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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个人 作者:格雷厄姆·格林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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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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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了一下,感到沉甸甸的口袋贴着自己。演员翻身仰面躺着,开始持续不断地轻轻打鼾。夏洛特仅能勉强分辨出他的身形,犹如被随意扔在那里的几只面粉袋。他将一只手伸进卡洛斯的衣袋里,触到了一把左轮手枪冰冷的枪托。这并不令人惊讶:我们已重返武装市民的日子;它就像三百年前的剑一样寻常。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它在自己衣袋里比在他的口袋里更安全些。那是一把小型的老式左轮手枪;他用手指转动枪膛,发现六个弹匣中的五个都上着子弹。第六个是空的,但当他把它凑近自己的鼻子时,他明白无误地闻到了一股最近开过枪的气味。某个东西像老鼠一样在床上的面粉袋之间移动,那是演员的手臂。他嘟囔着一个夏洛特听不清的短语,一个听着像是“命运”的词;即便在睡梦中,他仍有可能在扮演一个角色。

“可现在他们在追踪你?”

但这个男人还留了个杀手锏。“你是个冒牌货,”他说,“你并不在牢里,你也没认出我。你以为我会忘记那儿的任何一张脸吗?我觉得我应该在你的女主人面前揭发你。你显然是在利用她的善心。”

“除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卡洛斯,”男人说,“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爹妈。我不知道在外省某些荒凉的地方,是不是零零星星地住着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卡洛斯,也许在利摩日有个远房堂兄吧。当然了,”他皱着眉说,“还有我的第一个老婆,那个老母狗。”

他再次被激怒,为自己辩护起来。“我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那天晚上,有一次夏瓦尔曾经试着撤销交易,而你哥哥根本不愿意。”

“你怎么还不走?”夏洛特说。

夏洛特说:“她一直认为夏瓦尔总有一天会出现,这成了她的心病。我觉得你或许能医治那个心病,或许你已经做到了。现在我得走了。你要是不想被撵出去淋雨,就待在这儿别动。”

“没关系。”她说。

“听着,”夏洛特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忘恩负义。你可以待上一晚。我关门的时候,你把鞋脱掉。”他重重地把门关上,“跟我来。”可他才刚迈出两步,姑娘就从楼梯顶上叫道:“夏洛特,他走了吗?”

夏洛特迅速接话说:“我不能连一片面包都不给就把他撵出去。那样做不人道。我让他从后门出去了。”特蕾丝忧郁地转过头不看他,望向屋外湿漉漉的世界。他们能听到狂风裹挟着雨水朝这座房子扑来,敲击着窗棂,从房檐上落下。这可真不是个适合任何人待在户外的夜晚,他思忖着,她得多恨夏瓦尔啊。他超越自我,将夏瓦尔想成另一个人;他已经学会了丢掉自己的身份,他心想,是永远地丢失了。

“不,我就在那里。”

“噢,是啊。”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仿佛这话不作数。

“没有。”

“没错,你最好赶快走。”夏洛特说。男人将粉白的脸转向夏洛特,他嘴唇发干,于是用舌尖儿稍微舔了一下,恐惧是他身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但这种恐惧被克制住了,仿佛在优秀骑手驾驭下的一匹烈马,恐惧只由嘴巴和眼球透露出来。他说:“我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给小姐捎来了她哥哥的信儿。”夏洛特质询的目光盯着他,毫不松懈,似乎令他不安。他说:“我好像认识你。”

“我不知道。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的。”她不情愿地将眼睛从水流冲刷的窗户上移开。“也许我会结婚的。”她说,朝他微笑。

“出门去吧,夏瓦尔先生。”夏洛特讥讽他道。

她走下楼梯,穿过门厅来到他面前。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总有那么一天。”他伸出手去,似乎他的头脑无法领会客套之外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亲爱的小姐……”他刚说一句,她便使劲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这是她这么多个月来一直期待的事,而这一经完成,她便像一个孩子在聚会结束时那样开始哭起来。

“什么事?”她问。

“这简直太合乎情理了。你瞧瞧你自己,一个处于性感年龄的男人,此时最容易因为看到年轻人而产生感情波动,还刚好单独同一个相当迷人的年轻姑娘——尽管可能有点粗野——住在这栋房子里。再说啦,你曾在监狱里待过很长时间——而且认识她哥哥。这恰好是个化学反应的公式啊,亲爱的伙计。”他又打了个嗝,“食物对我总有这种作用,”他解释道,“如果饭吃晚了。如果我正要款待一个小女友,晚餐就必须谨慎。感谢上帝,那种浪漫劲儿在短短几年内就会死去,跟老女人在一起时,我就可以保持本色了。”

“这我就不懂了,”夏洛特说,“是你把他撵出去的。此外,你还能做什么呢?”

