐恩代表屈夫霍伊瑟协会说话。他是唯一一个带着两个袖章的人,一个屈夫霍伊瑟协会袖章,一个卐字臂章。这报纸没提。沙文主义者齐恩,父亲曾说。他也和三个男孩说了话,说同他们的父亲相比,他们现在能在一个较好的年代成长。他们的父亲过早地被召集到伟大的呼唤中去。

约翰把自行车放进草丛。好吧,补胎的用具他有。要是约瑟夫把它放在车杠口袋里,他身边就一定有。它属于车杠口袋。可是,约翰还从来没有补过轮胎。要是骑约瑟夫的车出了这种事,他通常把车推往黑格,去霍策·弗朗茨那里。他在铁路上班,可晚上修理自行车上损坏的一切。每当霍策·弗朗茨修车时,约翰宁愿轻轻地搔他小狗盖森的脖子,而不去看他如何修车,所以他一直什么都没学到。现在把车推回到黑格——这不可能。好吧,自己补胎。要是钉子没有留在外胎和内胎上,为了找出这个小洞,得需要一盆水。先给车胎打气,然后把它一段段地浸在水里,让水里的空气通过洞眼冒出来,这样洞眼就暴露。那么,得去一家人家,讨一盆水?又是一种他得应付什么事的感觉。必须做好准备。

(1) 原文为:Ereol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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