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付钱的。”夏洛特回敬道。
“你还没告诉我,”她说,“他长什么样。”
“詹弗耶告诉我的。”
“他是挺好的,”夏洛特重复着姑娘的话,“他让我来找你们,问你们好。”
他适时地发觉,她的反应竟并未如预想的那样。他曾想象此时她会喊来她母亲,而她反倒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说:“别讲那么大声,”她解释道,“我母亲并不知情。”
“是你哥哥,”他说,“我们在牢里这样称呼你哥哥。”
“我该走了。”他说。
“即便他们知道,也不会有任何差别。他只消耍耍小聪明,欺骗一个巴黎人。他们会袖手旁观,等着看他重蹈覆辙。这也正是我拭目以待的。他是个律师,不是吗?你总不至于告诉我说,他不曾想方设法地让那些文件不过是废纸一堆吧。”
他接连不停地切着奶酪,温和地说:“实际情况不是那样。你以后会明白的。”他想说服自己,他不该为两起死亡事件负责。他感到庆幸,她是在夜里醒来而不是在早上七点钟。
“我曾经想过,”姑娘说,“我会从村里找个人来这儿帮帮我们,留意等他出现。但我信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在那儿挺有人缘的。我猜是因为从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他们就认得他了。一个小孩卑鄙,你不会去计较,等他长大成人,你也就习以为常了,根本不会注意。”和母亲一样,她也有自己的箴言,但她的话并不是继承来的,而是她和她哥哥从街头巷尾学到的,因此掺杂着一丝奇怪的男性气质。
她给了他面包、奶酪和一杯葡萄酒,然后对着他坐在厨房的桌边。他因为饥饿,加之心中思绪万千,因此一言不发。自孩提时代起,他几乎就没怎么进过厨房。之后大概十一岁时,他会从园子来到这里,看自己能搜寻到什么食物。当时家里有位老厨师——又是老的——那人喜欢他,会给他吃的东西,还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他只记得有个长得像人似的分叉的土豆,有个鸟胸的叉骨被精心装扮成一个戴女帽的老妪,还有一根羊骨,他当时认定它像一杆细木柄标枪。
“他这么说了,是吗?他或许应该先给你一双能进屋的鞋,”她厉声说道,“他不会是干了什么蠢事吧,是不是又把他的钱都搞没了?”
她说:“但是你的主要工作,也是我花钱雇你的原因,就是始终留意认出——那个人。”
她转过身来盯着他,就像初次阅读时遗漏了某些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的?”
“那又说明什么?”
“他挺好的。”姑娘说。
“也没什么。”夏洛特说。他开始将一小块奶酪切成极为细碎的方块儿。“事情总是这样。我们觉得它有一种寓意,但之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实际就是没什么意义。你醒来时感到疼痛,事后你觉得那就是爱——但实际情况却对不上号。”
“他死的时候,”姑娘说,“我敢说,他将会蒙受神恩,嘴里含着圣餐,原谅了他所有的敌人。他要把魔鬼都骗倒后才会死。”
“那然后呢?”夏洛特说。
“夏洛特。让·路易·夏洛特。”
“不是。”
“这可不行。”
“乡下的人是否知道,”他问道,“他干了什么?”
他克制住自己,然后说道:“你母亲。”
“所有这些都是他买给他老娘的,”她带着柔情,狂热地继续说,“他是个蠢小子。我在原先那地方待得挺好。我们在梅尼蒙当有三间房。它们在那儿好打理,可在这儿你根本找不到帮手。对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姑娘来说简直是太奢侈了。当然了,他也给我们寄了钱,可他没料到,如今有些东西是金钱也买不来的。”
“去找份工作吗?”
从门厅的左侧拐出来,穿过一道把手有破损的门,就来到一条石子小道——小道绕过半栋房子。他记得冬天时,食物从厨房出来,经过漫漫旅途之后从来都不怎么热,他父亲一直计划着要做些改动,但最终还是这栋房子赢了。此时,他不假思索地向门边迈出一步,仿佛他在那里轻车熟路,随即停下来想:我必须谨慎,务必要相当谨慎。他默默地跟在特蕾丝身后,寻思着在这栋房子里看见一个年轻的人有多古怪,因为在那里,他的记忆中只有年老、忠实且坏脾气的仆人。唯有画像中的人才年轻。在最好的卧室里,摆着一些照片,有他母亲结婚当日拍摄的,有他父亲获得法律学位时的,还有他祖母与她第一个孩子的合影。跟在姑娘身后,他忧悒地感到仿佛是自己将一位新娘领到了这幢老宅里。
“有个人,”姑娘说,“他认识米歇尔。”
门铃是老式的,就跟这个地方的大多数物件一样。他的父亲不喜欢电,尽管他大可负担得起将电引到布里纳克来的费用,他几乎至死都更青睐油灯(声称它们对眼睛更好些),以及在叶饰金属丝上晃荡的古旧铃铛。他自己太热爱这个地方了,故而不愿去改变任何事物:他到布里纳克的乡间来,就是要到一个暮色与沉寂相交融的平静洞穴——那里没有能恣意纠缠他的电话。所以此刻,他能听到房后的铃铛开始摇晃之前,厨房隔壁屋里的金属丝长时间发出“嘣嘣”的声响。如果他身在房内,想必那铃声会显出另一番声调:没有那么空洞,并且更加友好,不会像一个已枯竭的胸膛里发出的咳嗽声那般断断续续……一阵清冷的拂晓的晨风吹过灌木丛,拂乱了车道上齐脚踝深的杂草。在某个地方——或许在盆栽棚里——一块松动的木板被吹得“啪嗒”作响。没有任何征兆,屋门突然打开了。
“你可真恨他。”
“不是在夜里,”夏洛特说,“是在早晨。”
“我没问你。你说。你跟我儿子分别时情形如何?”