“恐怕不见得吧。”卡洛斯说。他在床上坐起身,搔了搔他那宽大肥厚的演员下巴。“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太匆忙了。我本不该就那样离开。毕竟,你无法否认我已经引起了兴趣。这就算是打了一半儿的胜仗,我亲爱的伙计。”

“他们说我是作为告密者被安排在那儿的。”男人平静地说。敏捷的反驳似乎使他重获了自尊与自信。他慢条斯理地对姑娘说:“当然了,你是曼吉欧小姐。来到这里是我不对,这我明白,但是任何被追捕的动物都会逃到他熟悉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是没招儿了,小姐。我会马上离开。”

“我可不领你的情。”

他开始又用一种礼节性的语气,“特蕾丝,”忽又顿住,“谁的声音?”

“她恨夏瓦尔。”

“我猜你正打算要娶她?”

“我认识他。”

“为什么不?他曾经残忍地让我哥哥吃枪子。那一整夜想必有许多冷血的盘算,不是吗?你告诉过我,他们是在早上枪杀他的。”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只不过是个叫花子,”夏洛特说,“他想住一晚。”

“你现在可以把他忘了。”

“我怎么知道?”她轻描淡写地说,“这儿也没太多人,对吗?罗什,那个独臂英雄:我不太想嫁给一个残缺不全的男人。还有你,当然了……”

“即便是在古典喜剧中,我的朋友,人们也适应了恶作剧,”他抚平了自己的裤子,“这就是一个恶作剧,但你会说,不是我最成功的一次。不过,你知道,如果给我些时间,我就会让她适应的。”他饶有兴味地说。

“是谁?”姑娘问。她楼梯下到一半,停住了脚。夏洛特心头怦然生出一种狂野的希望,他怀着畏惧,兴奋而又释然地冲她喊道:“夏瓦尔。他说他是夏瓦尔。”他心想:现在,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夏洛特了。另有人来承担全部的仇恨了……

“警察呀,我亲爱的伙计,还有这些满怀热忱,带着长枪,自称是抵抗军的年轻人。我本打算到南方去,但可惜别人对我的外貌特征太熟悉了,只有一个地方例外,”他带着一丝悲凉说,“就是在这栋房子里。”

“对,这一点你没有算计到。”

“但你以前是在德国监狱啊。”

“足够睡两个人的。”演员说着便向墙那边挪了几英寸。面对困境,他似乎带着一种兴奋和释然,复归了青年时代的卑鄙和粗俗。他不再是了不起的中年卡洛斯了。你几乎可以在层层肥脂之下看到青春逐渐钻进了血管。他用一个胳膊肘将自己支起来,诡秘地说道:“你一定别介意我说的话。”

他语气僵硬地说:“我到这儿有两个多星期了。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

“他只进到厅里,没有再往里走,母亲。”特蕾丝说。

他不情愿地将目光从夏洛特身上拽回来,接着说:“避难的地方——还有一点儿吃食。”

“不,我根本看不出来。你倒是比他更像这画里的人。”

“那你可是以怨报德啊,不是吗,在这样的夜晚把我推出门去?刮东风了,我敢打赌现在已经开始下雨了。”他越是害怕,就越神气活现,这仿佛是他对抗神经紧张的一剂药。他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外省被人喝了倒彩,”他说,“简直是伟大事业遭遇的悲惨结局。晚安,忘恩负义的夏洛特。我怎么会把你误当成是可怜的皮道特呢?”

“你是什么意思?”

“你胡扯。”夏洛特说。

“那么,为什么你要装作认出我呢?”

