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去过离巴黎太远的地方,”詹弗耶回答,接着灵机一动,补充道,“哦,枫丹白露,有年夏天我去过那里。”
“詹弗耶,”夏瓦尔问,“你旅游过吗——我是说,在法国?”这是典型的律师做派,即便是在试图与人交往时,他也会像对证人说话那样以提问来进行。
“律师。”
“我在巴黎工作,”律师说,“等我退休了,我会回到圣·让去。父亲将房子传给了我,这也是他父亲传下来的。”
“我猜,这行当适合某些人,”职员说,“对我来说似乎有点儿乏味。”
就在那晚,他们听到了第三次枪声:先是爆出一阵短促的机关枪开火声,一些零散的来福枪声,还有一次听来像榴弹爆炸的响声。犯人们四肢摊开躺在地上,谁都没有议论。他们等待着,没有入眠。大多数情况下,你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如同身陷危境的人那样感到焦虑,抑或像守在病榻前的人初闻沉寂已久的躯体重现生机时那般欣喜。夏瓦尔跟其他人一样平静地躺着:他并不恐惧,他在此处已被埋得太深,不会被人发现。市长用双臂裹住他的怀表,徒劳地想要湮没老式表针那“嘀嗒嘀”的持续不断的声响。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詹弗耶略带好奇地问。
“那他父亲呢?”
其他人对他还算和善友好。如果他对他们说话,他们会回应,不过他们勉强能算是主动与他交谈的只是问候早、晚安而已。过了些时日之后,对他而言即便是在狱中,被人问候早、晚安简直是一件可怕的事。别人会对他说“早安”、“晚安”,仿佛他们是在大街上跟他打招呼,而他正沿街走过,直奔法庭。然而,他们全都被关在一个三十五英尺长、十七英尺宽的水泥窝棚里。
夏瓦尔挪开了,到皮埃尔面前停下来。“请问几点钟了?”他说。
“也是律师。”
“也对,也不对。”皮埃尔说。
“那你也就不知道我的村子了吧,布里纳克的圣·让?它在镇子外往东两英里。我的房子就在那儿。”
有一周多时间,他尽可能挺自然地表现得像个囚犯,甚至挤进了打牌的阵营,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担负不起赌注。他不会因输钱给他们而怀恨在心,但他的资源——他入狱时带来并被允许保留的几张钞票——是狱友们不可及的,而他发现别人愿意下的赌注也是自己所不及的。他们会为一双袜子之类的东西下注,而输家会把光脚蹬进鞋里,伺机报复。然而,律师害怕失去任何此类东西——它们为他打上绅士的烙印,标志着他是个有身份和家财的人。他不再玩牌了,虽然他实际上打得很好,还赢过一件缺了几粒扣子的马甲。晚些在黄昏时,他把马甲还给原主了,这为他在所有人眼中永远打上了烙印——他是个不愿冒风险的人。他们倒也没因此而责怪他。对一个律师,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没有哪个城市比他们的牢房更拥挤。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夏瓦尔感悟出一个人在城里也会寂寞难耐。他对自己说,每过一天都离战争结束更近了——总有人会在某个时候取胜,他不再那么关心哪方是胜者,只要战争结束就行。他是个人质,但他极少想到人质有时会被毙掉。两个同监犯人之死只在瞬间使他震惊,但他感到过于失落且被人遗弃,以至于意识不到他自己也有可能从这间拥挤的牢房中被挑出来。在人群中,既安全,又孤独。
“从没跑过那趟线,”皮埃尔说,“我是蒙帕尔纳斯车站的。”
“从没听说过。”年轻人忧悒地说,仿佛被指控犯了什么事儿。他发出一长串的干咳,听上去犹如锅里翻炒干豌豆似的。
“难道你就没听说过有个叫布里纳克的车站?出了东站大约一小时车程。”
“干你们这一行的,”夏瓦尔说,“我想应该见多识广吧?”这话听着犹如反诘者希望抓住证人的疏漏时所装出来的伪善。
“我没有,”詹弗耶说,“还是别费劲了。那是你的房子,不是我的。”他又咳嗽起来,将枯瘦的双手紧按在膝盖上。他仿佛以此终结一次来访,却无法为来访者做什么。完全无能为力。
路易斯·夏瓦尔始终不理解市长为什么记恨自己,但仇恨确实存在,这一点他是不会搞错的:法庭上,那种神情他在证人或犯人脸上见得太多了。而今,他自身沦为囚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适应这种全新的视角。他试探着去接触其他狱友,但总不成功,因为他总把他们看作天生的囚犯,无论如何迟早都会因偷窃、欠债或性侵犯而锒铛入狱——而他自己,则是被误投监牢的。有这样的心境,市长显然就是他的伙伴了。尽管他清楚地记得在外省发生的一起挪用公款案也与一位市长有关,他仍旧认为市长并非生来就是囚犯。他笨拙地向市长示好,却惊讶并困惑于他显露的厌恶之态。
“我还以为你是从巴黎来的。”
有一次,他渴望记起并向自己证实,他此前过着某种生活,有朝一日还将复归到往昔的生活中去。这一愿望变得太强烈了,他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在牢房里将自己的位置挪到其中一位小职员身旁。那是个瘦削、寡言的年轻人,出于某种原因,同伴们给他起了个古怪的绰号,叫“詹弗耶”。或许是由于他的一个狱友灵感不期而至,看他年纪轻轻,尚未成熟就被严霜所扼杀?
“如果你有一小片纸,”夏瓦尔继续说,“我可以为你画出那房子和花园的图纸。”
“差五分钟十二点。”近旁的市长幸灾乐祸地嘟囔了一句:“又慢了。”
“你不知道布里纳克吗?它就在从东站发车的主干线上。”
“噢,是吗。那你也不会知道圣·让……”他无望地放弃了,而后再次背靠冰冷的水泥墙坐下,依旧远离其他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