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格先生是信贷银行董事会成员,母亲一边把手提袋递给约翰,让他把它锁进钱箱时,一边这么说。要是有这么一种职业,只需要打开和关上咯吱作响的保险箱门,约翰马上会决定选择这样的职业。母亲套上她那白色的衣裙,走进厨房。她给了约翰一个信号。约翰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推开从走廊通向套间的门,站到父亲身边。父亲发现了他,停住,把约翰抱上膝盖,附着他的耳朵,轻声唱给他听他刚才演奏的乐曲。然后父亲说:好吧,现在我也想了解一下应收款项的事。来吧。他走进办公室。父亲从一个本子里记下数字。那些没能立刻支付煤炭或木柴的人,都被记录在里面。记录一列列数字时,他还轻声哼唱着曲子。他哼唱着,似乎哼唱比记录数字更重要。突然,他把钢笔放到带有墨水瓶的玻璃架上,放到那银箔做成的凹槽里。哼唱停下。从远处传来埃尔萨的声音。还没有到达厨房,她已经拔着嗓子在叫:两份白鲑,面拖油炸式。接着是公主令人难受的尖叫:白鲑!约翰关上玻璃架里墨水瓶上成半球形的银箔盖子。布鲁格先生的墨水瓶被一个小帽形的银盖盖住,就像赛马运动员戴的小帽。当阿道夫第一次见到约翰的墨水瓶时,他问:这是植物叶子还是什么?他问的是父亲。父亲反问:难道不漂亮?现在,约翰每次都会想起植物叶。它们难道不漂亮吗?父亲问。约翰曾说:漂亮。父亲说:青春艺术风格,约翰,把它写进树形词汇图。现在,每当他打量父亲称其为平坦拱顶的半圆形的盖子,他就会想起植物叶子,但在树形词汇表上总是还会闪出青春艺术风格这个词;它现在属于父亲让他拼读的词汇中的一个。胸膜炎,薄伽梵歌,波波卡特佩特,见神论,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斯维登堡,婆罗多舞。沙发上方,墙上挂着一张宽宽的画,上面是一头红斑母牛在草地上吃草,草地一直延伸到一条河边;杂乱的巨树顶着更加杂乱的天空,树下安坐一个女孩,身着一件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的衣服。对约翰来说,这幅画属于父亲让他拼读的词汇。对约翰来说重要的是,每次拼读完,父亲总是说:约翰,我感到惊讶。
(4) Gavin Maxwell,1914—1969,苏格兰作家和博物学家。
(1) 1935—1941年在德国学校使用的德语手写体。
请坐,维齐希曼先生说。但约翰现在宁愿紧挨母亲站着。母亲从她黑色手提包里取出她前一天晚上以塔德乌斯·翁希切勒的名字签好的担保书,越过写字桌,把这张纸递给维齐希曼先生。维齐希曼先生接过,读了后说:奥古斯塔,现在我非常高兴。我敢肯定,在这样的情况下董事会会延长汇票支付期限。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晚上开董事会。母亲说,这她知道。然后她站起。约翰还来得及看到,维齐希曼先生打开钱箱,把从母亲那里收到的纸放入。当约翰和母亲沿着铁道回家时,母亲又拉住了他的手。不过,这里左边是草棚,右边是调车岔道和铁路路段,没人会看见他被母亲牵着手走路。一旦他们经过火车站货物大厅,他就把手从母亲那里挣脱。这里会被人看见。从被牵手到挣脱,他设计了一次过渡。他先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然后迅速用这只手抓住母亲的手腕。
所有人停下吃饭。父亲说:追求金钱,一切依赖金钱。我们这些可怜人。大家都注视着他,于是他说:是歌德说的。不过,别担心,他会问他的曼特罗(5),而他的曼特罗会告诉他,钱的源泉在那里涌出。别担心,奥古斯塔,有我在不会毁灭。母亲说,“河岸咖啡馆”被准许每星期三次播放音乐。父亲说:那算什么音乐!母亲说:舞曲!没人对此做出反应,她又说:热水器又滴水了。祖父和约翰坐在热水器下面的长凳上。水从他们之间滴在凳子上。等一会儿骑车去管道工施密特那里,让弗里茨来一下,她说。约翰点头。母亲又对公主说:阿德尔海德,你该来吃饭。我不再说第二遍。公主身子也没转回,说:说三次应该可以。不过是您,叫第二遍我就来。
