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浴袍的束带被疲惫地拖拽着滑过地板。“触碰这些东西几乎让人恶心,不是吗?”她说,“不过我还是会清理的。就连领子也包括在内。”她坐在了床上。对夏洛特而言,看到任何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会这般疲倦——却依然清醒,简直是无以名状的悲哀。“可怜的人。”她说。
她从床边站起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希望他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手里有一杆枪。”
“老天哪!”她说。
他带着习以为常的谨慎回答:“差不多吧。”
他说:“你们这些好人真可怕。摆脱仇恨就像男人摆脱情欲一样徒劳。”
“我可不想当律师,”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他才是。”
“噢,不会吧,这里有好多年都没见过一只耗子了。”
“我的仇恨就是这样,”她说,“它整日整夜连绵不断,就像地板下面有个什么东西死了,你就无法摆脱那种气味。你知道我现在不参加弥撒。我只是把母亲送到那里就回来。她想知道原因,于是我告诉她,我已经失掉了信仰。这种小事儿什么人都会遇到,不是吗?上帝不会去跟任何一个失去信仰的人算账的。那只不过是愚蠢,而愚蠢是件好事。”她在哭泣,不过只是眼里噙着泪水而已,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唯有输泪管的运作机制是例外。“我不会介意那种事,可仇恨却让我跟它保持距离。有的人可以放下仇恨,一个小时之后再在教堂门口把它拾起来。我做不到。我希望自己能做到。”她用手遮住眼睛,仿佛羞于让悲伤如此流露出来。他心想,这全是我造成的啊。
“的确,他表现得像个懦夫,可是,毕竟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做一次懦夫。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做完就把它忘了。只不过,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次,结果表明——怎么说呢,太引人注目了。”
“曼吉欧家的人,”她说,“是不会跑去找佣人的。反正我也想稍微走走。我睡不着。”
“你可真恨他。”
他打断她的话:“你对每件事都有答案了,不是吗?假如你是个男人,你本可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只不过,你当起诉方的律师比当被告方的要好。”
“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可能吧,我不知道。我想不了那么多。”
“有。”
“你有枪吗?”
“我希望我能摆脱,那样我会睡得好些。我就不会这么疲倦和衰老了,”她用严肃的语气补充道,“别人会喜欢我的。我也不用再害怕他们了。”
“如果她知道岂不更好?”
“你可以把这些领子拿去,”她说,“如果它们对你有什么用处的话。只是别让妈妈知道。你戴着合适吗?”
“那么之后,我猜你会去忏悔,然后就会快活了。”
“你在干吗?”她粗声粗气地问。她身穿一件束着腰带、男式般的厚浴袍。
“那也无法给他贴什么金啊,”她说,“不是吗?如果我是个杀人犯,难道我必须假称其他的杀人犯都……”
“我不是说我母亲。我指的是她——照片里的。做他的母亲不会有太多值得炫耀的,对吗?”
“你干吗要为我拿水呢?我才是这儿的佣人。”
“还没有。不过迟早会的。”
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到门前乞讨或是找工作。流浪汉们漫无目的地向西方和南方飘移,朝着太阳和大海的方向前进,仿佛他们相信在温暖而潮湿的法国边缘地带任何人都可以生活下来。姑娘给他们钱,而不是食物(现在不那么稀缺了)。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继续向河边飘去。到处都不安稳,大房子里尤其如此。不过,曼吉欧一家对财产的意识很强。曼吉欧夫人在巴黎拥有一爿小杂货店——更确切地说,她拥有杂货店里的那些商品。自从她丈夫去世以来,年复一年,她的买卖做得很谨慎——自己从不赊账,也从不允许别人赊账,始终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她丈夫曾对子女寄予厚望:他将女儿送到一个秘书学校去学习打字,还将儿子送去技术学校,但詹弗耶逃学了,而特蕾丝也在父亲去世后便很快辍学了。在曼吉欧夫人眼中,这一切都是荒谬的,于是几个月的培训带来的唯一结果,是一台置于杂货店后部的二手打字机,她非常蹩脚地用它给批发商打信函。店铺毫无前途可言,但是曼吉欧夫人并不为此忧虑。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就不关心前途了,只要活着就算够成功的了,每天清晨你醒来时感到胜利的喜悦。不过,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米歇尔。曼吉欧夫人对米歇尔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天晓得她幼年时听到什么样的童话故事,正围绕着这位不在场的、谜一般的人展开?