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你的。”
“海姆，剥得太光，太简略了。”
“我当然愿意。”
“常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我们去了希腊，”后来我听他这么说。有一会儿除了当作噪音以外我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这时我写的已超过了我预期的任务，可以暂时搁笔，留待明天续写了。
“海姆，太光秃秃，剥得太光，太简略，太露了。”
“那敢情好，”我对他说。“这样你就总能有东西写了。你就永远不用担心文思来不了，或者成了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人们会读这种文章并且尊重它。”
“你干吗这样说？”
几本蓝色书脊的笔记簿、两支铅笔和一把卷笔刀（一把随身带的小折刀就显得太浪费）、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清晨的气息，加上地板打扫擦洗干净，再就是运气，这就是你需要的一切。为了碰上好运，你在右边口袋里放了一颗七叶树的坚果和一条兔子的小腿〔1〕。兔子腿上的毛早已给磨掉，露出的骨头和腱被磨擦得亮光光的。那些爪子在你口袋的衬里上抓挠着，于是你知道你的运气还在。
“别那么庸俗，”他说。“难道你不要我把其余的情况告诉你？”
“我这会儿讲的是写作。”
“好吧，改天再见。”
“这是公共咖啡馆。我跟你一样有权利上这儿来。”
“标准会是很高的。这你可以相信。”
“很高兴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他富有男子气概地说。
我这一辈子总是听人抱怨。我发现我能继续写下去，而且这不比其他噪音坏，肯定要比埃兹拉·庞德学吹巴松管好得多。
如果这个年轻人结果能成为一个著名的评论家，那将是饶有趣味而且富有教益的，可是结果没有向这个方面发展，尽管我有一会儿曾对此抱有很高的希望。
“假定一旦文思终于来临，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激流，然后一下子断了，弄得你成了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办？”
“那就给我闭嘴。”
“我确信会是那样的。”
我站起身来，侍者跑过来，我付了账。
你的好运就此跑掉了，你只得合上笔记簿。这是可能发生的最倒霉的事。如果你能忍住了不发脾气，也许比较好，可是当时我不善于按捺自己的性子，便说，“你这臭小子不在你玩腻的窝里待着，到这里来捣什么鬼？”
“你认为我能成为一位优秀的评论家吗？”
“那么你给我离这家咖啡馆远远的。就从这一条做起。”
“你不一定要评论书籍，”我说。“还有油画、剧本、芭蕾、电影——。”
〔2〕 海明威姓氏的简称。
〔1〕 西方有些人认为这两样东西带在身边可以逢凶化吉。
“你干吗不上你该去的那家小茅屋咖啡馆？”
我又写了一句，结束了那一段，把这一段从头读了一遍。还是不错，我就写了下面一段的第一句。
“你真愿意？”
〔3〕 指其时海明威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所生的儿子约翰，爱称杰克。“邦比”是海明威给他起的乳名。
“没有什么能阻止你。除非你根据自己写的评论把标准定得高不可攀。”
“你认为我该写评论吗？”
“我不知道能有多优秀。但是你能成为一位评论家的。总是有人会帮助你的，而你也能帮助你的同伙。”
“我倒是很乐意把你毙了。”
“家乡在哪儿呀？听上去倒像是个动人的地方。”
“你真好。”
“给你这一说，听起来倒很吸引人，海姆。非常感谢你。使人太兴奋啦。而且很有创造性。”
“不要，”我说。我合上笔记簿，放进口袋。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说得完全对，”他说。“我答应你。”
“不。法律不容许我这样做。”
“难道你不关心生活，也不关心跟你同样的人的痛苦吗？”
“那太糟了，”我说。
“你说我的同伙指谁？”
“不想。”
“我原以为你能帮我个忙，海姆。”
“你说你讲过希腊语还是去过那里？”
“你会这样干吗？”
“注意了，我可不希望弄得太臃肿。”
“你会记住在我工作的时候别上这儿来吗？”
这时你会听到有人说，“嗨，海姆〔2〕，你想干什么？在咖啡馆里写作？”
他这时已经是位评论家了，所以我问他是否愿意喝一杯，他接受了。