当多伊尔林先生通过高举信号牌允许火车司机继续开车后,他打开栏杆,让坐夜车来的几个人出站。当然,他必须先收走他们那打过两次洞的车票。约翰很想得到父亲的车票。一张1932年9月29日瓦塞堡—奥博斯陶芬的回程票。其实约翰想保存一切。不得不丢掉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父亲刚穿过栏杆,他就拿下他的手提包。约翰知道,他们不会在公开场合按爱斯基摩人的方式、鼻尖碰鼻尖地问好。约翰拿着手提包。要是肯定没人注意,他会在楼上两个黑洞洞的大柜子中的一个里,取出它,提着手提包站到父母卧室的椭圆形大镜子前。除了他父亲,整个村里没别人有这样的手提包。比如医生的手提包,把手下没有像金子般闪光的拉链,包的颜色暗淡而不起眼,不像父亲的手提包那样发出暗红色的光芒。父亲的手提包两边成拱形,里面是丝绸夹里,分两格。最多赫尔默的赫尔米内有一个相似的包,当然要小得多。人人都知道,这个包来自柏林,赫尔米内是从贝斯滕霍费尔教授的第二个妻子那里得到的。赫尔米内曾负责打扫他们的房子。父亲的手提包是战前从洛桑带回的。他曾在那里学习法语和经商。今天它装得满满的,但拿起来不怎么沉重。是茶叶。父亲从他在奥博斯陶芬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的改良食品商店买他所有的茶叶。这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实际上曾是俘虏营同伴。两人曾一起生活在尚蒂伊附近的露天苦役营中,从1918年7月到11月,同三千或四千名战俘一起。全体腹泻。体弱者失去平衡,从茅坑栏杆上朝后栽倒,葬身坑里。那些体弱者从上栽倒的扶手,父亲称其为茅坑栏杆。在所有那些坐在圆桌旁谈论监禁的人那里,它被称为该死的栏杆。然后坐火车去卢瓦河畔的图尔。住进真正的帐篷。有正规的照料。但约翰的父亲和他的朋友舒尔茨已经病了,1919年夏,不得不被一趟伤病员火车运回家。直到肯普滕他们待在一起。恢复健康后,他们互相写信。舒尔茨比约翰的父亲年幼10岁,想当神甫,成了神甫,但没有一直当神甫,反而开了一家改良食品商店。在奥博斯陶芬。
过来,约翰,父亲说。约翰过去,父亲把紫光荧荧的玻璃梳子放到约翰脑袋上,顺着脖子往下移动,又重新移回头上。然后他关掉机器。怎么样,他问。啊,刺痒得很舒服。还会更舒服,父亲说。不过,千万别告诉别人,他说着,把所有的东西重新锁进小箱子。这个装置还没有专利保护。得小心,小心!在这个装置里隐藏着整个医学技术的一场革命。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想让他参与这个成功。到那时我们就无须为生计担忧了,父亲说。
父亲个子比母亲矮一些。约翰觉得,父亲的外衣比谁的都漂亮。上面有淡绿色的斑点,灰白色的斑点,黑灰色的条纹。他所有的外衣都长长地及到上身下面,得有双倍的纽扣。他从来不穿无领衬衫。而祖父几乎只穿无领衬衫。当然,祖父有一把灰白的大髭须,挂在鼻子下面又厚又密,到嘴角边稍稍窄一些,到了两边嘴角又翘着向上拐了个弯。祖父还有立发。厚密的灰色立发。也就是说,祖父不需要领子,这点约翰能感到。
翌日,一个星期四。也就是说,从11点到12点,维齐希曼先生在信贷银行的办公室里。他把钥匙塞进马伦牌锁,转了一下。这时,约翰和母亲已经顺着狭窄的侧面楼梯走上楼道,跟着他上来。维齐希曼先生推开巨大的移门,走进大厅,进入用木板格开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写字台。桌上有个闪着绿光的钱箱。幸亏通向楼道口的楼梯非常狭窄,母亲无法再牵住约翰的手。她总是牵着别人的手。要是没人看见,被她牵着手走路,约翰没什么可反对。但让人看见不行。