“特蕾丝,”一个声音在楼梯上喊道,“特蕾丝。”

一眼便知这显然不是卡洛斯的证件。里面有一张发货票,是开给一个名叫图巴德的人的,发货票的内容是一套鱼刀,在第戎的开立日期和签收日期都是1939年3月30日。他想,除非一个人非常谨慎,否则不可能把收据保存那么久,不过毫无疑问,图巴德是个谨慎的人——他身份证上的照片可以证明这一点:一个胆怯的男人害怕遭人算计,在每条小路上都嗅得出陷阱的气息。你可以看出他——像他这样的夏洛特早在法庭上就见过好几十个——为了躲避危境在一生中无数次绕道而行。如今他的证件怎么会到了卡洛斯手上呢?夏洛特想到了演员左轮手枪的那个空弹匣。证件在时下比金钱更有价值。演员准备为留宿一夜而即兴扮演夏瓦尔的角色,可他原本会不会希望能靠这个身份蒙混过关呢?当然,若被盘问的话,回答就是五年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战争结束时,我们原本的肖像都已过时:胆怯之徒有过被赋予一支去杀人的枪的经历,而勇敢之士发现,遇到枪林弹雨他的勇气则消失殆尽。

“你最好还是睡吧。我明天一大早就会叫醒你。”

“让他进来。”她说。他打开了门的锁链。

“是个非常不错的角色。我是个一无是处、酗酒成瘾的放荡者——勾引女性的家伙当中最坏的那种类型。但女人们是多么爱我呀。我单单扮演那个角色,就收到了不少请柬……”

“我总是忘记你认识那个人。你能为我的这个角色出些点子吗?”

“特蕾丝。”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用那个名字称呼她。

“天啊,”他比之前更长时间地打量着他,一边说道,“你不是皮道特?啊,那个声音的确不可能是皮道特。”

“但又是什么诱使你来这儿的呢?”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证件和枪塞回演员的衣袋里。他再也不想留着这支枪了。突然,他身后的房门如同枪响般“砰”的一声关上了,卡洛斯从床上蹦起来。他睁眼看见夏洛特,不安地叫道:“你是谁?”但还没等到答案,他已再次像小孩一般酣睡起来。夏洛特不禁感喟:为何不是所有杀过人的人都能睡得这般酣畅呢?

“但我听到有两个人从走廊走向了厨房。不是你。你当时在楼上。”

夏洛特由着他胡编下去,越陷越深,然后说:“我就在牢里,而且我的确认出了你,卡洛斯先生。”

大厅里冰冷刺骨,男人突然间哆嗦了一下。他说:“晚安,小姐。原谅我的冒昧造访吧。我本该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接纳我了。”他带着舞台表演般的优雅鞠了一躬,但她并未注意到这个举动。她已然转过身去,在楼梯转角那儿从视野中消失了。

“夏瓦尔,”这个声音里增添了自信和自控,“你不介意开开门让我进去吧,好伙计?”

恐惧依然存在,但是它被严密地隐藏了起来。夏洛特惊叹于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那张白脸犹如一个光秃秃的球似的转向他,准备用眼神逼他就范,结果夏洛特扭头看向了别处。“没错,”他说,“是夏瓦尔。不过他变了。”欢喜的神情如波纹般从男人的脸上掠过,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为什么?”

“你会冻僵的。”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吃晚饭。曼吉欧夫人气冲冲地问大厅里的吵闹是怎么回事。“简直跟开大会似的。”她说。

“为什么偏偏不呢?你又不是跟我作对。你忘了我不是夏瓦尔。”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嗨,算了,别介意,”他舒舒服服地贴着墙,“关掉灯,这才是好伙计。”他话音刚落便已入睡。

“但你是怎么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

“没什么可害怕的。你知道,转让的手续千真万确。他再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他说,“你现在可以彻底忘掉他。”

他不太确定地说:“是,是啊,我是夏瓦尔。”

“的确,”夏洛特说,“夏瓦尔没法跟你比。”

“这雨一直追着他下呢,”特蕾丝说,“从他离开这栋房子开始就一直追着他。这雨真特别,让我总是想到他。”

“有一次,”她说,“有一次。你想想看吧。他试过一次。我猜他很努力地尝试过。”

“你干吗让他进到屋里来?我一没留意,屋里就来了这种地痞流氓。我不知道米歇尔会怎么说。”

“什么事?”她说。她仍背着身面向窗户,那个冒名顶替的夏瓦尔长时间冒雨跋涉,她仿佛无法从这一思绪中摆脱出来。

“只是即兴表演罢了。我住在距离此地六十英里的一家小旅馆,我记得是个以‘B’开头的地名。我记不起它的名字了。一个有趣的老家伙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正在那儿跟他的几个哥们儿喝酒。他在当地算是个人物,我猜是个当市长的——你知道那种人吧,大腹便便,挂着个表链,还有一块大得像奶酪的怀表,牛哄哄的。他正跟他们讲有个男人买了自己一条命的故事,他称那人为第十个人,这个叫法倒挺不错。他对那人有些怨气,原因我不大理解。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个夏瓦尔不太可能有勇气回家——于是我决定替他回家。我扮演这个角色会远胜过他——一个乏味的律师,不过当然了,你认得那个人。”

“我亲爱的伙计,这我还不知道吗?简直是棒极了。这是我所体验过的最崇高的瞬间之一。你永远无法在舞台上获得那种真实性。我认为自己也表现得相当不错。用袖子擦她啐我的口水,多么有尊严啊!我跟你打赌,今晚她躺在床上都会一直想着那个姿势。”

“啊,我觉得我想起来了,”男人说,“我们那儿的人太多了。”

“好吧,”姑娘问,“你带了什么口信?”