“那个人……”
“对。”
“你准备去哪儿?”
“我不知道。”
他十分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他比我略高一些——可能高一英寸吧,或许没那么多。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
一个老妇人费力地从最后几级楼梯上挪下来,来到门厅里。这个庞大的老太太一层又一层地裹着许多条披肩,好似一个没整理好的床铺,甚至连脚也被裹了起来,它们噼里啪啦地拖着臃肿的身体朝他走过来。很难从这座肉山中看出悲戚或是察觉到她需要任何庇护。当然,她长着一对硕大的乳房作安抚之用,而并非需要人来安抚。“哦,”她开口道,“米歇尔怎么样了?”
她打断了他:“我不是指米歇尔……我是说另一个人。”
他说:“我有钱……三百法郎。”
“你不用着急。他们让他见牧师了吗?”
“不是在夜里?”
“我会把鞋脱掉的。”他谦卑地应道,然后跟着她走进去,感到自己袜子下的镶木地板冷冰冰的。每样东西都变得更糟了一些,毫无疑问,这栋房子曾听任陌生人的摆布:大镜子被卸了下来,墙上留下一块难看的印子;高脚橱柜被挪动过,一把椅子不见了;描绘布雷斯特军港外一场海战的钢制版画被挂在了新的位置——他觉得挂在那儿缺乏品味。他徒劳地找寻着他父亲的一张照片,突然带着怒气喊道:“到底在哪儿……”
一个年迈而尖利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特蕾丝,你在接待什么人?”
“我是说夏瓦尔,”她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忘记他的名字,对吧?他在文件上的签名仿佛就在我眼前。让·路易·夏瓦尔。你知道我对自己是怎么说的吗?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因为他无法抗拒,他要来瞧瞧他这幢漂亮的房子怎么样了。每天都有许多陌生人路过这里,就跟你一样,饿着肚子,但是每次那个铃铛开始摇晃时,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就是他。’”
开门的是詹弗耶的妹妹。他认出了那种体型,并在瞬间依照她哥哥的轮廓勾勒出她的体态。白皙、瘦削,非常年轻,她还不到展现他们家族特有的鲁莽和冲动的年龄。他和她面面相觑,他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解释:他站在那儿,仿佛是一页打印出的纸,正等着被人阅读。
她说:“我们深爱彼此。我也感受到了死亡。”
“不,没有。”
“你是想吃一顿吧。”她说。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她一瞥之下就读完了他这一整页,甚至包括作为脚注的单薄的鞋子。他做了个既可表示反对又可视为接受的手势。她说:“我们家里也不富裕。你了解如今的形势。给你钱会更容易些。”
“蓝色。不过,在某些光线下,它们看起来是灰色的。”
“我觉得,”夏洛特说,“他当时太害怕了,所以没想得那么清楚。如果他已经把这一切考虑清楚,他就宁可去死了,不是吗?”
“詹弗耶是谁?我不认识什么詹弗耶。”
“是指他的死讯吗?”
“你知道吗,在他们枪杀他的那天夜里,我感到了疼痛。我坐在床上,大哭起来……”
“我会朝他脸上啐一口。”她说。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嘴巴的形状,就跟他记忆中詹弗耶的嘴一样标致。“那就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已经放弃了。”
他注视着她的嘴,一边说道:“即便如此,这毕竟是一座漂亮的房子。”
“什么在哪儿?”
“你是指……对,我认识他。我觉得在你母亲来以前,我还是先走的好。”
她说:“你最好还是进来吧。尽量少带进些泥。我可是一直在擦这些台阶。”
他寻思着:哪怕只有一个星期……安安静静的……在家里。
“他饿着肚子呢。”姑娘插话道。
“你也认识另外那个人?”
他感到了撒谎的诱惑,但忍住没这么做。“没有,”他说,“我不记得他有任何那样的特征。他就只是个普通人,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噢,是的,我觉得是。他们那儿的另一间牢房里有位牧师,他那时就是做这种事的。”
“有时,”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老太太,我觉得我会把它烧了。他可真是个傻瓜!”她冲夏洛特叫出声来,仿佛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高声说出自己的想法。“难道他当真以为我宁可要这个却不要他吗?”
“你们是孪生兄妹,不是吗?”夏洛特边说边端详着她。
“一概不知。她以为他发了大财——在某个地方,有时是英格兰,有时是南美。她说,她一直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随你的便。工资不成问题,”她恨恨地说,“我们是有钱人。”
“难道你就想不出单单那么一样东西就能准确地指认他吗?他在什么地方长了伤疤吗?”
“我才是该下地狱的人。因为我不会原谅的。我到死上帝也不会赦免我,”她说,“我还以为你饿了呢。你没吃多少奶酪。这奶酪不错。”
“那好吧,”老妇人说,“给他吃的。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就会让你觉得他是个叫花子。如果他要吃食,为什么他不直接要呢?”她继续念叨着,就仿佛他站得很远,听不见似的。
她说:“我们这儿可以容得下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没法让这么大个房子保持清洁。再说还有园子呢。”
“噢,你会付钱的,是吗?你的钱也忒现成了。你那样是行不通的。别人跟你要钱之前,你不想主动掏腰包。”她犹如一个饱经风雨的古老的智慧象征——某个你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发现的东西,好比斯芬克斯——可她的内心却是一片广袤的无知和空白,这使人对她的全部智慧产生了怀疑。
姑娘说:“跟我说说他的事吧。”这正是他所恐惧的,于是准备用合适的不实之词来武装自己。他说:“他是狱中的生命和灵魂——甚至连看守也喜欢他。”
“你在那儿的时候跟他在一起?”
“那毫无意义,”她说,“过一个星期,你的胡子就长出来了。眼睛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