母亲对祖父说:父亲,您该说点什么。祖父从大腿上微微抬起双手,但又放了下去。母亲开始说话。约翰还从未听过她这么大声地说话。工商农业银行关闭了它们的营业窗口,在格拉特哈尔大楼的分行,米娜已见不到她的储蓄,洛泽的格布哈特也失去了他的2300马克,前天商务顾问施廷先生还对他说,银行业务蒸蒸日上,所有其他的话都是谣言,他会对此采取措施;现在大家听到:不再支付给农民牛奶钱,反正就这么完了;今天法院执行官卡尔泰森来过,强制扣押的事先预防。看了现金保管箱,精致小柜,走道上的冰箱,钢琴,电铃箱旁用电自动投币装置;下莱特瑙信贷银行的出纳少了42000马克,被关了起来;园丁哈特曼一家申请调解程序,白费力气,现在破产程序已经启动。听着,两星期前申报破产的诺嫩霍恩现在在泰特南被逮住,说他想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她突然住口。接着转向祖父,又是她平时的嗓音:您还是什么也不说。祖父对父亲开口:现在我们有了新的拍卖大厅,我们是会员,为5号间支付租金。外来的商人每天竞买几千公斤的水果。我们没有。水果买卖有很短的支付期限,我们目前缺少资金,父亲说。我不能在拍卖行里摁“买下”,要是我事后得去农民那里,承认自己四个星期之内无法弄到钱。农民不收汇票,这您知道。
(3) 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奥地利医师,当代催眠术的先驱。
于是他把某种玻璃梳子那样的东西接上电线,把电线另一端的插头塞进一个插座,跑到小箱子跟前,转动和拨弄着小小的手柄。可以听见一阵嗡嗡声,从玻璃柄到单个的梳齿里出现一种紫光。
解释权属于以下签名的破产管理人。
父亲从大旅行袋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箱,从钱包里掏出一把微型钥匙,打开小箱的锁,从中间翻开同样大小的两个部分。在上下两部,绿色的衬布上,各种各样的玻璃体闪烁发亮:管子,像喇叭或花朵或长笛那样的尾部。圆形的,波浪型的,大大小小的球,还有三角形。都用玻璃做成。这是他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的伟大发明。磁疗装置。他把它托付给父亲,找一个能为生产这种装置提供资金的人。事实上,用这种装置能治任何疾病,因为任何疾病的产生都是因为缺少神经的敏感性。通过磁化,重新激活这种敏感性,这其实就是这个全能的治疗方法。整个宇宙,整个生命是一种最微妙的流体,一种比光线或声音更精细的射线。这种射线如此微妙,直到今天无法测量,但能不断地被感觉、被体验和被知悉。当然这不是哈特穆特·舒尔茨的发明。不过一些聪明的男人,比如像英国人洛克和牛顿,还有开普勒,帕拉切尔苏斯(2),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3)和马克斯韦尔(4),据说他们都报道过不同类型的奇妙的无形物,但指的是同一样东西。至今这依赖于一种不同寻常、所以极为少见的才能。而现在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拥有这样一种才能,即不用接触身体,通过放射自己的力量治疗一名患病者。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工作了10年时间,把这个才能转入一个装置。这样的才能150年前让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世界闻名,在维也纳和巴黎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医生。