他是位王子,怀揣一只玻璃鞋满世界寻找;他是那个赢得了国王之女的牧牛人;他还是一位老妇最年轻的儿子,成功地杀死了巨人。她始终被隐瞒着,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死去了而已。从说了一半的话里,从曼吉欧夫人不断爆发的脾气中,甚至是从两个女人在进早餐时复述的梦境中,夏洛特才渐渐得知了这个故事。当然了,这些其实还算不上是真相——从来就没有什么真相,她在梅尼蒙当的邻居们绝不会承认,曼吉欧夫人那平凡的经历还会有如此五光十色的版本。而如今,她一夜之间发家致富了,彻底印证了曼吉欧夫人的白日梦,但她幼年时听到的故事却又同时在告诫她有些东西就像魔金那样靠不住。毫无缘由地,她对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像她对梅尼蒙当的每个物件那般有确信的把握,甚至连餐桌或是她坐的椅子亦如此。在梅尼蒙当,她确知哪些东西是付过款的,而哪些没有;可据她所知,这里没有任何物件是付过钱的;她始终没想到货款已经在别处付过了。
自从他回到这儿来,他发觉自己这还是头一次被招惹得发出反对意见。“我觉得你错了。毕竟我了解他,而你不了解。相信我——这家伙没那么差劲。”
“你就是那些笃信宗教的倒霉蛋之一。”他阴郁地说。
“所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为人。也许你并不比他强。”他顺手抄起一个黄色衣领,忿忿然却又漫不经心地将它卷在自己的腕子上。
“我睡不着,所以下来拿点水。后来,我觉得我听到这间屋里有只耗子。”
她说:“你没法归结为是他的运气差。正如你所说,那种事情所有人都会碰上一次。人这一辈子只好这么想:今天,它或许就会发生。”显然,她对这一问题已沉思良久,现在她终于大声道出了思考的结果,仿佛想让人听见。“当它发生的时候,你才明白自己这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无言以对。在他看来,这话不无道理。他悻悻地问道:“你遇到过这种事情吗?”
“你们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东西清理掉呢?”
有一天夜里,他睡不着觉,便沿着他儿时的那条秘密路线逆向前进去找水喝。佣人楼层的楼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但这与他去布里纳克沿途的脚步不同,它们毫无意义。它们是没人学习过如何阅读的全新的象形文字。下面一层楼有他自己过去的卧室,现在没人睡了,可能是因为他在那里居住的痕迹太过明显了。他走了进去。房间里还跟他四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摞圆形硬领,仿佛弃之不用的纸莎草纸那般略微变黄了。他母亲的一张照片放置在银色相框里,立在他的衣橱上。她身穿带鲸须高领的衣服,用一种彻底平静的表情注视着从未改变的周遭环境。死亡、折磨和损失对于她凝视的那一小块墙壁没有任何影响,那块老旧的壁纸上印着带花朵的嫩枝,这还是她的婆婆当年订购的呢。在一条嫩枝上方,用铅笔勾勒出一张小小的面庞:在十四岁时,它曾经代表某个人以及某些事,然而他已经忘却了。青春期里某段朦胧的浪漫激情,或许是他曾认定会延续终生的一种爱恋与伤痛。他转身发现特蕾丝·曼吉欧正站在门口盯着他看。看见她就仿若记忆正逐渐恢复,仿佛他已将一截断裂的电话线接好,有个发自三十年前的被遗忘的声音正在同他讲话。
夏洛特睡在房子顶层一个屋顶倾斜的小房间,它曾是最好的一间佣人卧室,里面有一副铁床架和一个不结实的竹质五斗橱,这是整栋房子里最不牢靠的家具,其他每件家具都是深色的,沉甸甸的,想必建造时打算传承几代人。整栋房子中唯有这里他此前不了解。幼年时,顶楼是他的禁区,对此母亲持有某种含混不清的理由,似乎是模模糊糊地基于对道德与卫生的考虑。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没有铺地毯,没有浴室和厕所这些设施,生活中某些物理事实仿佛潜伏于此,阴森吓人。有且只有一次,他曾突入了这个禁区:那时他六岁,踮着脚尖儿,体重很轻。他曾走近他如今就寝的这间卧室,从门口往里偷窥。那个老佣人是他父母从上一辈继承下来的,他们称呼她“沃涅尔太太”时语气中带着深厚的敬畏。她正在做头发——更准确地说,其实她是在摘掉假发。很大一把淡棕色的头发犹如枯干的海藻一般被拎起来,置于梳妆台上。整个地方都弥漫着一股酸腐的瘴气。此后有一年多时间,夏洛特认定所有的长头发都是那样的——可以被拆下来。
她走开了,回来时手里拿着杯子。当她站在那里,穿着粗制的浴袍将杯子递给他时,他本能地意识到她此举的含义。她已将自己的满腔仇恨都说给他听了,所以现在,她想通过一个小小的善意之举来暗示她还具备其他能力。她似乎在暗示,她可以成为朋友,还可以很温柔。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于自己的绝望之中感受到一种不同的特质。他不再因生计问题而绝望,而是对生命绝望了。
他感觉自己面前是一处遗迹,它并非一个已经积累了绿锈和岁月留痕的古老遗迹,而是一处全新的遗迹,壁纸粗糙地悬着,洞开的伤口暴露出一个壁炉和一把椅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公平。这不是我的错。我并没索要两条性命——只是詹弗耶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