这时你可以一走了事，希望这不过是一次意外的相遇，而这个来客只是偶然进来坐坐而已，不会引起一场侵扰。还有些别的好咖啡馆可供写作，但是要跑好长一段路，而这家咖啡馆才是我的根据地。从丁香园给撵出去是丢人的，我得留下抵抗或者走开。也许走开比较明智，可是怒气开始冒出来了，我就说，“听着。像你这号臭小子可以去的地方多的是。干吗非得上这儿来，糟蹋一家体面的咖啡馆？”
“你真可恶。”
“对。”
“我只不过是来喝一杯罢了。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海姆，”他说，我知道从这时起他已经是个评论家了，因为在对话中，他们把你的名字放在一句句子的开头而不是末了，“我得告诉你，我发现你的作品有那么一点儿太光秃秃。”
“自然啦，海姆。当然啦。现在我会有我自己的咖啡馆啦。”
“我揣想你变得太了不起了，谁也不能跟你说话了。”
“你正在写什么？”我一念之差，竟这么问道。
“可以陪你一起走到锯木厂吗，海姆？”
他就坐在邻桌，是个又高又胖的戴着眼镜的青年。他叫了一杯啤酒。我想我可以不去睬他，试试看能否继续写作。所以我就不去睬他，写下了两句。
“喔，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评论家。”
“你从来不考虑到别人，也不想到人家也可能遇到问题。”
“别只因为你想做个行动乖僻的人就这样侮辱人。”
“你难道从没听到自己讲话吗？”
这比哑巴却还发出刺耳的噪音好吧，我想，一面继续写下去。这时他穷追不舍，正如锯木厂内锯一块厚木板时的噪音遇到干扰一般，他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却使我感到慰藉。
“如果你写不出，你就不该写。为什么非要为此呼天抢地的？回家去吧。找一份工作。把自己吊死算了。可就是别再谈写作了。你根本不会写。”
有些日子写得非常顺利，以致你可以把那片乡野写得简直能走进去再穿过林地走出来到空旷地上，然后爬上高地，观看那湖湾后边的群山。铅笔的铅芯可能会断在卷笔刀的圆锥形口中，你就得用削铅笔的小刀把它清除出来，要不然用那小刀尖利的刀刃小心地把铅笔削尖，然后回到当时，把你的手臂穿进你那背包上汗水盐渍的皮带，把背包重新提起，再把另一只臂膀伸进去，感到重量落在你的背上，开始举步走向湖边，感到软底鞋踩在松树的针叶上。
“当然，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搞创作啊。”
“闭上你忸怩作态的臭嘴从这儿滚开。”
“我不知道，”我说。“听着，要是你不会创作，干吗不学着写评论呢？”
“不。”
“假定你想成为一名作家，在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感觉到自己是个作家，可就是写不出来怎么办？”
我并不以为他第二天还会来，可是我不想冒险，因此决定给丁香园休假一天。所以次日早晨我一早就起来，把橡皮奶头和奶瓶在水中煮开，配好奶粉的用量，装好奶瓶，给了邦比先生〔3〕一瓶，便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了起来，只有他，那只小猫F和我醒着，其他人都还没有醒来。他们两个很安静，是忠实的伙伴，所以我写得比过去什么时候都顺利。在那些日子里，你实在不需要任何东西，哪怕是兔子腿儿，可是你能在口袋里摸摸它，感觉也挺好。
“在家乡，人家会给你端上一杯酒，然后把玻璃杯砸碎。”
“我只不过是跟你讲了话罢了。”
“你可真残忍，”他说。“大家都总说你残忍、没有心肝而且自高自大。我总是替你辩护。可今后再也不这样做啦。”
“难道你不想知道结果怎么样？”
“我尽可能做到这样吧，”他说。
“真倒霉。”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呢？”
“很好。”
“可不是在这儿。”
“哎呀。别那么噜苏。”
我继续在写，这时我不但有了实力还开始有了好运气。
我继续写，又写了一句。写得正顺手，你全身心沉浸在里面，使你欲罢不能。
“说有创造性，可能估计过高了。毕竟上帝创造世界只花了六天，到第七天便休息了。”
注释
“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在写。就像你那样。可是难得要命哪。”
我怀着负罪感抚摸着我口袋里的兔子小腿。“我今后试着写得丰满一点儿。”
“哈尔，”我说，学着一个评论家的腔调说，“我将尽可能长久地避免那种缺点。”