9点半时约翰到了对面火车站。他想站在漆成淡绿色的木栏杆旁,等火车头呼哧呼哧喘息着进站,放着蒸汽,最后刹车时再发出一阵尖叫。身体挺得笔直,但个子依旧不高的多伊尔林先生穿一身铁路员工制服,没人会想到,多伊尔林先生是国营铁路主任秘书。只有一个退休上尉才会穿一件铁路员工制服。而且是一个——因为人们总是忘记这点,必须不断强调——不是来自本地的上尉;他尽管出生在莱希河畔,不过——重要的是这点——在巴伐利亚的这一边。每当多伊尔林先生穿过街道,来取他的啤酒,他会迅速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用一个比他嗓门还大的命令口气高叫:大家好,有报告吗?米娜细声细气地回答:一个女厨,一个洗碗女工在干活,一个男孩在拼读单词。同时把她右手手指举到太阳穴上。继续干,多伊尔林先生大声说。继续干,米娜叫着。对约翰他叫道:抬头,挺胸,收腹!要是埃尔萨出现,他会试图同她格斗,把他的女对手顶到近处的墙上,或者顶进厨房的炉灶后,把她压在一个总是锁着的煤箱上。埃尔萨虽然比他高两个脑袋,尽管如此,大多是她退到箱子上。一旦坐在那里,她会把多伊尔林先生拉到怀里,同他玩起跳啊跳啊骑马者的游戏。在这场游戏战中,埃尔萨总是发出尖利刺耳的大叫声,引得公主转身观看。每当多伊尔林先生重新站起,公主会说:要是这样的人还活着,那么席勒就得去死。而多伊尔林先生会叫回:由于出言不逊关3小时禁闭。下去!下去这句话他吼得如此尖利,吓得公主立刻向她的水槽转身。
母亲坐到写字台旁,把一张纸放进打字机,开始用右手食指打字。约翰站到她身后。他认识所有的字母。自从约瑟夫第一天上学起,他就学了他从学校带回的所有东西。在打字机上,他肯定也能比母亲写得快。左上角母亲写了一个名字。塔德乌斯·翁希切勒。这是母亲的父亲的名字。名字下她写道:农庄主。下面是:屈默斯威勒。右面是:1932年9月29日。中间是:担保书。约翰长时间地拼读这个词,直到滚瓜烂熟。
约翰装做聚精会神地在读他的图画书;似乎一切发生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可他看见了所有的一切。他的心一直跳到了喉咙口。毫无疑问,这就是生活。他经历着生活。不允许朝那里看。他必须凝视图画书那木板般厚的书页。生活是某种禁忌。越过巨大的灶板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向他透露,没有什么比在一个强壮女人的大腿上被抛到空中、同时又唱出跳啊跳啊骑马者更美好的事了。直到最近米娜还同他玩过跳啊跳啊骑马者的游戏。直到他说,他觉得这太蠢。跳啊跳啊骑马者,要是他摔下,他会叫喊,要是他摔进沟渠,乌鸦会吃他,要是他摔进沼泽,会发出扑通一声。不过,要是埃尔萨唱着歌曲,多伊尔林先生上蹦下跳,那就一点儿也不傻。在他们那里游戏伴着尖叫声结束,不像在他和米娜那里波澜不惊。另外,在他们那里还有一阵双方强烈和欢快的喘息声。显然生活是一种痛苦,经受不完的痛苦。
约瑟夫第一个从桌旁站起。他得练琴。即使正好没有头发挂到脸上,约瑟夫现在也总是不断地把头往后一扬。约翰非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往后扬头。约瑟夫刚刚出去,音阶声就开始了。母亲说,露台上还有客人。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把头向上伸直,转了过来,以便更好地听见音阶。他长着约翰见过的最大的耳朵,褐色的眼睛几乎滚圆。约翰想着,他现在看上去又像一只小鹿。母亲说:“王冠花园”在露台上装饰了一圈灯泡,每个坐船来或经过这里的客人,从老远的地方就只看见这个“王冠”。父亲说:他的触键太美了。
母亲说:汇票付款担保怎样?他一定需要这个,父亲说,汇票到期了,星期六。也就是说,允许的支付时间是星期一,母亲说。对,父亲说。这是自1919年以来奥博斯陶芬最糟糕的季节。这里也是,母亲说。父亲不再说什么。7200,母亲说。父亲点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自己。我们自己有两张汇票要支付,一张到10月1号,一张到15号。酿酒厂和信贷银行。还有信贷银行,父亲吃惊地说。3400,母亲说,她几乎叫了起来,这是电力迈尔公司背签转让的。原来是这样,父亲说,煤炭。但是还有待收债款。3795,母亲说。正是,父亲说。母亲又说:只是到星期一还收不到它们。酿酒厂无论如何不会不背签转让汇票,父亲说。它可以,母亲说。父亲站起,走到母亲跟前,双手放到她肩上。
