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她。冷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
(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
生受嫂嫂了(事在第一回)
并不坚持避嫌(事在第一回)
(武大)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会,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
按“蹀”,小步貌。范成大诗:“蹀蹀恐颠坠”。“蹀里蹀斜”形容走路不稳,歪歪斜斜。“生受”相当于广东话的“唔该”(是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或事物之后所说的“唔该”,不是在请求别人做一件事先说的“唔该”。“生受”亦包含了“多谢”的意思)。“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可意译为“咁就唔该嫂嫂咯。”“教嫂嫂生受”则是省略的“合并语”,意为:“要嫂嫂服侍,真系唔该晒(不敢当)。”他们这段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初会武松(事在第一回)
一日,(武大)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到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
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
接下去,便写潘金莲怎样“撩拨”武松了。
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
终于到了“合该有事”的那一天了,“出事”的前一天下了一天大雪,书中写:
武松不比李逵,他不是没头脑的莽汉,他是个行事稳重,心思细密的人。嫂嫂的“不正经”,他早已看在眼里;嫂嫂想挑逗他,他亦已心里明白。他提出要“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正是一个可以避嫌的方法——在嫂嫂和他之间布置一重障碍。但他在听了潘金莲那不成理由的“理由”后(潘金莲是嫌那土兵做厨房工作不干净,但她又未见过那土兵,怎知他一定“不千净”呢?)就不再坚持了。这一段对话,是暗写武松心理矛盾的手法。书中写:
《金瓶梅》写潘金莲从初会武松到情桃武松这大半回文字,笔触是很细致的。
一双眼只看着武松(事在第一回)
写到这里,还只是“序幕”。
接受嫂嫂厚意(事在第一回)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得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了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拏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了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了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鬓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
武松低头 金莲起意(事在第一回)
早有预谋撩叔叔(事在第一回)
按:“管待”即款待;“惯会做小意儿”:善于小心体贴。这段文字写三个人物——武大的浑璞,武松的拘谨,潘金莲的色胆——透过一些小动作来表现,写得都很生动。同时,也再次写武松“低头”。写到这里为止,表面看来,武松对嫂嫂的挑逗,都是以严正守礼的态度来对待的。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烧,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教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潘金莲见猛男而起心,是“明写”;但更值得玩味的则是“武松见妇人十分妖饶,只把头来低着”的“暗写”手法。武松是打虎英雄,天不怕,地不怕,却怕了嫂嫂的“妖烧”,不敢看她。心中若是“一尘不染”,又何须怕?异性相吸,是一种本能。只不过在武松这一方面,只是“暗写”而已。如果深入武松的潜意识去探讨的话,美色当前,不敢平视,恐怕乃是因为受到俗世的道德观念束缚之故,而他也恐怕多少有点害怕自己把持不定吧。
武大和武松虽是嫡亲兄弟。相貌和本领却是差别极大。武大“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浊蠢可笑”,人称“三寸丁、谷树皮”。武松则“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们本是山东阳谷县人氏,后来“因时遭荒馑”,武大才“将租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到邻县清河县居住的。武松则独自出去闯荡江湖。
武大邀请武松到他家里,跟着就写潘金莲初会武松了。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盘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罣(通挂)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袖袄,入房内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按:“依前”即广东话的“照旧”;“安身不得”在这里解作“周身唔自在”。“武松是个硬心汉”是“明写”,写武松的表面形象。武松是个打虎英雄,他受了道德观念的束缚,是不能不维持他的英雄形象的。“叔嫂恋”这种事,在他心里也许想都不敢想,但“不敢想”并不等于潜意识中也毫无这种念头。人的潜意识有如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十分之九则藏在水底。那十分之九,别人看不见,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
金莲劝酒(事在第一回)
出得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
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了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拏(通拿)拏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
按说武松对嫂嫂的挑逗,心中不是不明白,倘若他真是严正,那就应该远而避之才对,但武松当日就接受了嫂嫂的“厚意”。
叔嫂相会之后。跟着就是家宴了。
下面这段文字,又是明暗交织的写法了。酒阑了,武松告辞。
武松一早回来,武大卖炊饼未归,家中只有潘金莲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迎儿(注;迎儿在《水浒传》中是潘金莲的丫鬓,在《金瓶梅》中则是武大已故前妻留下的女儿),三人共饭,叔嫂交谈,武松的态度也没有上次那样拘谨了。
按;“注子”,古代酒器名。用金、铜或瓷制成,另有注碗,注子可坐入注碗中。始于晚唐,盛行于宋元时代。这段写潘金莲劝酒,风情毕露,笔法细腻。
按:“簇”,此处作动词用,丛聚之意。“簇了一盘炭火”,即把许多炭堆在盆中生火。此段与潘金莲“早有预谋”——―早赶丈夫出去,专等武松回来。“作杯”,酒局,即约朋友喝酒的聚会。武松那天,只应了早间朋友的请吃饭,却推了午间朋友的请喝酒,可知他还是觉得家中温暖的。
按:古代的吏胥差役,依法定的期限,往衙门报到候验,称为“画卯”,相当于现代的上班签到。下文写武松对嫂嫂的吩咐奉命唯谨,“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女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