晚餐时一片沉默。饭后,曼吉欧夫人蹒跚出屋,径直上床睡觉去了。现在,她从不帮衬家务事,也不等着看她女儿忙碌。对于她看不到的事情,她亦不知晓。曼吉欧家的人是地主,他们不工作,而是雇佣别人……

“难道你不觉得或许眼神……”

“只有我母亲,”她说,“还能是谁呢?”

他是个守规矩的男人,没有什么能影响这一点。他的生活方式为任何可能的情形下的行为举止提供了榜样,这些榜样如同裁缝铺的假人围在他的四周。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却没有榜样可循,而他在中年之前的求婚经历不只一次。不过,在以往的情形下要容易些。他曾经能非常精确地报出自己的年收入以及财产状况。他曾经能够在求婚之前就建立起一种得体的亲密氛围,而且他曾相当确信自己和年轻女人对政治、宗教和家庭生活这类事情的看法相似。现在,他在一个水瓶上看到了自己手持洗碗布的反影,他身无分文,亦无资财,而他对这女人也一无所知——除了这种对心灵和肉体的盲目欲求、这番超乎寻常的柔情,以及一种他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想要保护别人的渴望……

“跟谁?”

“我不是皮道特,你之前已有一次把我错认成皮道特。我的名字叫夏洛特。这是我再次承蒙您关照了,卡洛斯先生。”

“在这个国家,有一种荒谬的清教徒式的观点四下流传,”卡洛斯先生说,“那就是人可以光靠面包过活。简直是个最不符合天主教的想法。我猜想,在占领期我本可以靠面包——是黑面包——过日子,但是灵魂需要奢侈的享受。”他自信地微笑着,“人获取奢侈享受的来源只有一个。”

“怎么,我亲爱的伙计,我一望便知,你正处于爱情的阵痛之中。”他轻轻地打了个嗝,在床的里侧咧嘴笑着。

夏洛特在硬硬的厨房椅子上坐下来,这是仅剩的另一处栖息地了。他随处可见冒牌的夏瓦尔舒舒服服地把这里当作自己家的种种迹象。他的大衣挂在门上,其下的油地毡上已积了一小滩水;他将上衣搭在椅子上。当夏洛特挪动时,他能感到那人的衣袋压在他大腿上的分量。演员舒坦地滚向床中间时,床板吱呀叫了一声。夏洛特关上灯,再次感到沉甸甸的口袋撞在自己的腿上。雨水犹如浪潮般有条不紊地冲刷着窗户。白日的兴奋与希望荡然无存,在这个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欲求,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丑陋且不再年轻。他心想:我们俩最好还是赶快摆脱这种局面吧。

“我就是做不到啊。哦!”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现在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懦弱的人了。我以前说过,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次考验,然后你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好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我应该握着他的手说:‘欢迎你,兄弟,咱们都是一家人。’”

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卡洛斯正舒展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上随意地搭着他的大衣取暖;他的嘴咧开一条缝儿,不均匀地打着鼾。门闩的咔哒声吵醒了他,他没有动,只是睁开双眼,带着一种屈尊俯就似的隐笑盯着夏洛特。“怎么,”他问,“你们把我透彻地讨论了一番吧?”