他读了还是没有读?他没有。约瑟夫,请读一下。约瑟夫拿起报纸。房地产拍卖,母亲说。约瑟夫读了起来。
母亲用钢笔练习她父亲的签字。在从字纸篓里捡来的纸上练习,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回字纸篓。随后她在自己用打字机打好的字下,签上塔德乌斯·翁希切勒的名字。这只有我们俩知道,她说。她明天上午12点以前需要她父亲的签字,但无法离开旅店,跑到屈默斯威勒去取她父亲的签字,为此她不得不模仿她父亲的签字。我们不能申请破产,约翰。但是,她说,这事只有我们俩知道,约翰。约翰点头。从她的话音里,再次能听见过去一小时里父亲和母亲说过的一切话。
诺德林根参议员,注册律师
72马克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母亲说。显然,对于由赫尔默的赫尔米内从下村带上来的有趣或悲哀的布雷姆家的故事,母亲没有丝毫兴趣,何况得考虑到布雷姆家欠的72马克拿不回来了。
房地产拍卖
还有卡普拉诺斯,母亲重新轻轻地说,也情况不妙。哈特曼彻底完了,两个布洛德贝克那里每天都可能发生同样的事,而格拉特哈尔家也已无计可施,下面就轮到我们了。房地产拍卖,约翰想,一个可以拼读的词。一个词越是难以理解,就越能激起人们拼读的兴趣。父亲对刚才读过的东西的回答:安哥拉兔,埃尔旺根的银狐饲养场,楼上养蚕宝宝,诺伊基希的饭店和面包坊,玛利亚布鲁的小农庄。不过最大的希望:他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的磁疗装置。他让我加入,他叫着,你们可以想象一下!
父亲站住。所有人朝着他看。约翰喜欢听父亲讲话。他有一个如此跌宕起伏的嗓音。此外,父亲还说,下星期他还将去玛利亚布鲁和诺伊基希。在玛利亚布鲁有一个农庄出卖。纯粹是个果园。21个工作日面积。没有比那更好的了。也就是说,这正是他一直着意寻找的。而在诺伊基希有一个带面包坊的饭店。就在教堂边上。也就是说,教堂和它面对面,在街的另一边。无与伦比的位置。诺伊基希,一个欣欣向荣的地方。要是沥青道路这么延伸下去,从泰特南到旺根,在这10年里就会有一条沥青路。而在中间的是:诺伊基希。而在诺伊基希中心的:是我们。
林道博登湖,1932年10月30日
父亲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说,他要和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在阿尔高接手一家银狐饲养场。这儿在家里,在侧房的下面,他下星期就要为饲养安哥拉兔建造棚舍,不仅在猪圈,还在无用空关着的以前的马厩里。养猪,这太可笑了。安哥拉!它们不臭,能带来10倍的收益。在林道罗伊廷眼下有人提供纯种种兔。一年后就可以有40到50只安哥拉兔,每星期几公斤安哥拉兔毛,实际上是现钱。安哥拉兔毛据说正要取代山羊毛的地位。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比饲养安哥拉兔更合算。而且没有任何支出。厨房剩菜和树下的杂草可以当饲料。约瑟夫和约翰负责喂食和清理粪便,兔毛就来了。不用很大的支出,但是保险。更大的赢利当然要靠银狐饲养场带来。要是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不得不关闭他在奥博斯陶芬的改良食品商店,他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银狐饲养场的工作中来。就是对银狐皮的需求也在上升。在埃尔霍芬有一家银狐饲养场出售。过几天,他将和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尔茨去埃尔霍芬,参观一下那个饲养场。银狐!埃尔霍芬,那儿有对饲养银狐理想的气候。根本不用说阿尔高,更不用说上阿尔高。太妙了!要是我们想保险起见,我们就在楼上清理出一个房间,饲养蚕宝宝。蚕丝不会遭遇任何危机。