进来的男人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似曾相识,可夏洛特却又对不上号。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但举止中有某种矫饰,步态近乎有些飘飘然,透出一股怪异的粗鄙……他的肤色相当白皙,仿佛涂了脂粉似的;他说话时的声音如同歌手一般。他似乎过于注重自己的声调,让你感觉只要他乐意,就可以唱出任何调子。

他发现特蕾丝回到了餐厅。她正盯着他祖父的画像看。“不像,”她说,“一点儿都不像。”

夏洛特倚着脸盆架,带着一种麻木的嫌恶端详着卡洛斯——不单是端详卡洛斯,衣柜门上的镜子映出他们两个人的影像:两个堕落、丧失了一切的中年男人正讨论着一个年轻姑娘。此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年纪。

“你可以睡在这儿,”他说,“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让你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离开,不然我就得跟你一起走了。”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伸直了双腿。“你就是那个卡洛斯吗?”夏洛特好奇地问。

她坐在楼梯最低的一级上,双手捂着脸。

“那太有可能了。埃德加·爱伦·坡不也是吗。”

“你不用再去想他了。”

他说:“不管是谁,只要在任何地方结了仇,他就成了通敌犯。”

自称夏瓦尔的男人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脸。他说:“我不能走。他们在找我。”

“你不可能转身走开,取出一杆枪,再回来残忍地朝一个男人开枪。”

特蕾丝说:“你真是夏瓦尔?”

他感到嘴里发干,还没向这个母亲是生意人的女子求婚,就体会到这种兴奋劲儿简直荒唐可笑……可他还没能让舌头动上一动就已失去了机遇。“或许,”她说,“我得去布里纳克的集市上找一个。我常听人说,女人富了,身边就有许多追求的男人。在这儿我一个都没瞧见。”

“可我并非真正的夏瓦尔。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我是被理想化的夏瓦尔——一个被艺术重塑的夏瓦尔。晦暗无奇而且无疑令人不堪的真相对我并没有妨碍,难道你瞧不出这样使我获得了什么吗?给我点儿时间,我亲爱的伙计,我会让她爱上夏瓦尔的。你或许从没见过我表演的皮埃尔·路查得吧?”

“谁会想到呢?真是太巧了。我猜,你的确是在牢里吧?你不会也是在外省巡回演出的吧?”

“哦,不,”她说,“既然他在附近,我们就不能在这儿吃饭了。”

姑娘迅速抬起头:“你应该认识他。他也在那个监狱。”夏洛特不得不再次钦佩那个男人的自控力。

“我要去了,你只好自己把碗洗完了,”特蕾丝说,“我了解那种声音。这是她在祈祷时发出来的。现在,至少得等我们念完一串玫瑰经之后她才会睡觉。晚安,夏洛特先生。”每天结束时,她总是这样正式地称呼他,以便治疗白天他的尊严可能受到的任何伤害。那个时机已经过去了,他明白,或许要等上几个星期时机才会再来。今夜,他确信她的心绪是倾向于给予和妥协的,而明天……

“他看着不像个懦夫。”特蕾丝说。

“她朝你的脸上啐了一口。”

他说:“我现在要摆桌子吗?”

“你想要什么?”特蕾丝说。

“是的,他走了。”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朝上面喊道:“我去检查下后门是不是关好了。”之后,他带着只穿着长袜的男人穿过通往厨房的走廊,沿着后楼梯来到他自己的房间。

“米歇尔死了。这下他是真的死了,”她的手掌在窗户上划过,抹去了一道水流,“如今,他来了,又走了,而米歇尔死了。没有其他人认识他了。”

一种难受与绝望之感攫住了他。毕竟,他并无理由相信,她离开巴黎时没在那儿留下一个男人,一个或许跟她同属一阶层的蠢小子,梅尼蒙当一带的街头巷尾是这两个年轻人的熟悉之地。

“哪位?”

夏洛特把左轮手枪放进自己的衣袋里。随后,他再次摸索着卡洛斯的上衣,掏出一个用橡胶箍扎紧的小纸卷儿。光线太暗了,无法查看它们。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然后走进过道。他怕发出声响,便将门虚掩着。他按开了一盏灯,之后开始查看自己碰运气摸到的究竟是何许物件。

“你曾想过等她去世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吗?”

“我本可以朝他开枪。我常对自己说我要朝他开枪。”

“你知道吗,”卡洛斯说,“我已经有些后悔自己要离开这儿了。我相信我可以跟你竞争——即便是以让·路易·夏瓦尔的身份。你根本没有冲劲儿,我亲爱的伙计。你本该展开攻势,趁着今夜情意正浓一举制胜——多亏了有我。”

“他真是夏瓦尔吗?”姑娘问。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这次你肯定是选错了角色。”

“他就是想说,他爱你,而这是他能为你做得最好的事了。”

“我亲爱的小姐,”他说,“你一定得原谅我如此这般地闯了进来。”他直勾勾地目光转向夏洛特,突然停住,仿佛他也认出……抑或认为他认出了……

“那是多此一举。你天亮前就得走了。已经落幕了。请问我可以睡自己的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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