奥古斯塔,过来,父亲叫着。但母亲跑向门外。求你,别这样!父亲喊着。他指的是别开门。奥古斯塔,他又叫了一次。幸运的是他重读了奥古斯塔这个名字的前面音节。约翰不能忍受别人叫他母亲名字时重读第二个音节,甚至叫她奥古斯特。那是些说标准德语的人。尽管父亲说的更是标准德语,但他重读奥古斯塔的第一个音节。她的名字的确也该这么说。就像他叫约翰,这个名字该重读的是第一个音节,而不是第二个音节。上帝啊。
父亲给大家看他带来的东西。给约瑟夫和约翰的一串无花果。给母亲他带来一瓶印度香水。麝香,他说,闻一下。她立刻转身,不愿理睬麝香香味。他注视着她,像是请求她什么。她转过脸去。给祖父他带来的是茶叶和滴剂:山楂茶和养心剂。接着他有说:您会感到惊奇的,父亲,您的胸口周围会有轻松的感觉。
父亲身体一直没动。父亲抬头之前,约翰不能离开。也许给人印象是,他似乎想悄悄离去。于是他微微靠到父亲身上。他把手臂放到约翰身上,把约翰拉到自己身边。当父亲把他拉到自己身上时,约翰没朝父亲脸上看。尽管如此他知道,父亲眼下在流泪。所以,他得避免看父亲的脸。不能目视一个哭泣的父亲。父亲从写字桌右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打开,有薄荷味;父亲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微小的托架,撑到鼻子下面,让两根细微的、几乎是尖尖的绿色毡管放入鼻孔。要是那两根毡管上挤不出什么东西,它们就会在小瓶里被薄荷油浸湿。瓶上写有薄荷油三个字。父亲深呼吸。写字桌上是写满数字的纸片。父亲拿起纸片,揉成一团,交给约翰。约翰把它们扔进字纸篓。然后他静静地坐在父亲右腿上,直到他们身后办公室的门打开,母亲的声音响起:吃饭。还有,对商人行动父亲意见怎样。得一起参与。她弄不懂,父亲整个时间坐在写字桌旁,可到现在还没念过她特地放在他面前的这封信。当地的9位商人已经签字,他们暂时只有在顾客支付现钱的情况下才提供无烟煤、焦炭和煤球。签字吧,母亲说。当然总还可以有例外。父亲签字。
(2) Paracelsus, 1493—1541,出生于瑞士的医师和炼金家。
他们还没有到达露台,已经听见父亲在弹钢琴。母亲一脸不高兴。埃尔萨迎上,说:夫人,布鲁格先生刚刚在这里,一口气喝干了一小杯啤酒,把钱往桌上一扔,出门时说:今天要勒紧弹钢琴人的脖子。埃尔萨想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你该问他自己,母亲说。
约翰看到父亲在出汗。一旦出汗,父亲的脸就变得煞白。他们马上走进办公室,父亲坐进两个软椅中的一个。约翰跑进厨房,对米娜叫喊,父亲需要开水喝他的马黛茶。米娜站在收拾好的厨房里,呆呆地望着灶板出神。等他回到办公室,母亲已经打开父亲带来的格拉汉面包,一管维生素奶油。约翰把小刀递过去。她把奶油涂在面包上,递给父亲。祖父也走了进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倘若别人让他坐软椅,他会说,软椅不适合我。母亲关上办公室的门,以便经过走道的人望不见里面。吃了第三片面包后,父亲脱下他的外衣,卷起右边的衬衫袖子。母亲已经从小柜上取下针盒,抽进药水,用一块在一个小瓶里浸湿的药棉,轻搽手臂上一个还看不到针眼的地方,把一些皮肤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扎进针,推针筒,直到药水推完。又擦了一下。这样的事每天做两次。
父亲背上垫了三个枕头,更像是坐着而不是躺着,读着一个黄颜色的本子。那是同邮件一起送来的。约翰坐到床沿上,抬起脑袋,保持这个姿势,就像他想让父亲以爱斯基摩人的方式同他打招呼时那样。父亲身上一直还有薄荷气味。他指给约翰看他刚才读的本子里的两个字。你认识它们,他说。读一下。约翰拼读: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父亲在床边书架上的书和本子里,储存着大量单词。即使约翰已能拼读,但还是很难说出它们。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要是约翰成功了,父亲就会说:约翰,我感到惊讶。然后约翰得不看本子说出这个词。你瞧,开始这些词看上去总是无法说出口,然后它们会完全自动地从你嘴唇上冒出。起先这些词作抵抗。然后不再抵抗。这里,瞧,请拼读!约翰尝试。哲——学。不错。瞧这里!见——神——论。好吧。现在来一些简单的,父亲说。这些本子上是什么?约翰拼读:通向完美之路。约翰,父亲说,现在上床睡觉。父亲的眼睛立刻闭上。约翰关上灯,踮起脚尖,悄悄走去,上了自己的床。因为约瑟夫已经入睡。
路灯的光线反射在天使图像的镜框玻璃上。图像稍稍有些斜地挂在墙上。约翰从自己的床上能看见它。微弱的灯光正好落在画面上,那里,身穿白衣的天使正越过没有栏杆的桥,把手护在走在他前面的孩子的上方。光线在玻璃上的反射,使约翰根本看不见天使,不过他知道,现在被灯光照到的地方,画的就是天使,他保护着孩子,不让他掉进黑黝黝的深渊。
祖父轻声地喃喃自语:但愿我去了美国。他吃力地站起,走了出去。母亲说:那个马克斯·布鲁格说,现在只有希特勒能帮忙。父亲说:希特勒意味着战争。然后他说,他得上床睡觉。是的,母亲说,你脸色苍白。父亲带上了黑色的小提箱。
母亲问,他是否在报纸上读到关于布雷姆家的事。布雷姆家还欠72马克19芬尼。父亲举起右手,用伸出的食指做了一个钻孔的动作。他这样让大家想起了布雷姆家里的争吵。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家住房外面连着一个厕所,厕所木板墙上出现一个洞,妻子说,那是丈夫钻错了洞造成的。可丈夫声称,这是木材上的一个节孔。妻子继续坚持她的指责,他就把妻子拖到湖边,把她揿入水中,大叫,她得待在水里,直到她承认,那是节孔,不是钻错的洞。尽管脑袋浸在水下,可她还是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来,做出钻孔的动作。事到最后,木匠布雷姆不得不让步。
(5) Mantra,印度教和大乘佛教中的符咒,祷文。
他走上楼梯,沿着上面黑暗的走廊,看见父亲房门下还透出灯光,就尽可能轻声地敲了敲门,应着父亲“请进”的声音进屋。
父亲吃着他的煮蔬菜,喝着他的茶,对所有不得不吞下肉拌面条的人开玩笑。今天母亲没有对他的饭桌玩笑做出反应。她和米娜在案板边上大灶板的另一边吃饭。案板只有边上同30年以前一样厚。中间部分由于又切、又绞、又剁,变得越来越薄。
父亲为他所看到的、给全家描绘的远景兴奋异常。要是他有一刻沉默无语,他那全部的生机就像是涌入他的嘴巴,他的嘴唇。它们的形状会鼓起来,他那带着胡子的嘴巴会直直地挺在他的脸上。约翰能肯定,全世界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父亲。父亲无论说话还是弹钢琴,这无所谓,声音听上去都如此美妙。还没有说他写字!所有账簿上都带有他那些奇妙的手写字体,又大又漂亮的连拱,没有一个字母缺少花饰。起首字母时常完全消失在连拱和花体装饰中,而为了它们的缘故,装饰又被消解。约翰从父亲的字纸篓里取出所有的纸片,在纸片的背面按父亲的样子习字。要是明年上学,他打算立刻用父亲的字体炫耀一番。他不想同约瑟夫从学校带回的呆板的直线和僵硬的弧线有任何关系。约瑟夫说,这才是德文字,聚特林字体(1)。而父亲使用的是拉丁字体。约翰想写拉丁字体。
母亲说,她在维齐希曼先生那里递上了一个11月21日到期的延期申请。再次的延期不可能。
房地产,布雷姆河畔瓦塞堡9a,将于1932年11月23日,星期一下午3点,在瓦塞堡火车站饭店的邻室,由瓦塞堡市政厅直接公开拍卖。房地产由以下部分组成:有多套住房的住宅,畜厩,谷仓,工场(带木匠工具),庭院和较大的水果园,后者也可作建筑用地,位置在一条主要社区街道旁,约70个工作日面积,并且处于良好的建筑状态。——拍卖条件将择日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